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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短篇小說)

2023-05-30 10:48:04王小白
滇池 2023年1期

王小白

1

我要去找我爸,我是指我的生父,他在深圳。

我媽說我八個月就會說話,一歲半才會走路。從小,我的頭就比別人大,到七八歲,抽條,身子拉長,頭也變大,仍然頭大四肢細小。那年,我爸媽離婚了,我媽帶著我改嫁。我媽離開我爸后,我爸的生意越做越差,不到半年,酒店垮掉。他開了一家飯館,一年后也關了門。我爸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要去南方闖闖。走之前,他帶我去市里新開的大酒店吃飯,就我父女倆,在一間叫蘭亭的包間,點的點心比菜多。

小學畢業我考上市重點,入學成績是班上第二。學校要求住校,我媽不樂意,我在學校占了一個鋪位,仍然每天回家。我繼父的司機每天開車送我上學放學。我不上晚自習,因為晚上要學鋼琴。我覺得班主任討厭我,其他同學也不大跟我講話。司機送我到校,他走了我也走,去書店翻漫畫,?放學前再回學校。我買下成套的《尼羅河的女兒》《婆娑羅》《雙星奇緣》,但《東京愛情故事》里的赤名莉香才是我的最愛。

老師幾乎看不到我,也找不到家長。我媽在外地做生意,繼父在外國考察,等他們回來,學校放假了,全家去海南島玩。

我一個人住一間大床房,在浴室換上泳裝,鏡子里的我,胸、屁股變大了,腰是脆弱地連接著兩岸的金門大橋。

我媽和繼父要打麻將,讓我一個人去海灘。那里搭起了布景,一個女明星在拍電影,引來好些人。他們大叫高靜依,追著要簽名。高靜依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迎風招展,面帶微笑,洋洋得意。她身材不錯,我的也不錯。我懷著長大成人的喜悅,一直看她,直到天色漸濃,夜風吹起,海水戀戀不舍地舔舐沙灘。

身后一個人嚇了我一跳。她不像人,像個影子貼在地上。天麻麻黑,我卻清楚地看到她凹陷的眼眶燃燒著磷光,整個夜晚的海反射在她眼里,像快死的人。她比那個女明星更吸引我。她回頭看我,我對她笑了笑,喉嚨緊縮。她恨我,我知道。因為她要死了,我還在生長。假如有死神,長得一定像她。我飛快地跑,她的目光盯著我,讓我跑不動,腳直被沙子吞。我跑回酒店,整個人縮進寬大的被子當中,把白色厚實的被子裹成被圈,打著寒顫。我發燒了,做了很多夢,醒來后一個也不記得了。

2

從海南島回來,班主任找我和另一個男生談話。她說什么我聽不懂,可越聽越緊張。那個男生臉色蒼白,哭了起來。班主任開始安慰他。我覺得自己像多余。

出了辦公室,門口沒有司機?;氐郊?,家里亂成一片。我媽在哭,鋼琴老師沒有來。第二天,鋼琴不見了。我不去學校也沒人管。我媽說,你爸出事了,這種時候,我不能丟下他不管,你先去學校住,說不定你爸會接你走。她說得語無倫次,但我聽懂了。繼父入獄,生父在南方做生意發財了。

到了學校,她們說李繼舫找我。李繼舫是誰?那天班主任找你們談話的那個男生。我在男生宿舍找到他,他神情萎靡,縮在蠶絲被里,窩成一只蝦,臉色也像盤中蝦肉。怎么了你?我不耐煩。家里出事,他問我拿主意。他以為我和他同命相憐嗎?

等了些日子,我爸沒來。我去找李繼舫,我們逃課去他宿舍。他還沉浸在難過中,我像我媽安慰繼父,從下面撩開衣服,給他看。他的手也是龍蝦色,比臉的顏色深一度,襯得我的皮膚像生了銹的削筆刀,泛著青黃。他興奮過頭,看著看著睡著了,還打起呼嚕。這和我想的不一樣,但我是赤名莉香,我要去找我的完治。我觀察了一會他的兩個鼻孔,有一顆鼻涕泡隨著他的呼吸漲大縮小,就是不破。我百無聊賴,翻他的褲包,他用名牌錢夾,鼓鼓囊囊,里面好多錢。我掏出所有紙幣,放進我口袋。想了想,又拿走他的錢夾。一大疊錢,不放錢夾里,容易弄丟。

揣著這些錢,我去了火車站,本地沒有機場,我說我要去深圳,車站售票員說沒有直達車,不過可以轉。好吧,反正也無所謂。我買了一張臥鋪,坐了一天。車上空間狹窄,氣悶,我下車透氣,看到鐵軌兩旁生著許多野生芭茅,它們從一片粗糙的黃沙間長出來,長得比最高的成年人還要高,尖端刺進藍天。我看得入神,車開走了,我沒有上車。

我出了站,想看看到了哪里。一個沒聽說過的地方。這地方和我剛離開的地方沒什么兩樣,一樣的街道,一樣無聊得像個夢。我在街上轉了半個鐘頭,又買了一張票上車。

之后又下車,又上車。

再次買票時,售票員說我的錢只夠買一張硬座。硬座就硬座。上車不久,就有乞丐來要錢,我沒動。接著又來了一個,一個接一個,什么形狀的都有。不少人掏錢,一角二角五角一元,扔進破搪瓷缸里,發出脆生生的叮咚聲響,我一動不動。

一個跛腳男丐向我下跪,舉起一個搪瓷杯,我不理他,他伸手抱住我的大腿,我用力推他,推不動,他貼近我,手摸向我的胸部,我感到他粗重巨大的手在捏我剛剛長成的乳房,用力掙也掙不開??床怀鲞@個乞丐的年齡,也許三四十,也許五六十,他又抱了我幾分鐘才松手。

3

車上有人泡方便面,和廁所味一起襲擊我。我身上一分錢也沒了,又餓又惡心,就在下一站下了車,沿著鐵軌走,鐵軌臭哄哄的,枕木發黑,螺帽和枕木結合的地方變成尿色。

對面走來一個女人。如果不是她的臉,我幾乎認不出那是個女人。她理著平頭,穿著和乞丐差不多的衣服,沒有顏色,沒有樣式。臉曬出了一大塊斑,但那張臉,是繼父出事前,在海南島遇見的那個女明星。她怎么會在這里?

我叫“高依靜!”

她吃了一驚,說她不叫那個名字了,叫麥田,叫我不要忘了這個名字。

我說我一天沒吃東西了。

她說她請我。

我們在車站附近找了家蘭州牛肉拉面,她一屁股坐在那張辨不出本色的木凳上。我抽出桌上的劣質餐巾紙,把桌面板凳全擦了一遍,才想起我好多天沒換衣服,沒洗澡,身上的油垢說不定比桌子更厚。

我說你現在好丑,她笑了,說,丑嗎?你沒見過我更丑的樣子。她給我看劇照。照片上,她臉色焦黃,印堂發暗,鼻子下巴生著幾顆小瘡,眼珠死不暝目,嘴角流口涎。這是她四十幾個小時沒吃東西,沒合眼,或者更久,因為頭暈腦脹,沒有時間觀念了。藝術電影,要很丑的演員,惡心發嘔的場面,要挑戰觀眾的胃。

這部電影怎么樣了?我問。

麥田凝視照片,沒有回答,好像凝視本身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好像她進入了高級擺拍狀態,重新回到那個片場,和那些布景融為一體。我擔心她整個人就要被照片吸進去,她回過神來問我要不要跟她,要是不想,就給我買張火車票。

我上了火車,這次沒敢中途下車。

在深圳找到我爸,他再婚了,老婆懷孕九個月,就快生產,他說很想我,就是沒時間去接我,現在好了,一家人又團聚了。聽說我到的前幾天,這里來過臺風,暴雨把整個城市都淹沒了,醫院也不例外,那幾天他真是擔心死了,萬一老婆早產怎么辦?有人死在臺風夜,因為沒人管,孤伶伶地死的,聽說死之前爬出病房,爬了好一長段路才被發現。

4

我住客房,晚上做夢,夢見了那個死人。她躺在醫院的地上朝我爬來,刺鼻的消毒水窒息鼻腔……

不知不覺間我變成了那個女人,躺在醫院病床上。

有個男人在我旁邊看一本關于風暴的書,封面印著一個白色芯子藍色鑲邊的大漩渦,像要把人吸進去,吸進最深最高的太空。里面詳細地介紹臺風的形成和種類,有精致的插圖、繪畫、照片。

我認得他,他叫黃子明。他從鏡片后瞥我一眼,問:喝水嗎?

不,我討厭水,白而淡薄,像蠕動的肥胖的孕婦。

黃子明把書合上。好了,他要走了,快走吧,離我遠點,離這兒遠點,沒人喜歡醫院,一切都令人厭惡。

住院前,我去了海南島。海水像一片絲綢,柔軟,輕盈,隨風起伏,陽光熱烈地刺進皮膚。沙灘上,所有人都在涂防曬霜,把白色膏體、液體往臉手臂大腿一切裸露的肌膚上抹,我不需要,我要死了。一個穿泳裝的女孩走過,回頭沖我笑。她故意地,她在嘲笑我,因為她有健康的身體,而我要死了。也可能她根本就沒對我笑,她只是隨意地賣弄風騷,因為她年輕漂亮,而我要死了。我嫉妒她,我還沒有愛過任何人,也沒有任何人愛過我,可我就要死了。

黃子明是我同事,一起賣保險的搭檔,他弱小蒼白,我從未注意過他。他暗戀過我嗎?在心里曖昧過我嗎?

窗外,9615號臺風莎莉來了。人們給臺風起名字,命名表上有140個。黃子明鎮定地看著窗外。在美國,他們叫它颶風,在菲律賓中國日本,他們叫它臺風,如果在南半球,他們叫它旋風。電話鈴響了,淹沒在莎莉的怒號里,像悄悄話。黃子明出門了,是醫院打來的。

地鐵靜靜地張著嘴,像無人生還的隧道。

我干凈了,沒有發油析出,沒有大蒜帶來的口臭,沒有胃氣,沒有汗臭,沒有腳臭,也沒有香水味,肥皂味,沒有陽光味,海水味,也沒有人味……我的身體蒙上一層白布。

醫生和黃子明談后事。她是在臺風夜死的,死時沒人在身邊,農村出來的,有一個弟弟,父母偏心,對她不好,和家里斷絕了關系。做保險多年,聯系人一欄留的是黃子明。

黃子明把尸體捐給了醫院。

我見到黃子明了。我用新得到的女孩身體抱住了他,年輕健康的身體。他帶我回租屋。是我找上他的。在地鐵口,我拉住他,求他幫忙,說自己一個人到的深圳,錢包丟了。用十六歲女孩的嬌俏與無助,學我媽跟我繼父講話。在家時,我對著鏡子演練,微翹嘴唇,收下巴,頭向一邊傾斜,口氣放軟,從脖子軟到金門大橋軟到細長的大腿、腳趾,這樣說出來有娃娃音。我第一次用。我和我媽真像,不愧是母女。

他家的床單不是棉的,是一種化纖材質,看著厚實漂亮,其實不好,在我們無數次摩擦后起火了,煙飄到頂棚,白茫茫一片,我以為是汗。報警器響起來,刺裂我的夢,把它們打散到犄角旮旯。

5

我嚇醒了,一身潮濕,不知道自己在哪。

是老爸的電話,響了好幾次,他在醫院,他老婆生下一個男孩。

等他忙完了,說我身上一股福爾馬林味,對嬰兒不太好,要不先回老家,他給我錢,讓我過段時間再來。

我沒有生氣,也沒有大吵大鬧,我搬了出去。是黃子明找的地方,在一個新修的小區,一樓不住人,黃子明說深圳濕氣太重,我住二樓,房間很小,大間放床,小間放書,客廳狹長,連著鳥蛋大的廚房和鴿子蛋大小的衛生間。黃子明說他老婆孩子就要來深圳了,不能和我同居,但是可以把他的寶貝書放我這邊,那是他的寶貴財產,精神上形而上的東西高于一切。那還要書干嗎?書不是物質的嗎?

我是在深圳書店遇見黃子明的。來深圳后我沒有上學,我爸也沒提,我繼續每日亂逛。當我捧著一本少女漫畫時,他跟我搭訕,請我吃冰。喝完涼茶后我們互留電話,我去他上班的地方找他。

我主動的,也可能是他。我知道他有老婆,我翻過他錢夾,里面有張女人相片,長發紅衣,站在海灘上,腳下是海水,背后是冰涼滑膩的礁石。人拍得很小,看不清臉。我沒問那是誰,是他老婆是他初戀情人、女友還是電影明星。我是赤名莉香,但我找不到我的完治。

我夢到她。在夢里,她死了,寄生到我身上,我和相片上的人越長越像,如聊齋志異里的狐精操縱容貌,每日細微變化,向另一人趨同,終于一模一樣,在街上遇見我媽,她不認得我了。

6

我給麥田打了個電話,她居然接了,說正在籌拍一個電影,問我有沒有興趣。

我能做什么?

你可以演戲。

演什么?

演你自己,就像麥田守望者,不過是女孩版的憤世嫉俗。

什么是憤世嫉俗?我沒看過麥田守望者,就找來讀了一下,故事很無聊,里面的人也很無聊,他想守望兒童,有什么意思?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去看孩子的。那些粘乎乎的鼻涕蟲,我永遠沒法喜歡。只要對他們笑一下,他們就會纏住你不放,以為你喜歡他們呢,不小心碰一下呢,又會大哭大叫,講恐怖故事給他們聽,他們連廁所都沒法上了。

我笑了起來,其實我沒帶過孩子,都是聽我媽說的。

沒關系,麥田說,我可以刪掉那部分。

事情就這么定了,我向黃子明道別。

黃子明很憤怒,說我玩弄他的感情,不放我出門,苦苦哀求我,說他會跟老婆離婚,跟我結婚。

啥?我差點笑了。

于是黃子明罵我,說我不要臉,勾引有婦之夫,又始亂終棄。他不放我走,要把我關起來。他拿走了我的手機,先是哭個沒完,后來開始講上一段戀情。

后來呢?我集中起注意力。

后來她死了,臺風天死的。

我們不就是在臺風天遇到的嗎?我說,那天你剛去過醫院?

對,我覺得你可能是她派來安慰我的。黃子明抹了把眼淚,問我上一段戀情,我想了半天不確定地說,是高中同學吧。他是第一個看我胸的人。

你們怎么分手的?

我拿了他錢包就走了。

拿了多少錢?

幾千吧?我突然覺得李繼舫有點奇怪,揣那么多錢在身上干嗎?我從來沒想過他沒了錢之后怎么辦。

幾千不多啊!黃子明似乎替我不值。我很好奇他覺得我值多少。

手機響了,黃子明掐斷,手機又響,黃子明看了眼手機,臉色變得難看起來,他終于忍不住接起電話:“喂!好的,我馬上回來。很快就到!”他聲線繃緊,捏著手機的指頭發白。

我暴跳起來,擋住他的去路。

他從褲兜里掏出我的手機,往床上一扔,說:“你走吧!”摩托羅拉在藍條紋的棉布床單上滑翔了一下,沒能飛起來,就陷在了那里。

我身上散發出濃烈的消毒水味,熏得人咳嗽,胸悶,想吐。我眼前閃過死神,她長著我的臉。耳朵里滿是海灘的聲音,耀眼陽光下兒童的嬉鬧聲,成人的玩笑聲,還有裹緊這一切的細細絮絮的海浪,這些聲音通過神秘的渠道進入這間臥室,卻看不到一個人。地面冒出細沙,沙子張開嘴巴吮吸,我們陷了下去,四周空空,無物可依托,我們不斷下墜。墻壁也開始掉沙子,像水一樣傾瀉,埋住我的腳,我的腿,直達我的腹部,我的胸部,我無法呼吸。

這時床上的手機響了,一陣干咸的海風刮走沙子,救了我們。

他又不走了,盯著我接電話。

麥田叫回高依靜,問我出發沒有,需要接機還是自己去片場。

黃子明偷聽完,默然垂頭,故作大度,說讓我去發展,愛就是放手。又問:“你愛過我嗎?”

我也不確定,但還是昧著良心點點頭。

7

片場沒見到高依靜,導演是個看似年輕的中年人,英明神武,擁有殺生大權,動不動就把人罵得狗血淋頭,但對我特別溫柔,一遍又一遍地給我講戲,問我是怎么想的,我說我也不知道該怎么想,他就點點頭,然后繼續講。

片場給我安排了一個哥哥。哥哥聽說我喜歡吃橙子,就買了一大堆,一有時間就給我切。要真是我哥就好了。我小時候非常孤獨,常?;孟胗幸粋€哥哥或者姐姐。

導演說,青春期,是追逐,但不是有目的地去追,要心里很慌地追,因為一切都是不確定的,這個追里面是帶著尋的,尋找線索,真相,要像偵探一樣去抽絲剝繭,但每一層到達的都不是真相,而是更多的荒誕。

不對,不能真的像偵探,看著我,看懂了嗎?對了,就是這樣。

我的眼睛一會追逐導演,一會追逐哥哥。

導演笑了,說,你是夸父追日,我是精衛填海。

戲里的哥哥完美而早夭,真實的哥哥家客廳里有顆佛手,沖我揮舞五爪。哥哥叫我自己開冰箱,冰箱里堆滿了剝好皮的橙子。我拿起一個橙子,恍惚間聞到哥哥手指上的愛馬仕大地香水味。我不用香水,但我媽喜歡,我爸不涂,我繼父涂,可能這就是他們離婚的原因吧。味道很重要。畢竟天天聞,享福受罪的都是對方呀。

哥哥說,現在知道了,橙子不能切,要剝皮才好吃,不然汁水溢出來,把味道都放走了。他用刀細細地削去橙皮,一長圈不斷,再小心剝去中間那層白皮,露出完整的球體,黃色,像一個乳房。他一次剝很多,放進冰箱,給我慢慢吃。房間充滿了清新的橙味。

喜歡哥哥,嗯?導演問。

哥哥是橙黃色的,像世界上面那一半。

導演頭頂上來,嘴唇抵住我,那我呢?是下面那一半?

我貼上導演,說,我是下面那一半。

小笨蛋,上面加下面,不是正好嗎?

可你是一整個的呀!我心想。完整得不需要任何人,像天上神明,我想獻祭給你。

導演沒有拒絕我,你真可愛,像候麥女孩!導演說候麥是法國導演,擅長刻畫女孩,給了普通女孩一個恰到好處的定義,普通女孩就是那樣。

我一直以為自己不一樣。

既是普通的,也是不一樣的,導演解釋,身體力行,現在你不是候麥女孩了,你是我的女孩。

我參演的電影得了一個國際獎,我成了明星。導演給了我一個新名字,我覺得自己是另一個人了。

8

導演寫了個新本子,請哥哥來演。我演一個饑餓的女人,連日捱餓,神智不清。

他們喝冰可樂,熱咖啡。我只能喝白水。

演一個災荒年代,因饑餓出賣肉體的女人。一個女孩演我女兒。一個更小的男孩演我兒子。我沒有母親經驗,沒帶過小孩,這兩個倒大不小的孩子讓我討厭,可是,我得出賣肉體養活他們,這真可笑!

那個女孩嬌滴滴地,不停地跟保姆要這要那,弄得大人團團轉,幸好不是我的,不然一耳光,叫她老實點。

那個男孩,小大人般,這么小,就什么都會,尤其會拍導演馬屁,他母親領著他,跟在導演身后,端茶送水,附合意見,恨不得替導演揩汗,也不顧助理殺人的目光。

我夠丑了吧?我問助理。助理搖搖頭,等下化妝師會來,要更丑。

化妝師讓我身上長出一些凄凄慘慘的膿瘡,男人一碰,我一掙扎,膿瘡擠破,就流出黃水,半濃半稀,還有些香,我趁大家不注意,用手指蘸了點,放進口中。

還是被發現了。

哇,你惡心!攝影師叫。有點黃油味,好像還有芒果,我的舌頭空前靈敏。

不行不行,重來!導演在喊,他總是聲嘶力竭,末了,喘著粗氣,只剩余音重重鞭打。

我早就遍體鱗傷,麻木地,任化妝師補妝,導演和其他人趁機休息,嘰嘰喳喳說著什么,他們的聲音忽近忽遠,像一片晃動的光。

開拍!

燈光一亮,我突然清楚地看到面前的男人,幾粒麻子,粗糙的皮膚,向我撲來,粗野地撲,淡淡的愛馬仕大地香水味,橙子味,佛手味。

卡!重來!

有人給我一杯水,我喝了。有人給我一根點著的煙,我吸了。我沒有香水味,橙味,佛手味,最多煙草味。香煙讓我清醒,我粗暴地吮吸,更餓了。這就是我和我媽合不來的原因吧,我不喜歡香水。黃子明曾經想買香水給我,可能他老婆要,順便買給我。我拒絕了,他說你過敏嗎?我說過敏,聞著頭暈,他說是會打噴嚏?對,我想了一下,打。我對我媽的擁抱也過敏,可能就是香味吧。她現在倒替那個男人守寡,每月去探他一次。

9

一間骯臟的小屋,散發酒精味下水味,我衣不蔽體,躺在里面,委屈、驚恐、妥協、臣服、順從,我閉上雙眼,閉上呼吸,一點淚掛在眼角,像羚羊掛角,身體微微抽動,又停滯,手腳木僵,死去。我曾經歷過這一切,是在哪里呢?我停下來,搜腸刮肚,這場景好熟,可我明明沒有來過。

過!今天收工!一片歡呼。

助理端上熱可可給我,化妝師幫我卸妝。我只想睡覺。導演在我耳邊說著什么,他厚實的唇和冰涼的眼鏡框。助理回答著什么。我不管,睡了再說。

有人抱起我,我撐不開眼皮,身子卻告訴我,他們在走,上車,車子一直開,有海風的咸氣。一時鬧哄哄,一時安靜。

我睡不著,只是睜不開眼,腦中亂紛紛一片。

夢到吃東西,我張開嘴,有人攔著我不要我吃。我急得滿頭大汗,跟他解釋,這次和以往不同,是真的餓。胃成精了,從里面向外撲,如果不聽它的,它會吃掉我,再吃你!

我剛想往嘴里塞,面前的食物活了,變成人,有導演,有助理,瞪我。導演說,不行!助理說,不行!

不行!不行!

我氣瘋了,神經快繃不住。

燈光微弱,我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這是在酒店,我在酒店的大床上。我們在海南島,十年之后,我回到這里。我成了女明星,我有了新名字,導演給我起的。我用新名字給人們簽名,請人設計過的,像畫畫兒,畫在各種筆記本上紙上衣服上碟片上海報上,簽到劇照上,劇照上的臉上,我的臉上,像繼父給文件簽已閱。這張臉已閱。

“在外面不止一個,小三小四打起來了?!?/p>

“他為何不離婚?又沒小孩。”

“那么世故的一個人,人家的事他都懂,懂歸懂,就是處理不來?!?/p>

有人在門口聊天,又像耳語,忽大忽小。

好半天,我動了動,不像是我的脖子。

助理呢?我要吃東西。

腦中神經錯亂的一團麻線漸漸歸位,把我扯到門口。

走廊上無人。

我倚著門迷糊了一回。

再次清醒,是愛馬仕大地香水味,橙子加上佛手的味道。

你怎么不睡?我問。

失眠。

為什么?

不知道。不過不睡也沒什么,習慣了,要?對方遞過來一只點著的煙。

不要,我想吃東西。

哦。窸窸窣窣半晌,嘴里塞進一塊巧克力,香橙味。

看見我助理沒?

看到了。他頭一偏,偏向導演房間。

不會吧?她不是導演蜀理!是我助黍!巧克力讓我的舌頭打滑,說胡話。

你愛導演嗎?

為什么這么問?

片場定律,總有一個人愛導演。他避開了可能會使我尷尬的談話。我疑心剛才聽到的聲音就是他,趁我不清醒,故意說給我聽,提醒我導演不愛我。這年頭誰還關心愛情?我是沒有完治的赤名莉香,我不愛任何人。

我回到大床上,把被子裹成一個飯團,我是飯團中央那條黃瓜,睡了過去。

10

導演讓我失望。我想要一個意志堅定的男子,像父親一樣帶領我。我以為導演是,他說他像歌爾德蒙,愛每一個女人,為她們冒險,為她們殺人,為她們付出生命,再離開她們。可他并沒有他說的那么純粹。

我走出房間,走出酒店大堂,走出海南島,沿著鐵軌一直走,遇到了少年的我,她叫我的藝名“高依靜”。

我告訴她,我不叫高依靜,叫麥田,你忘記自己的名字了嗎?我責備她,她仰起光潔的臉,懵懂猶如春雨下的茉莉花,幼嫩細小,就要沾上塵土,光與塵,同在,從來就沒有一枝遺世獨立的花。我知道,她要開始三千里尋父,她在鐵軌前猶豫不決,上車又下車。我想告訴她,一切已注定,可鐵軌只有一條,朝前或者往后。

我拿出劇照給麥田看,看,這是你,當然,也可能不是。

麥田說,我想去深圳找我爸。

我讓她自己決定。

麥田上車了,我在鐵軌前來回游弋,像一條住在人體內的魚,想要出去,就要咬破血管,傷害賴以存在的這具身體。這時,我終于記起很久以前那個夢。

臺風夜,空蕩蕩的醫院,只有莎莉一個人說話,歇斯底里,喃喃自語,整個宇宙聆聽著,不得不聆聽。泡在液體里的器官,空了的軀殼,從福爾馬林里爬了出來。走廊上靜悄悄的,身后劃出一條長長的藥液,迅疾揮發到空中,氣味甘美,飄浮到黑夜之上。女死神爬行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爬進了在無人生還的地鐵,很久之后進入沉默空洞的酒店,服務員趴在前臺睡著了,她爬進電梯,在印著復雜花紋的地毯上蠕動,進入女孩房間,上床,貼到女孩身上,占據了那年輕美妙的軀殼,健康年輕的新的身體。

熟睡中的女孩散發出福爾馬林味。我只用這個牌子的香水,女孩夢囈,只用福爾馬林。女孩翻身睡去……

我糊涂了,我到底是誰?女死神?麥田?還是高依靜?

巨大的慌恐籠罩了我,我想追上麥田,殺了她,寄生者就會死掉,魚就能從封閉的體內離開,游回大海,一切可以重新來過。

我向火車跑去。

責任編輯???吳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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