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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迭爾小組

2023-05-30 10:48:04劉長春
小說林 2023年1期

歷時兩年零三個月,我在一種極端秘密的狀態下,寫出了《與魔鬼共存的歲月》,我當時身處一種強烈的個人重壓之下,那種重壓,迫使我必須寫出來。

四年前,也就是2018年秋日的一個晚上,當手機鈴聲突然震響在靜寂的書房里時,我的心泛起一陣欣喜。預感告訴我,這應該是我所期待的電話。果然,按下接聽鍵的那一刻,聽筒中傳來一個響亮的聲音:我是賈德水,傅老師說你想要采訪我,歡迎啊……

賈老在偽滿洲國時期,是我黨在哈爾濱地下組織“馬迭爾小組”的主要成員,也是我采訪計劃中的一個重要對象。與他通話后不久,我便啟程前往哈爾濱。正值國慶長假,哈爾濱城里,街頭巷尾,鮮花盛開。次日清涼如水的早上,我敲開了一所僻靜院落的小門。九十四歲的老人面帶微笑,在保姆的攙扶陪伴下出現在我的面前。他矮矮的個頭,單薄的身材,國字型的臉龐略顯蒼白和浮腫。那一刻,我多少有些意外,通話時老人洪亮的嗓音,爽朗的笑聲,讓我感覺他是健壯的,而眼前的他卻有些羸弱。讓我有些遺憾,同時又不由得生出敬佩。

我采訪他的目的,是想了解哈爾濱地下組織“馬迭爾小組”的情況,這是他走上抗戰道路最初的經歷。那些熱血激蕩的歲月讓他和他的同伴們刻骨銘心,也使我感動,我想把他們的故事寫出來。采訪中我詢問他一生中最難忘的經歷,他便向我談起偽滿洲時期他所從事的情報工作。那個與魔鬼共存的歲月,讓他歷練出更多于暗夜中前行的智慧和韌性。也正是那段經歷,讓他的后半生都定格在公安工作的崗位上,這是他走上革命道路時絕對沒有料到的。

我們整整聊了兩天。記憶的閘門一旦徹底敞開,賈老整個人都變得熱情激動、滔滔不絕起來。

那次談話結束時,他從書柜中取出兩個大紙包鄭重地交到我的手上,說,我又要去住醫院了,這些東西或許對你有用……我背著兩個沉甸甸的大包回到家便開始認真閱讀。

紙包里是他的日記、回憶錄還有老照片。有一部分是“馬迭爾小組”的,還有一部分是情報領域的。我想把回憶錄的有關內容盡可能地融入自己所寫的書里,但我卻不知道從何處下筆。賈老的回憶既完整又零碎,表面看上去簡單如水的故事,背后又似乎藏匿著許多東西,我越向前摸索,越覺得龐雜和深不可測。而就在我想要與賈老進一步交流時,他卻離開了這個世界,這讓我不能不感到深深的失落。人說時間是可以沖淡一切的,有許多事情終究會被遺忘,對我也一樣。就這樣,賈老的材料被我長時間擱置在一邊,靜靜地躺在書柜中。

不久前,在一次整理家中的物品時,我重又看到躺在書柜角落中那個包裹得緊緊的紙包,它似乎一直在等待有人將它打開。觸摸到它的那一刻,我意識到其實我并沒有忘記賈老的侃侃敘說,也沒有忘記他交給我這些材料時凝重的眼神……我知道我必須把他們寫下來,無論我能否做到最真實地貼近他們。

燕子來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春天來了。

我吃過晚飯,閑著無聊,便穿上衣服,推開門,順著果戈里大街溜達。在街角的一家面包店門前,我停下腳步,四下看了看,然后走了進去。面包店老板是一個一只腳有點兒瘸的白俄老頭兒,沒有老婆,只有一個女兒。這是我們傳遞情報的聯絡點。我和往常一樣,以老顧客的口氣和他寒暄。白俄老頭兒在哈爾濱生活了三十多年,東北話比東北人說的還流利。我問他,近來生意咋樣?。坷项^兒目光左右掃了掃,喜滋滋地說,啊,長官,托上帝的福,最近,又來了一位像您這樣的有身份客人,他認準了我們店的口味兒,常來買面包。

我立刻明白,這是暗語,意思是,我們又來了一個同志。

我說,多多發財啊。

他說,謝長官吉言,聽說您要高升了?

這句話暗示,要我做好準備。我心里一喜,但表情上不露聲色地接過面包,轉身離去。回到家,我迫不及待地打開老頭兒遞給面包時塞入我手里的紙條,上面寫道:

燕子口叼合花,飛到你家,接頭暗語:警察局有個姓任的,是我山東老鄉。你回答,哈爾濱有很多山東人。鰉魚。1944年4月6日。

口叼合花是句字謎,謎底“哈”字,飛到你家,兩句話合起來意思是,這位同志將到哈爾濱。

說真的,這一天我等得太久了,就像久旱的禾苗突然等來了甘霖,既振奮,又驚喜,沒有暗示,也沒有預兆,它悄無聲息地來了。我又將紙條打開,反復看了幾遍,最終確信,這是真實的,我抑制不住內心的燥熱,推開窗戶,大口地呼吸著灌進來的冰涼空氣。

我為何如此激動?這和我當時的處境有關。

那時,我任偽哈爾濱警察廳總務科副科長,這個機構歷來是日本鬼子統治東北的一只黑手,也是我們地下黨的死敵,我們先后有很多組織遭到它破壞,不少同志慘遭殺害,這其中就包括我的上線——原警察廳特務科科長老周。他是怎么打入警察廳的,我并不知道。我只聽說,他是蘇聯特訓出來的優秀特工,格斗、射擊、爆破、諜報……無所不能。

老周初到警察廳時,只是特務科一名普通警員。他之所以短短幾年,從普通警員提拔為特務科長,是因為受到哈爾濱日本特務機關長野田的賞識。

這事要從一個捷克貿易代表團來哈爾濱洽談說起。

那時偽滿洲國剛成立不久,社會治安挺亂,經常發生綁架、暗殺和敲詐外國商人的案子,日本人出于政治考慮,便命令特務科派老周帶兩名警員負責捷克代表團的安保工作。

在馬迭爾賓館,老周他們每晚就住在賓館前臺,負責安保。過了四五天吧,老周發現一個叫比爾的代表行蹤有點兒怪異,白天,他跟隨代表團參加談判,完全是個年輕有為的外貿官員樣子,但等到了晚上,他和同僚吃過飯后,挨到九點左右,就從邊門偷偷出去,攔下一輛出租車,不曉得去哪里了。

一個警員調侃說,這小子可能逛妓院去了。

老周想了想說,我覺得不可能,我這幾天觀察,知道代表團里有個他們自己的監督員,由專人監督每個人,不讓他們去尋歡作樂的地方,他天天夜里出去,這是違反紀律的。

那個警員說,那他干啥去了呢?

老周說,明晚,你倆跟著他看看。

第二天夜里,盯梢的倆警員回來報告,比爾去的地方是果戈里大街一家英格蘭餐廳,他和幾個中國商人喝酒,一直喝到半夜才離開,然后他又直接殺到秋林公司后身,進了一家叫瑪麗亞的啤酒屋,店是猶太人開的,啤酒挺便宜,他就一個人坐在那里,喝了三四杯啤酒,期間,一個中俄混血女人跟他坐了一會兒,兩人說啥,我們沒聽清。

老周聽完,沒有吱聲,但多年的特工生涯直覺告訴他,這個比爾有問題,于是老周決定親自會會他。

轉過天的晚上,老周來到英格蘭餐廳,十分鐘后,比爾來了,身邊帶了位女伴,一個高大碧眼的混血女人,她后面還跟著一個中國女人。屋里很暗,老周聽著他們談話。那個中國女人沒有開口,說話的是混血女人,他們說的是俄語,混血女人問比爾住在哪里,比爾說住在松花江公館,這顯然是鬼扯。到了午夜時分,他們散了,比爾說他要回去了,明天很忙。老周分析比爾一會兒準去瑪麗亞。在比爾付賬的時候,老周趕在他前面到了瑪麗亞啤酒屋,果不其然,老周剛坐下不久,比爾來了。這時,老周已經判斷出他有問題了。

本來,老周想把這件事向廳里匯報,但第二天,碰巧機關長野田來馬迭爾賓館會見客人,這也是老周第一次見到他,老周不卑不亢走上前,立正,敬禮,動作干凈利落。野田盯著老周看了一會兒,似乎很滿意,拍了拍他肩膀,說了句,喲西。

老周說,機關長,我有個事情想向您匯報。

野田愣了一下,又看看手表,說,跟我來吧。

老周要匯報的就是比爾的事。他想,這是接觸野田的絕佳機會,如果攀上這棵大樹,對將來的工作會有很大便利。

野田落座,開始保持一種老僧入定般莫測高深的模樣,但聽到老周講到他在瑪麗亞啤酒屋看見的情形時,野田忽然睜開了眼睛。

老周說,比爾什么也不干,就坐在那兒喝啤酒,但我注意到一個細節,他坐的地方,離出口處和樓梯都最近,可以一目了然地看清人員進出及店里的一切活動,他選的位置靠窗口,遇有急情,可迅速逃離,這些,都是一個職業特工的習慣,因此,我斷定比爾是在等候接頭人,可能充當信箱,或者是在放線釣魚。

野田目光犀利地盯著老周,半晌,他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說,周桑,你觀察得非常仔細,非常好,這個比爾,就交給你,注意隱蔽,以免打草驚蛇。說完,又給老周一張名片,要老周有情況,與他單線聯系。

老周又接連盯梢比爾幾天,但沒發現什么其他的可疑之處,眼見代表團離開哈爾濱的日子越來越近,老周不免有些焦躁,一度覺得自己是不是看走眼了。這天,老周和那兩個警員坐著閑嘮嗑,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他倆這幾天干啥呢?有個黑臉的警員告訴老周,前兩天推牌九輸了,就琢磨著弄倆錢兒把本撈回來,一下就想到比爾,他晚上不在賓館,不如趁這機會溜進他房間偷點兒值錢的東西,反正他們也快走了。于是他打開比爾的房間,背頂著門,里面黑漆漆的,等眼睛適應黑暗,剛想動手,就聽見床上有個女人睡意蒙眬地用俄語和他說話,當時把他嚇出一身汗,趕緊悄悄走了。

另一個警員哈哈大笑,說,她把你當成她男人了,完蛋貨,要我直接把她干了。

黑臉警員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說,操,可拉倒吧,打不著狐貍弄一身騷。

老周沉思片刻,說,那不可能是比爾老婆,如果是他老婆,怎么會把她一個人扔房間里,自己出去喝酒玩樂呢。

黑臉警員說,八成是相好的吧,我聽說外國人可隨便了,男女睡覺就和吃飯一樣。

老周沒有搭話,點燃一根煙,大口大口地吸著,抽到一大半時,他在煙灰缸里掐滅煙頭,對那倆警員說,明天,你們盯著比爾。

老周打聽到,那個女人的確是比爾的老婆,叫娜塔莎,俄國人,代表團成員,但從不外出,整天在房間里待著。

老周決定,從這個娜塔莎身上打開缺口。

老周將自己打扮成一位中國富豪,開始接觸她。

老周能說一口流利的俄語,我記得他曾說過,干這行當,你得有一項專長,多掌握一國語言就是多掌握一個靈魂。

第一次請她喝酒,她謝絕了。第二次,她來了。第三次,老周租了一艘豪華游艇,帶她在松花江上兜風,他們一路歡笑,欣賞兩岸美麗風光,看得出,娜塔莎已對老周產生好感。到了第四次約會,娜塔莎告訴老周,她喜歡哈爾濱,也喜歡老周。還說她是蘇聯遠東情報中心的人,比爾也是,而且她知道老周也是同行,從老周的警覺態度,聽人說話的眼神,她可以看出來。還有,比爾每晚去的那兩個地方,前一個是他和哈爾濱情報站聯系碰頭的地點,后一個是萬一接不上頭的備用地方,但不管接不接上頭,他都會去坐一會兒。每次收集上來的情報,由娜塔莎發送,她發報手法極快,日本人根本無法竊聽抄收。

老周摟著她,不想打斷她,靜靜地聽她訴說。

她把她的經歷都告訴了老周,從出生、父母、初戀、入選、受訓,失敗的婚姻等等。她和比爾在受訓時編在一起,從此就沒分開過,成了一種難解難分的關系。她告訴老周她的真實姓名、工作化名和發報時的假名,接著拿出手提包,給老周看她那暗藏密碼的鋼筆、口紅照相機。最后,她全盤說出了她所知道的,蘇聯在哈爾濱的情報網的全部情況:人員、地址、信箱等,老周費了好大勁兒才記住。但直覺告訴他,娜塔莎并沒有把全部情報都告訴他。的確如此,當老周問她有啥要求時,她說她要面見野田機關長,要一筆錢,新的國籍和身份證,去一個安定的地方生活,從此隱姓埋名。老周說,我馬上安排。娜塔莎說要盡快,因為代表團的兩個監督員是蘇聯特工,她現在的一舉一動,也許被監視,她的處境很危險。

再說野田聽完老周的匯報,喜出望外,告訴老周,約個時間地點,他馬上要見娜塔莎。

老周趕到賓館,娜塔莎卻失蹤了,一起失蹤的還有比爾和那兩個蘇聯特工。

出了賓館,老周叫了輛出租車,也不講價,讓司機全速開,好像瘋了一樣在車站、碼頭和各個交通要道尋找。最后,馬家溝機場的一個員工告訴他,昨天下午,一架開往黑河的飛機起飛前,有四個外國乘客登機,兩個男護士抬著擔架,上面躺個女的,臉上纏滿繃帶,處在昏迷狀態,后面跟著位醫生。

老周聽后,仰天長嘆,懊悔自己沒有及早將娜塔莎接出來。現在一切都晚了,黑河與蘇聯一江之隔,夜里隨便找條小船就能過江,他們這會兒,恐怕已踏上蘇聯的土地了。

老周回來向野田檢討自己的過失,請求處分,但野田卻說,是娜塔莎自己暴露的,這不是你的錯,相反,你對大日本帝國的赤膽忠心,令我感動不已。

老周自此事之后,仕途順利,成為我黨第一位打入敵人堡壘級別最高的人。我忘了老周是怎么發展我成為他的下線的,但第一次見到他的情形,我至今歷歷在目。那是1934年秋天,我從偽滿洲國奉天警察學校畢業,被分配到哈爾濱警察廳工作,報到那天,就是老周接待的我。他有一張英俊的臉,看起來有點陰郁,但卻十分親切,我覺得他身上有點兒夢一樣的氣質,直到現在,我回憶起來仍有這種感覺——這大概就是我誓死不渝追隨他的緣故吧。后來我知道,他早年在上海中央特科工作過,也是在那里加入的共產黨,后輾轉到莫斯科學習三年。

那幾年,老周在警察廳的諜報工作十分出色,日本關東軍的諸多聲音常?;厥幵谘影布澳箍频纳峡?。據說,關東軍秘密策劃刺殺斯大林的情報,就是老周截獲并及時電傳給莫斯科的。

老周暴露的事情,要從一封神秘來信說起。

1937年春,野田收到了一封來信,他打開一看,里面還有一個信封,收信人是他本人。

這封信很短,是用打字機打的,信上說:我愿意就蘇共的間諜活動提供有價值的情報。如需要,請在報紙的人物專欄上登一則收到信件的啟事,楊彬。

那么,這個陌生而又神秘的楊彬到底是誰呢?這是不是共產黨設置的圈套呢?

野田費盡心機,想確定楊彬的身份。最后,他堅信:從信的內容看,所用句子全是俄語句法,打字機和墨水也是歐洲產品,楊彬有“蘇聯”背景,當無疑問。

根據對方的要求,特務機關在報紙的相應版面登了一則小啟事:楊先生,信已收到,歡迎繼續聯系。

通過這一方式,特務機關又給了楊彬兩個聯系信箱號碼,在馬迭爾賓館附近的一家公共浴池設立了一個秘密投遞點。還給了他一個在緊急情況下使用的電話號碼和一筆獎金,由此,與之開始了固定的通信聯系。

忽地有一天,楊彬使用了特務機關給他的應急電話號碼,他說,他感覺有人跟蹤他,他懷疑是蘇聯派來的特工。

那天,楊彬現出了原形。他果然是蘇聯人,此刻,他帶著他嬌艷的白俄情婦出現在馬迭爾賓館。他真名叫伊萬諾維奇,原來是蘇聯軍事情報部副部長,也是蘇聯在哈爾濱諜報網的負責人。

伊萬諾維奇對叛逃早有準備,在叛逃前幾個月,就把幾百份事先拍下來的文件,藏在每天晚上下班回家時,路過的一棵大樹的樹洞里。

叛逃日期,他選得也很理想,就在圣誕節,蘇聯情報部起碼要有幾天時間才發現他的失蹤,再過幾天,才能采取行動。

野田得到了伊萬諾維奇藏在樹洞里的文件后發現,這是用米諾克斯相機拍攝的文件膠卷,總數超過三百張,其中包括蘇聯在遠東活動的間諜名單及情報部的組織編制表。野田意外收獲這樣一條大魚,大喜過望,稱伊萬諾維奇是“蘇聯有史以來所擁有的最佳叛逃者”。

當時的情況的確如此。伊萬諾維奇的叛逃,讓一大批蘇聯間諜在東北落網。

不過,令野田更為震驚的是,伊萬諾維奇認為,警察廳內有共產黨的臥底。

他舉例說,你們日本人曾派出十幾名優秀特工潛入遠東,準備炸毀伊曼鐵路大橋,按說,這是一個極其隱蔽的行動,我相信,你們內部也沒幾個人知道,殊不知,蘇聯情報部門早就得知了這一行動的具體細節。

野田怎能忘記,那次他們派出的特工剛一入境,就遭到蘇軍埋伏,結果全軍覆滅。關東軍高層也懷疑內部有“臥底”,如今,伊萬諾維奇的話,讓野田確信“臥底”肯定出在警察廳。

對伊萬諾維奇這個大寶貝,野田在馬迭爾賓館專門開了兩個總統套房,并安排特務一天二十四小時保護。然而,百密一疏,一天深夜,兩個特務交接班的空隙,伊萬諾維奇和他的情婦被一個蒙面人亂刀捅死。

伊萬諾維奇的死,令野田氣急敗壞,他動用各種偵破手段,忙活了一個多月,最終一無所獲,但狡猾的野田怎么會就此罷手呢。在警察廳全員大會上,他故意放出煙霧彈,他說,日滿親善一家親,我相信,警察廳每個警員,都是大日本帝國久經考驗的忠誠衛士,絕不可能有共黨奸細。然而會后,野田卻派出大批特務,對所有可能接觸高級機密的滿洲籍警員秘密開展調查,一一追究,人人過關??刹閬聿槿ィ矝]發現任何可疑之人。野田仍不甘心,明里不行,就來暗的。他在懷疑者家里、辦公室秘密安裝竊聽器,安排專職特務,晝夜連續不斷地監聽和監視。當然,野田這點兒小把戲,老周心知肚明,他每天上班,下班,回家,三點一線,滴水不漏。野田忙活了大半年,還是毫無進展,就在野田無計可施之時,老周的媳婦,一個小小的行為引起了野田懷疑。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負責監視老周家的日本特務,有幾次發現他媳婦驅車來到郊外的小樹林,停車后,從車廂里搬出一只小鐵籠子,然后走進樹林深處,好像放什么動物。特務們想走近查看,又怕打草驚蛇,加上樹林枝葉繁茂,距離較遠,空中監視也是不可能的,特務們只能隱藏暗處,干著急。

特務們把這一情況立即匯報野田。盡管不知道老周媳婦究竟在放什么,但野田怎么會放過任何蛛絲馬跡呢。他懷疑,老周媳婦是在放“信鴿”,用此方式來傳遞情報。

老周可是警察廳的優秀特工,而且對大日本帝國忠心耿耿,一個特務說。

野田冷冷一笑,說,干我們這行的,任何人都是懷疑對象,包括你和我。

野田經過一番深思熟慮之后,命令特務們繼續跟蹤,發現老周媳婦再拿出來鐵籠子,馬上拘捕。

這天午后,老周媳婦像往日一樣,又開車來到小樹林,她打開車廂,拿出鐵籠子,這時,幾個特務圍了上來,一把抓過鐵籠子。令特務們大跌眼鏡的是,鐵籠子里關的根本不是什么“信鴿”,而是一只小黑松鼠。

這是怎么回事?。?/p>

聽到特務們的詢問,老周媳婦撲哧樂了,她說,最近,我們家花園經常來小松鼠禍害花籽,老周逮住后,又不忍心殺死,便讓她到樹林里放生。

幾個特務連連說,對不起,打擾了。

再說野田,他聽了特務們的匯報,也覺得沒有什么可疑之處,便解除了對老周的監視。之后的日子,關東軍高層天天催,并限期野田揪出“臥底”,否則,自己剖腹,向天皇謝罪。那些天,野田可以說是焦頭爛額,坐臥不寧。

誰是“臥底”呢?

有天夜里,野田做了個夢,夢見一只鴿子在他頭上拉屎,他醒來后,忽地想起老周媳婦放松鼠的事,雖說是一場烏龍,但剛才夢里的鴿子,讓他生出一絲預感,總感覺這里面有蹊蹺。天亮時分,野田決定,不管怎么樣,先來個“逼蛇出洞”。

吃過早飯,野田來到辦公室,抓起電話,告訴老周馬上去阿城一趟,協助當地派出所抓捕一名土匪。

老周前腳剛走,野田就派人把他媳婦請到憲兵隊。連續對她進行了一天一夜的審訊,日本特務非常狡猾,明知自己手里沒有任何證據,可審問時,卻故意說,他們對老周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們甚至描述出老周和媳婦之間的性生活細節。至此,老周媳婦才知道自己家里早已被竊聽。她罵了一句,無恥。之后,任憑特務們如何誘導,她就是一言不發。

這邊審訊,另一邊,野田帶人搜查了老周的家,特務們翻箱倒柜,房前屋后,仔仔細細地搜了幾遍,最終一無所獲。

機關長,也許您的猜測是錯的,一個特務說。

野田面色青紫,沉默了好長一會兒,忽然,用穿皮靴的右腳狠狠地跺了一下地板,大聲喊道,回去。

回來的路上,野田坐在車里,雙目緊閉,若有所思。汽車快要到機關本部時,他睜開眼睛,厲聲喊道,倒車,回老周家。

野田第一個沖進屋,他低著頭,兩只賊眼直勾勾地盯著地板,突然,他命令道,快去找工具,把屋里的地板全部起開。

在地板下面,野田搜出了一部電臺和密碼本。

老周媳婦被日本憲兵隊抓走的消息,我是當天下班時知道的。時間緊迫,我租了輛出租車,連夜去阿城找到老周,向他報告了情況。

老周說,我說嘛,野田派我來阿城,我就覺得有貓膩。你嫂子關在哪里?

我說,日本憲兵隊地下室。

他說,動刑沒?

我說,沒有。但雙手銬在鐵管子上,站不直,蹲不下,不給飯,不給水。

他說,幾天了?

我說,算明天三天了。

他說,知道了,你回哈爾濱,繼續上班,就當啥也沒發生。

我說,你咋辦?

他說,我找野田,換回你嫂子。

我說,嫂子是咱們的人嗎?

他說,不是。

我說,太冒險了,咱們再想別的辦法。

他說,還有什么好辦法么,你不是不知道,人進了憲兵隊,沒有活著出來的。

我說,警察廳還有咱們的人嗎?

老周說,這不是你該問的事,到時候,會有人來找你。

臨走時,老周給我交代了新的聯絡點及聯絡方式,再三叮囑我,繼續潛伏,不可妄動。

告別老周,我趕回哈爾濱。

第二天,老周出現在野田的辦公室,他對野田說,我就是你要找的共黨臥底。

野田嚇得急忙掏出手槍。

老周說,別緊張,我沒帶槍。況且,我要想殺你,不會等到現在。野田慢慢地放下槍,指著對面的椅子,說,坐下說吧。老周坐下來,點燃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大口,又緩緩地吐了出來,煙快吸完時,他開了口。

野田,我就一個條件,放了我老婆。

野田說,還有嗎?

老周把煙頭在煙灰缸里掐滅,說,沒了。

野田點點頭說,可以。

老周被捕后,野田多次來到監舍,試圖招降老周,但都被他嚴詞拒絕了。

周桑,請原諒,這不是我的本意。老周死刑命令下達那天,野田惋惜地說。

老周犧牲之后,組織上再沒有人來聯系我。我就像一只斷線的風箏,孤零零地隨風飄蕩。我有時走出房門,站在索菲亞大教堂的廣場上,仰看滿天星斗,覺得全世界都是涼的,唯一使我感到溫暖的,就是那個面包店的聯絡員——白俄老頭。我也曾猜測,警察廳內部或日偽其他機關,也許還有我的同志,可這些,老周不會告訴我的(組織上不允許橫線聯系)。我在可怕的焦慮里度日如年,每天坐在警察廳死氣沉沉的辦公室里,百無聊賴地瀏覽著每天的報刊,尋找可能出現的暗語。

面包店作為我唯一的聯絡點,我沒有節制地去了又去,買回家的面包,時間長了,發霉生毛,我不敢扔垃圾桶里,怕鄰居起疑,只能在院子里挖坑埋了。就這樣,在晦暗的歲月中,我度過了無數個漫長的白天與黑夜,今天,終于盼來了組織的新消息,怎不令我萬分激動。

接 頭

燕子在一個細雨綿綿的夜晚來了,悄無聲息,讓我有點兒措手不及。

那個星期六下著小雨,我下班之后,像往日一樣,沿著果戈里大街回家。淅淅瀝瀝的雨點兒打在雨衣、帽子上,有點兒冷。我在人行道上停了一會兒,馬路對面,是我住的巷子,從頭走到尾,總共需要一百三十六步。兩側的房子,都是俄式建筑風格,敗落敝舊。有戶家門口停著三輛汽車,我出于長期養成的習慣,走過去,挨輛看了一眼,哪輛是熟悉的,哪輛不熟悉。不熟悉的汽車中,哪輛又是安裝著天線,或多一面鏡子,哪輛是監視者喜歡的那種沒窗的小貨車。我這個習慣,是老周傳授的,他還告訴我,坐公交車要熟記沿途的商店牌號碼和店名,還有,自己家中每層樓梯一共有多少級,每扇門窗朝什么方向開,他說,這是一個特工的最基本功課。

我踏上三級臺階,走到家門口,房子里一片漆黑,窗簾仍和我出門時那樣拉著。門中間有道鐵鎖,還有兩片我自制的小木片,指甲那么大,一片塞進門上面梁的縫隙里,一片夾在鐵鎖下面,這也是我外出時的習慣。說真的,談到這個,我就感到慚愧,我沒有老周的英才雄略和非凡膽識。我跟老周說過,我膽子小,七歲還不敢一個人上街,害怕黑暗,常把風的聲音,聽成狼的嗚鳴。老周聽了,微微一笑,說,人無完人,金無足赤。有時缺點也是優點,就說你吧,你忠誠、老實、細心,具有常人沒有的忍耐性,是一個上好的哨兵和副手的人選。

我用手指一摸,兩片木片都在那里,于是打開門鎖,推開門,門口的地板上,有一封白天塞進來的信封。我打開門廊燈,彎下身,撿起信封的時候,目光卻被衣架上的一把沒有見過的雨傘吸引住了。那是一把綢傘,傘把上有手工縫的皮套,做工精細,下面有一個金屬環。我腦子里很快閃過一個念頭,這是一把陌生人的傘,地上沒有水跡,傘是干的,這說明,這把傘是五點三十分,下雨之前就放在那里了。我悄無聲息地拿起傘,這把傘外表看去,雖然不新,但小巧玲瓏,尤其是傘尖不銹鋼包頭還沒有擦劃的痕跡??磥恚@把傘的主人,是一個行動敏捷的人,而且還頗為機靈,在看見我門上塞的木片之后,選擇另一種方式進來。因此,我斷定進屋之人絕不是一般竊賊,而是一個和我一樣的職業特務。來之前,一定多次來我家踩過點兒,并且跟蹤過我,這是個“行家”。

客廳的門虛掩著,我心里頓時有些緊張,掏出手槍,輕輕拉動槍栓,透過門縫,借著外面路燈的光,我看見沙發一頭伸出一雙穿高跟鞋的腳,懶洋洋地交疊在一起。

嚇到你了吧。

屋內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兒嗲。

我右手持搶,左手按下開關,客廳燈亮了。女人不慌不忙地從沙發上坐了起來,她三十歲左右,很漂亮,穿一身白色長裙,在燈光下顯得耀眼奪目。

怎么是你?我驚愕道。

這個女人我認識,她叫艾玲,是保安局的接線員。順便介紹一下保安局,它隸屬于哈爾濱日本關東軍,主要工作是在體制內甄別特務,防諜反諜,這個機構與我們警察廳常有業務往來。我去過保安局幾次,艾玲給我的印象是在烏篷船里長大的,有一種船上女人特有的風騷勁兒。保安局成立于1937年,她之前是做什么的,我不知道,如何進入保安局,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艾玲和我們警察廳機要科長譚海臣關系曖昧不清。

有一次,我在警察廳的招待舞會上,看見他們兩個人跳舞,一個目光淫蕩,一個目光嫵媚。我注意到,譚海臣一只手搭在她豐滿的屁股上,臉上堆滿夸張的微笑。這個雙城鄉下出來的小子,一個小地主的兒子,我深悉他虛榮又貪婪的本性。警察廳內有人惡語攻擊他,說他瞇起的雙眼,從來只為上司和女人發光。我細細一品,還別說,評價得還真挺貼切。他確實是這樣的人,不可怕,但可惡,我不曉得,譚海臣是怎么混入警察廳并且一再重視,始終留在機要部門“吃香喝辣”,這地方有人想擠,也擠不進去。在同事間,他虛偽又媚俗的為人,使人討厭,可他自己并不覺得。

那天,譚海臣看見我,故意和我打招呼,并且拉著艾玲,炫耀地把她介紹給我。艾玲脂顏粉面,矯揉造作,一邊向我拋個媚眼,一邊伸出手,說,我聽海臣說,您還沒結婚,是個純小伙。

我板著臉,冷冷地“嗯”了一聲,便轉身離去。

我對漂亮的女人,向來不太有好感,也許是出于一種妒忌心態,也許是由于老周的說教。老周說,漂亮在女人身上,就像武器在男人手里,總有一天會被他們使用。

此刻的艾玲,目光冷峻,表情嚴肅,與往日那種放蕩的小姐作派,判若兩人。過了一會兒,她開口了,說話聲音很親切。

警察廳有個姓任的,是我山東老鄉。

天哪,竟然是她?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結結巴巴地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她又重復了一遍。

這次我聽清楚了,千真萬確,她就是“燕子”。有那么一會兒,我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直勾勾地看著她的眼睛。我慢慢放下手槍,仔細地窺視著她,希望從外表上洞悉她真實的另一面。

她說,怎么,不會說話???

我這才回過神來,忙說,哈爾濱有很多山東人。

暗語對上了。

她站起身來,對我說,穿上衣服,跟我走。

五分鐘后,我坐在她的福特轎車副座上。原來,她把汽車停在附近另外一個巷子里,怪不得之前我沒看見。汽車駛出果戈里大街,向左拐彎,朝郊外奔去,車速不快不慢,車廂里充滿了香水味兒。

雨停了,月光如水,大街上彌漫著水霧,寒氣逼人。

駛出市區,艾玲已經開了二十多分鐘的車。這期間,我問了幾個問題。

我說,為啥出來?

她說,怕家里面有竊聽器。

我說,你有啥根據認為電話有人竊聽。

她說,有各種理由認為電話有人竊聽,包括我和所有人。

我說,你認識老周啊。

她點點頭。

我說,是誰派你來的?

她說,鰉魚。

我說,是咱們的頭唄。

她嗯了一聲。

我說,你是咋來保安局的?

她說,這個與你無關,別亂打聽。我扭頭還要問,但見她的臉冷若冰霜,雙手緊握方向盤,眼睛盯著前方,目不斜視。我心里忽地生了一種不敢正視的恐懼,慌忙低下頭,將衣服領子往上豎了豎,生怕她感覺到我的懦弱。

汽車駛過一片松樹林,離開大路,拐到一條石渣煤層小路,兩邊都出現了樹影,月光穿過枝葉,變成一條條的。

車速降下來,在一處幽暗的山腳下,她停下車,開始給我交代任務。

我們分手之前,我又問了她幾個問題,她眼睛沒有看我,而是久久地凝望著山巒,俊美的臉,在月光下顯得有點兒凝重。

她說,記住,我們無時無刻都處在致命的危險之中,危險之大,誰也無法想象。

我說,我們什么時候再見面?

她說,聽我信兒。頓了頓,她問我,知道索菲亞教堂嗎?

我說,哈爾濱人都知道。

她說,那里有咱們一個聯絡信箱,在教堂座位后面,有個放小冊子的書架,原先是個舊書柜,你進去后,在教堂里跪在后排,伸手摸一下,有一塊木板是松的,背后有個洞,就是臟了點兒,里面有挺多老鼠屎。

我說,不能換個地方啊。

她說,我告訴你吧,這是最保險的信箱了。

我說,咱們安全暗號是什么?

她說,肢體語言。看我的手提包,我挎左小臂上,先到那里,在你能看見的地方等你,代表一切安全。反之,如果右小臂挎包,就取消碰頭,另行通知。

我說,我記住了。

她說,你重復一遍。

我說,女人就是啰嗦。

她說,我警告你,每一次外出都要注意身后,要假定敵人派了人一天二十四小時盯著你。

我說,有這么嚴重嗎?

她說,有。就說這次見面吧,實話告訴你,來之前,我已經跟蹤你幾天了,你鎖門的小把戲,我一清二楚。如果換了敵人,要暗殺你,估計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沒有吱聲,額頭上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這天夜里,我躺在床上翻來覆去,腦海里不斷地回想著艾玲交給我的任務,內容有二:

1.請我盡快弄清警察廳二號監獄新地址(我知道)和關押在內的邵林生等同志行刑的具體或者可能的時間及地點。

2.下周日,參加“馬迭爾”會議。

馬迭爾會議

下周日是一個星期之后,自從追隨老周加入組織以來,我在哈爾濱從未參加過什么會議。這些天,我把會議的地點、人員想了又想,有一點想不通,為啥選擇在馬迭爾賓館開會。要知道,那里是遠東地區最豪華會所,各國領事,日偽高官,進進出出,極不安全,我不禁生出幾分憂慮。

我的憂慮是多余的。馬迭爾會議其實沒有在馬迭爾賓館開,而是在白底紅字的救護車上。周日晚上七點鐘,當我惴惴不安地走出巷子口時,一輛呼嘯而來的救護車突然在我身邊剎住,接著后門打開,一只粗壯有力的大手將我拉上去。車中間,躺著一位傷員,頭上纏著滲血的繃帶,只露出一雙晶晶的黑眼和一個小巧的嘴。起初,我以為出事了,但車剛開動,那人卻輕巧地坐起來,用目光向我親切致意,并伸出玉手跟我握手,這時我才認出“傷員”正是艾玲。

我環顧四周,參加會議有六位成員,包括駕駛員,我是最后一位到會的。我上車后,他們跟我一一握手,但并不自我介紹。我注意到,他們面孔陌生,包括艾玲,纏一頭繃帶也讓我陌生。車子駛出黑暗的胡同時,艾玲想把繃帶扯下來,有人低聲嚴厲地說,別動。

說話的是一位戴眼鏡的中年人,有點山東口音,我猜,這個人也許是頭兒。果不其然,他說,我是鰉魚,今天由我主持這個會議。

啊,坐在我眼前的,就是我們在哈爾濱地下組織的首腦——鰉魚!我心里好一陣激動,我聽說,他從蘇聯回來,早年指揮東北抗聯打鬼子,是一個讓日本關東軍聞風喪膽的人物。今天在這么小的空間見到他,我很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不過后來我才知道,這個鰉魚并不是真正的鰉魚,而是代表鰉魚的鰉魚,這種鰉魚,我想當時在哈爾濱也許有兩個,三個,甚至更多。

鰉魚說,同志們,馬迭爾小組今天成立,以后,我們將不定期開會。

我又是一陣激動,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鰉魚先分析了國際國內形勢,他說美軍即將開始登陸日本,蘇聯紅軍也要進攻東北,消滅關東軍,指日可待。上級要求我們以后工作重心要轉入收集軍事情報和在滿鐵工人中組織武裝力量。

我身旁忽然有人插嘴說,那以后學生運動不搞了?

我扭頭看了一眼,提這個問題的是個學生模樣的人,眉宇間透著幾分青澀,右眉角有一塊青紫色胎記。我心想,他這個特征似乎不適合做地下工作。果然不出我所料,后來,他就是因為這個胎記暴露了,我聽說,抓捕他時,三個特務把他摁倒在地的瞬間,他吞下了毒藥,特務用槍砸碎了他的牙齒,試圖從他嘴里取出毒藥,他用殘缺牙齒咬斷了一個特務的手指,連同毒藥,一起吞下。他是我們小組里最年輕的同志,卻是最早犧牲的。

我不記得鰉魚當時是怎么回答他的,也許沒有回答。

一個暗號叫“大胡子”的遼寧人,看上去有五十多歲,是我們幾個人中年齡最大的,他有個習慣,總愛捋下巴上的胡子。我和他那天因為營救邵林生等人的事情而鬧了點兒分歧,坦率地說,我挺煩他,他身上有種舍我其誰的傲慢和做作。他后來離開了我們,據說是去了奉天,也可能是北平。

坐我右邊的,是個身材魁梧的人,三十七八歲,戴著白帽,穿著白大褂,喬扮成車上的大夫,我聽大家都叫他“白主任”。那天會上,不知為啥,他始終一言不發,保持沉默,我瞟了他好幾眼,覺得這人怪怪的。很不幸,他就在哈爾濱快解放的前幾天被捕了,我們還沒來得及營救他,敵人就把他殺害了。

艾玲坐在擔架上,一直緘默不語,我以為她今天不打算發言了,但車子從郊外返回的路上,也是會議最后十多分鐘時,她忽然說,我最后講,是想多講幾句。說完,她三下兩下,撕掉了繃帶,開始講話,語調、言辭跟以前舞池里小姐作派截然不同,頗有演講風范。

艾玲說了很多,我現在已記不得她講了多少,只記得一件和我有關的事——她談到,她目前的處境,很不適合她開展工作。

她憤憤地說,我現在身邊的人,都是一群蝴蝶迷,你就是把她們腦殼炸開了,也休想搞到情報。

的確如此。當時艾玲雖然身處保安局核心機關,但她的位置,無足輕重,每天就是收發電報。我熟悉那地方,正如艾玲所說,科室里都是一幫崇尚時髦、追求浪漫的洋小姐,每天帶著化妝品上班,利用工作間歇,談論時裝、明星和男人,津津樂道,趣味十足。置身這群女人中間,不難想象,艾玲是何等的孤寂和焦躁。所以,她要求離開那地方,去更有價值的處室,希望上級給她提供條件和機會。

她最后說,與其把刀子插在無關痛癢的腋窩里,還不如不要這把刀子,這樣的刀子,只能給自己增加風險,并不能對敵人構成威脅。既然是刀子,就應該插進敵人心臟上,一刀斃命。

她的話馬上得到了鰉魚的贊賞,他把艾玲的要求,作為一個任務交給我。我嘴上答應下來,但心里明白,這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依我的能力,也很難完成。

竊取密碼

回到家里,我是愁眉不展,之所以答應下來,不是因為我有條件完成鰉魚交給我的任務,而是我無理由拒絕,甚至連死都無法拒絕。

他們不知道當時警察廳的情況。1944年的警察廳內部分為兩派:廳長寶座上坐的是高鐵,副廳長是日本人坂本。別看是副職,但他是警察廳的實際掌控人。高鐵兩年前來到警察廳,雖說任職時間不長,但他憑著是偽滿洲國總理大臣侄女婿這層關系,并沒有把坂本放在眼里,他拉幫結派,培植親信,很快在警察廳形成一股雄厚勢力,并自稱“滿洲派”,讓以坂本為首的日本派覺察到高鐵的威脅,他多次向關東軍憲兵司令部建議,調走或撤了高鐵廳長。然而,如今的關東軍已是日暮途窮,自顧不暇,哪里有精力管這爛攤子事。就這樣,他們兩個人在警察廳貌合神離,明爭暗斗,互相結幫又互相拆臺,尤其用人治人上,講究親信嫡系。試想一下,在這個時候,一個非親非故,兩邊不沾,沒有自己主子的人,想進警察廳核心機關,談何容易,可以說是異想天開。

第二天上班,我帶了幾根金條,旁敲側擊試探了幾次,幾乎連希望的影子都看不到。

我和艾玲第二次見面,純屬偶遇。周六晚上,我們警察廳舉辦周末舞會,說實話,我不喜歡這種場合,但這是副廳長坂本組織的,不來不好。坂本組織這個舞會,美其名曰是給大家放松心情,實則是籠絡人心。那天,我一個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抽煙,忽地,感覺一道雪亮的光線向我刺來,我轉過身,看見了艾玲。她穿著一套白長裙,款款地向我走來,在我對面坐下。我有點兒驚訝,說,你咋來了。

艾玲沒有吱聲,揚起右手食指,沖舞池方向輕輕點了點。我轉過目光,看見機要科長譚海臣正跟一個女人跳舞。我瞟了一眼艾玲,說,他帶你來的。

艾玲點點頭,然后問我,那件事辦得怎么樣了?

我沒有回答,雙手交叉放在腦后,盯著艾玲,目光呆滯,重重地嘆了口氣。

艾玲沒再追問,她神色凝重,端起桌子上的一杯紅酒,一飲而盡。過了會兒,她也許意識到,自己這個樣子在這種場合有些失態,忙放下酒杯,掏出手帕,捂著嘴,咯咯大笑起來。

笑聲引起譚海臣的注意,他沒等舞曲結束,就走出舞池,朝我們走來。

艾玲說,這個人也許用得上,他愛上我了。

我說,當心點兒,這小子屬狗的。

她說,在我面前,他就是一條跪舔的狗。說著又咯咯大笑起來。

譚海臣坐下來,問我們笑什么。

艾玲笑著說,我們在聊警察廳門口的那只狗呢,海臣。艾玲指著我,繼續說,他說那是只純日本狼狗,忠誠主人,看家守門,絕對好幫手。

譚海臣說,咋的,你想要唄。

艾玲說,明知故問。

譚海臣大手一揮,說,小事一樁,明天上班我就去找坂本,知道不,日本特高課有個狼狗基地,我帶你去,到了那里,你相中哪條狗,咱直接拉走。

艾玲驚愕地張開小嘴,贊嘆說,厲害啊,譚哥。

我不失時機地恭維說,咱們譚大科長別說在警察廳,就是整個哈爾濱,喊一嗓子,誰敢不給面子。

大約一個月后,一個星期天的下午,艾玲約我見面,地點是郊外的棋盤山。那天,我們租了一輛出租車,來到俯瞰松花江的山頂上。這里人跡罕至,雜草叢生,我們下車后,在一塊山石上坐下來,身上沐浴著午后溫暖的陽光,鼻腔灌進松樹的松香。向遠處望,目極之處,城市散漫地坐落在松花江水的環抱之中,中俄日式建筑混雜,不倫不類,亂七八糟,好像一桌子狼藉的盤碗。

來的路上,我坐車后座,目光投向窗外,眉頭緊鎖。這一個月里,我幾乎什么也沒做,更談不上完成鰉魚交給我的任務。如果艾玲問我,該如何回答她呢。

但我們剛坐下來,艾玲就告訴我說,她得到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我說,快點兒說啊。

艾玲說,高鐵和坂本不對付,這在你們警察廳人所共知是吧。

我說,對。

艾玲說,日本人對高鐵已經不信任了,但看在偽滿洲國總理大臣的面子上,又不便撤他。

我說,對,他和總理大臣是親戚。

艾玲說,為了進一步監控高鐵,又不能讓他察覺,關東軍憲兵司令部和坂本私下設了一部無線電臺,凡是高鐵及警察廳的一舉一動,坂本隨時會向上報告。這個秘密,整個警察廳只有坂本和譚海臣兩人知曉。

我說,是不是譚海臣告訴你的?

艾玲點點頭,接著說,譚海臣還告訴我,高鐵私下販賣煙土,侵吞經費,中飽私囊。

我激動得差點兒跳起來,興奮地說,太好了,你可以用此事當敲門磚,借這個機會,攀上高鐵這棵大樹。

艾玲說,組織上也是這么考慮的,但是……

她欲言又止。

我說,有啥困難,說唄。

艾玲說,我們必須弄到這部電臺的頻率、呼號及密碼,特別是密碼,必須拿到,否則,無法破譯電報內容,拿什么在高鐵面前證明我的忠心?只跟高鐵匯報,日本人背后監視你,他會信么?

我沉思片刻,說,你說的也對。但有啥辦法搞到那些東西呢?

艾玲說,偷!

我眉頭一皺,說,咋偷啊,再說,這也太冒險了。

艾玲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想過了,沒有其他辦法,只有冒這個險。

我說,上哪兒偷???

艾玲說,警察廳機要科,譚海臣的保密室里。

怪不得譚海臣這犢子耀武揚威的,在廳里有人指責他,排擠他,甚至想把趕到下面治安所,但都奈何不了他,原來,這小子背后有坂本做靠山,之前,我小看了他,太不了解他。

我說,我有一絲擔心,譚海臣會不會起疑心???要知道,那小子精著呢。

艾玲說,找個機會,我們會處理他。

我說,啥意思???

艾玲冷笑一聲,沒再說話。

下山時,艾玲交給我兩樣東西:一把嶄新鑰匙,一個金燦燦的打火機。

我問,誰的鑰匙?

艾玲說,譚海臣辦公室門鑰匙,我趁他洗澡時偷配的。

我說,就算我進了辦公室也白費,保險箱由兩個人保管,機要員有鑰匙,但不知道密碼,譚海臣知道密碼,可是沒鑰匙。

艾玲說,密碼我知道,譚海臣有次酒后告訴過我,密碼是……

我說,我記住了。

我將鑰匙裝進兜里,又問艾玲,這個打火機干啥的?

艾玲咯咯大笑,說,傻帽兒,這個是微型照相機。會用不?

我臉一紅,撓撓頭說,不會。

艾玲說,來,我教你,特簡單。

我按艾玲教的使用方法試了試相機,然后說,好,我記住了。

艾玲說,小伙子挺聰明。

我說,啥時候行動?

艾玲說,你自己找機會,但夜里不行,我聽譚海臣說,他下班之后,會把保險柜接上警報。

我說,那大白天動手啊,光天化日,廳里人來人往,太危險了。

艾玲說,做我們這行的,每天都處在危險之中,危險之大,隨時可能獻出生命,你想好了嗎?

我說,想好了。

別看我回答得挺干脆,那是不想在一個女人面前露出怯懦。實不相瞞,我內心是驚恐的。作為馬迭爾小組成員,這是我第一次執行任務,極有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任務。因為它的風險太大,超乎想象,以至于我緊握鑰匙的手浸透汗水。鬼知道,譚海臣密室內安了什么隱秘裝置,也許我鑰匙一插進鎖芯,就會響起刺耳的警報聲。到那時,我開啟的不是密室的門,而是地獄之門。對我來說,無異于是一次賭博,拿自己生命賭博,成功與失敗,全憑“運氣”了。

我開始尋找機會。

大約半個月后,有天上午,我從辦公室的窗戶向外望去,看見譚海臣胳膊夾個公文包鉆進汽車走了。我心中一喜,機會來了,我把相機揣進懷里,拿張報表,來到機要室,敲了幾下門,里面有個女的說,請進。我推開門,屋子里有一股剛剛噴過香水的味道,機要員小胡的女式包放在保險柜頂上,柜門上插了把鑰匙,她是警察廳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但沒有人娶的待嫁小姐之一。平日我挺厭煩她,但今天我換了張笑臉,我說,小胡,這個季度,你的差旅費我審批好了,你簽個字。

小胡接過報表,快速掃了一眼,隨即笑了,說,多批了一百多塊。

我說,給你弄點兒口紅錢。

她說,謝謝科長,改天我請您喝酒。

我說,還差一關呢,一會兒你上樓到財務科找科長簽個字,然后把表送到我辦公室,這事就成了。

說完,我開門出去,迅速鉆進對門的男廁所。我在洗手臺前等了約三四分鐘后,便聽見小胡鎖門的聲音,過了幾秒鐘,她的腳步聲消失了。我鎮定一下,掏出鑰匙,腦袋探出廁所門,向四周看了一眼,我估計小胡得去十分鐘左右,因為來之前我特意去了財務科一趟,看見里面有四五個人在排隊等科長審批。

快動手,不能再等了!

我打開房門,輕輕關上,保險柜上的鑰匙還是那樣插著,我想起艾玲告訴我的開鎖密碼是11-28-64,我試了一下,倒著四下,順著三下,倒著兩下,再順著,鎖真的開了。我打開門的時候,底下揚起一層塵土,卷成一團,在地面飄過,慢慢地向四周散去。

密碼本放在最高一層,薄薄的一個小冊子,我拿出來,掏出相機,當我按下快門的瞬間,之前所有的恐懼感,都蕩然無存。隨著快門有節奏的咔嚓聲,我想要的東西,盡收相機里。

走廊里突然傳來了一陣腳步聲,并且越來越近,我收起相機,幾步來到窗前,用窗簾遮住身體,我想好了退路,如果有人進來,我馬上就跳窗逃走。過了一會兒,腳步聲遠去了,但我還是嚇壞了,胸膛上都是汗珠,襯衫濕得粘在背上。五分鐘之后,我把柜門關上,等了會兒,仔細聽著,最后看一眼地上揚起的塵土,然后大膽地走過走廊,回到對面男廁所里。這時,走廊盡頭傳來一個女人的高跟鞋聲,嘴里哼著小曲,我知道,小胡回來了。在她砰的關上門后的那片沉寂中,我悄無聲息地離開廁所,回到自己辦公室。

晚上下班出來,我叫了一輛出租車,要司機開到郊區一個骯臟的公用電話亭旁,我走進去,撥通了艾玲的電話,只說了一句:貨已到手,一切正常。然后將聽筒放回電話機上,那上面,都是斑斑汗漬。

以后的劇情,完全按照艾玲設計的情節,有條不紊地展開。艾玲捏著坂本的“小辮子”,投靠了廳長高鐵,高鐵喜出望外,沒過多久,便將艾玲調至身邊,名為秘書,實際上是他的第三只眼,是他的“譚海臣”。艾玲每天的任務,就是竊聽坂本與關東軍的私語,然后一字不漏地譯出來,匯報給高鐵。現在,艾玲成了警察廳的紅人,她兩邊通吃,那段日子,警察廳所有的聲音,所有的行動,我們都能聽到,都能知曉。我們馬迭爾小組活動頻繁,游刃有余,一點兒也不感到局促,不感到封閉和危險,這一切,都是艾玲提供的。她就像一面無窮無盡的鏡子,哪怕警察廳的一絲細微變化,都一覽無余地裝在她的鏡子里。

之后艾玲就在高鐵辦公室里的隔間辦公,每天上下班都要從我辦公室門前經過。除了例行的開會外,有時候我們也緊急地聯系,比如,她在經過我門前時突然地停下,或者她在我門前輕咳幾聲,那都是我們有急事相告的暗號。有天下班,她在我門前咳嗽,聲音比以前稍重。就在這天晚上,她給我提起一個人——赫貴明。

艾玲懷孕了

這個赫貴明,我和他有過一面之緣,是在去年的一次酒局上。他給我的印象不太好,挺傲慢個人,四十出頭,中等個兒,四方大臉,西裝革履,頭發油亮,粗壯的脖子上掛個大金鏈子,神態冷漠,一副土豪派頭。酒桌上十幾個人,就聽他一個人夸夸其談,他說,咱滿洲國駐扎的百萬關東軍,全是精銳部隊,前兩年在諾門坎,把老毛子打得屁滾尿流。

有人問,聽說美國人把日本人揍夠嗆,在什么島,死了好幾萬人。

赫貴明將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說,那是沒碰上關東軍。

又一個人問,那為啥不把關東軍調去?

赫貴明說,這你就不懂了吧,為了保衛咱們滿洲國的老百姓,為了咱們幸福生活唄,所以我說呀,各位,關東軍對咱們這么夠意思,咱們哪,得懂得感恩啊,作為愛國商人,要有錢出錢,有物出物。

我記得酒局散桌后,赫貴明還給我一張名片,上面印著四五個顯赫頭銜,我只記住其中一個:哈爾濱商會會長。我唯獨記住它,是因為這個商會在哈爾濱很有名氣,它財大氣粗,每年給關東軍捐款捐物,表面上是中國人的商會,實則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漢奸組織。

當艾玲給我提起赫貴明這個人時,我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操,狗漢奸。艾玲沉默了許久,終于告訴我一個石破天驚的消息:她下個月要與赫貴明結婚。

我驚訝地張大嘴巴,半晌才說,為啥???

她說,以后你就知道了。

艾玲的婚禮如期舉行,我沒有參加,原因是艾玲擔心引起別人懷疑,所以沒讓我去。但我從報紙上看到了他們婚禮的報道,占了大半個頭版,足見婚禮的隆重,聲勢的浩大,這個消息震動了整個哈爾濱,幾乎家喻戶曉,老少皆知。以后,艾玲的身份也隨之而變,她住進了松花江畔的豪華別墅,成了闊太太,成了哈爾濱商界的交際夫人。而她的家,一度成為我們馬迭爾小組的心臟,所有的情報,在那里匯集,然后變成電波傳播出去。

艾玲的新家,我以她表弟的名義去過幾次,赫貴明看見我,不冷不熱。不知怎么回事,我一開始就有種預感,覺得他很可能是我們組織里的重要人物,要不然,怎么會和艾玲結婚,而且艾玲之前從未提過他。我推測,這個赫貴明也許是真正的鰉魚,沒人跟我這樣說,也沒有任何征兆,但我一直這么想,直到三個月之后,我看見畫著鰉魚人頭像的通緝令時,才知道不是的。

通緝令上的鰉魚戴眼鏡,額寬飽滿,大背頭,臉型上方下圓,鼻頭挺突,下面有兩個深深的“八字紋”。怎么形容這個人呢,我的感覺,既有秘密組織頭目的狡詐和剛毅,又有山里土匪的蠻橫氣。我記得,警察廳有不少官員說起過鰉魚,說他擅長化妝術,經常改變相貌,即便身邊的人,也說不清楚他的真實容顏?,F在,我除了明白赫貴明不是鰉魚外,心里又擔心真鰉魚的安危。

我拿著一張通緝令找到艾玲,我問,這個頭像是鰉魚嗎?艾玲表情清冷,半天不語。

我說,到底是不是???

艾玲點點頭,說,是。

我說,不是說鰉魚會易容術么?

艾玲說,雖然眼鏡可以改換,額頭也可以通過發型的改變,得到一定變化,但鼻子下的“八字紋”是不易改變的。

我說,你見過真實的鰉魚嗎?

艾玲說,沒有。我只見過他的照片。

我指著鰉魚的頭像,說,這上面畫的和他像嗎?

艾玲痛苦地點點頭說,像!

我說,會不會出了叛徒?

艾玲說,先不說這個了。當務之急,是怎么才能把鰉魚安全轉移出去。

轉移出去,談何容易。

當時哈爾濱的情況很糟,鰉魚的懸賞通緝令四處張貼,鋪天蓋地,出城的各個隘口,哨卡林立,如臨大敵。為了讓鰉魚離開哈爾濱,我們絞盡腦汁,但依然找不到一個絕對的保險之計。最后想來想去,還是用了一個很老套的辦法,花錢買通滿鐵的一個站長,將鰉魚裝進一只木箱里,偽裝成古董箱,運到車站,辦好貨物托運手續,然后塞進一節裝著各種貨物的車廂里,押運員是我們的人,終點是一個小站,有我們人接應。就這樣,鰉魚順利地脫離險境,躲過一劫。

我們懸著的心總算輕松下來,可沒過幾天,艾玲出事了。

那天是周日,我在家休息,大約是下午一點多鐘的時候,艾玲像幽靈一樣出現在我面前,我心里一緊:難道又出事了?要不然,她不會這么急的。我轉身將門關好,回頭見她躺在沙發上,兩眼無神,望著天棚直愣愣地發呆,再細看她臉色,滿是疲憊,像害了大病。我問她出了什么事了。她皺了皺眉,搖搖頭,樣子心煩意亂。我心里更加著急,又問,到底怎么了嘛!她慢慢坐起來,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說,我懷孕了。

我像被什么蜇了一口,慌亂地說,懷孕,怎么可能呢?

她說,沒錯,我上午去醫院檢查,大夫告訴我,已經兩個多月了。

我垂下目光,兩只手團在一起摩擦著,思考這個事情。我清楚,艾玲找我,絕對不會是來報喜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問題頗為難解,它考驗我們諜報人員的理性和感情。想一想,我們無時無刻都面臨死亡,每一天,都在懸崖邊徘徊,稍有不慎,粉身碎骨。死亡和一個新生命的誕生,本身就是一個矛盾,把這兩樣我們最珍貴的東西放在一起,如果讓我們選擇的話,我們只能“擇其一”。

我說,他知道嗎?

艾玲說,誰?

我說,赫貴明。

艾玲說,不知道。他去新京了。

我說,啥時候能回來?

艾玲說,不知道。昨天走的。

我說,現在還有誰知道?

艾玲說,就咱倆。

我遲疑一下,說,你打算怎么辦啊?

艾玲說,你看呢?

我說,這個問題只能由你和組織有權回答。

之后幾天,我一直等著艾玲的回信。那天,我和艾玲分手時,對她說,我希望立即召開一次馬迭爾小組會議。艾玲苦笑一聲說,你和我沒有權力建議開會,我們只能等著。我問,那誰有權召集開會?艾玲說,鰉魚,只有他和他的委托人才有權開會。

不知為啥,在等待艾玲回信的那些天里,我忽然希望自己就是鰉魚,雖然我從未想過要當老大,但我真的希望當老大,不為其他,只為艾玲肚子里的孩子。

有一天,我去高鐵辦公室送文件,他不在,出來時經過艾玲的秘書室,見她一個人坐在那里。我輕輕咳嗽兩聲,艾玲抬起頭,明白這是約見的暗語,她向上搖了一下頭,示意我馬上離開,但我沒有挪步,仍站在那里。艾玲嘆了口氣,撕下一張日歷紙,匆匆寫了幾個字,然后團成一小團,拋給我。

我回到自己辦公室,鎖上門,迫不及待地展開紙條,上面有四個字:花落安好。意思是告訴我,她已決定,不要孩子了。

三天后,我們如約再見面時,不知是出于同情還是關懷,我又提起那個令她肝裂腸斷的話題。我建議她想好了,別沖動,我還說日本鬼子快投降了,新的生活即將開始,我意思是不行就把孩子生下來。

我話還沒說完,就看見艾玲鼻子抽泣了一下,緊接著,一串眼淚滴在衣襟上。

我趕緊閉上嘴巴,低下頭,為自己的冒失懊悔不已。

逃過一劫

那天晚上,我下班回家經過面包店時,遠遠地看見白俄老頭兒站在門前,我知道,這是傳遞情報的暗號。自從有了艾玲后,老頭兒再沒有聯系我,他的突然現身,讓我有些吃驚,有那么一會兒,竟有點兒心慌意亂。

從面包店出來,我加快腳步回到家里,關好門后,便馬上打開老頭兒交給我的紙條,上面寥寥數語,通知我明天晚上去參加馬迭爾小組會議??戳T,我心里一喜,這個會開得太及時了,這不正是我盼望已久的么?趁這機會,我可以順便向組織建議,重新考慮一下艾玲的事情,也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問題。

但當我掏出打火機,準備將紙條燒毀時,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不對啊,如果正常開會的話,這個消息,一般由艾玲通知我。而且正常情況艾玲總是不叫我去,由她自己去開會,然后將會議涉及到我的部分轉達我,這是慣例,很少改變,今天是怎么了?想到這兒,我忽地升起來一絲不祥之感,難不成,艾玲出事了?她若是好好的,怎么會讓白俄老頭兒傳遞消息?她會有什么事呢?處理孩子的事出了意外?還是工作出了漏洞?因為我曉得,干我們這一行的,是一只腳踩在地獄的門檻,另一只腳,或許某天清晨,或許某天夜晚,隨時都有可能跟著進去。

我目光投向窗外,此刻夜色正暗,我感覺發冷和恐懼,想要出門,又沒有勇氣,抓起電話,又不敢使用。就這么在屋里像一只困在籠子里的鳥,不停地走來走去,最后,終于鼓起勇氣出了門,來到附近一個公共電話亭,撥通艾玲家的電話,嘟嘟響了十幾聲沒人接。正當我想要掛掉電話時,電話卻通了,是女人的聲音:這是赫會長家,請問您是哪位?

我聽出來,是管家的聲音,就說,我是赫太太的朋友,她在家嗎?

她說,太太有點兒不舒服,已躺下休息了,您有事嗎?

我說沒事,就掛了電話。我如釋重負,并且為自己之前的怯懦感到羞愧。能有什么事啊?無非是艾玲身體欠佳,所以才讓我去開會,讓白俄老頭兒通知我。

回家路上,天很晴朗,一輪亮月掛在天空,這一夜,我睡得格外香甜。

第二天晚上,我早早地來到巷口,等白色救護車來接我,上次就是在車里開的會,我想這次也是吧。今晚的月亮和昨夜一樣的皎潔明亮,白色救護車在這樣的夜色中急駛,反倒失去它引人注目的特征。突然,一輛黑色轎車在我面前嘎吱一聲停下,車門打開,一個黑衣人說,快上車。我愣了一下,正猶豫著,那個黑衣人又說,我是鰉魚。

鰉魚!他不是離開哈爾濱了嗎?

黑衣人說,我是他全權代表,快點兒上車。

我這才恍然明白,匆忙地上了車。

我問,咋換車了呢?

沒有人回答我,司機加大油門,車子沿著寬敞的大街奔馳。轉了一大圈后,卻沒有慣常地駛向郊外,而是在胡同巷口里繞來繞去,開始我以為還要接人,但車到沿江街一帶時,代鰉魚突然告訴司機,減速,慢點兒開。我尋思著可能要接人,便目光透過車窗,向外面看。車子緩緩地行駛著,這時,代鰉魚指著一條胡同口,說,老井胡同七十二號,已被監視,這個聯絡點兒取消。

到了索菲亞大教堂,代鰉魚問我,這個聯絡點兒,是你和艾玲的吧?

我說,對。

代鰉魚說,從現在開始,這個點兒作廢。

沒等我想問為啥,車子到了火車站,代鰉魚又說,機務段的杜師傅已被捕,凡是和他有聯系的人,一律轉移。

車子繼續行駛,他又指點了幾處地點之后,車子才出城,駛向棋盤山,在山腳下一條沙土路開了有半個多小時,終于在一座寺廟門前停下。一個五六十歲的胖和尚為我們開了門,帶我們穿過觀音殿,來到一間齋堂:里面坐著兩男一女,其中有面包店的白俄老頭兒,他見到我,面無表情,好似陌生人,我也裝著不認識他。那個女人,四十歲左右,圓臉,大眼睛,穿著一套像日本和服的服裝。除了白俄老頭兒外,其余的人,我都不認識,第一次接觸這么多同志,我既緊張又興奮。緊張的是,組織上這么信任我,讓我參加這么重要的會議;興奮的是,我們竟有這么多同志奮戰,我從此不再孤單。

我們剛坐下,代鰉魚沖胖和尚擺擺手,示意他出去??赡苁蔷o張吧,我看見胖和尚關門時的雙手有點兒顫抖,目光閃爍。

會議由代鰉魚主持,他神色嚴峻,語氣沉重,他說,最近,我們內部出了兩個叛徒,多處聯絡站遭到破壞,前前后后,有八名同志被捕,損失慘重,組織上命令我們,暫時停止一切活動,全部隱蔽。

停頓一下,他話鋒一轉,目光犀利,盯著大家又說,我再次重申,對這兩個叛徒,不惜代價,務必除殺。經組織研究決定,這項任務,交給“松花蛇”完成。

坐在代鰉魚旁邊,一個敦實的中年漢子問兩個叛徒現在在哪兒?

代鰉魚說,在警察廳,高鐵手里。聽說就要離開哈爾濱,高鐵履行了他的承諾,給倆人一筆錢,送他們遠走高飛。這個高鐵,我們好多同志死在他手里,這筆賬,早晚要和他清算。

中年漢子沉默片刻,說,警察廳那里不是有咱們人嗎?讓他們干,豈不更方便?

代鰉魚瞪了他一眼,說,松花蛇,這是組織命令。

中年漢子垂下頭,不再吭聲。

還有個不幸的事兒……說話的是一位戴禮帽的年輕人,他摘下帽子,沉默一會兒,繼續說,一位女同志,昨天下午被捕的,我是剛剛得到消息。

我的心不由地咯噔一下,心想,莫非是艾玲?如果真的是她,那么昨晚上,赫府管家說的一定是假話,說不定,她旁邊就有特務,還有我的聲音,也一定被錄音。想到這兒,我額頭上立刻沁出一層冷汗,兩條腿禁不住哆嗦幾下。我掃了掃周圍,發現大家并沒有看見我的窘態,為穩定一下情緒,于是我掏出煙盒,抖出一支煙,剛要點著,突然,屋外傳來一聲短促的喊叫,就好像人被割斷喉管瀕死時發出的叫聲,盡管聲音不是很大,但我們都聽到了,一時間,大家噤若寒蟬。接下來,又是一陣雜亂無序的腳步聲,像一群麻雀撲飛。有個人小聲道:特務來了!

話音未落,只見那個戴禮帽的年輕人一躍而起,一巴掌打碎電燈,高聲喊道:隱蔽!

門口傳來特務的呼叫:屋里的人聽著,你們被包圍了,放下武器,趕緊出來!

從紛沓的腳步聲判斷,特務來的不少,要跑已來不及,我們只好都分散在屋內四面,身子像壁虎一樣貼墻而立。我的目光落在代鰉魚臉上,生死關頭,他無疑是大家的主心骨。我說過,今晚的月光很好,我看見他鎮定自若,拔出手槍,朝門口揚手打了兩槍,一個特務應聲倒地。緊接著,屋里屋外槍聲四起,子彈亂飛。說來也怪,到這時,我反倒變得不慌不忙,異常鎮定,右手敏捷地從懷里摸出手槍,子彈上膛,向窗外射擊。院子里傳來一聲慘叫,我看見一個被我擊中大腿的特務躺在地上,疼得左右翻滾。

趁這工夫,我蹲下身,緊貼墻根,換上新彈匣,正要站起來再開槍時,突然,有人踹了我一腳,我回頭一看,是那位女同志,她沖我喊道:快,快撤!

我說,往哪撤?外面到處是特務,跟他們拼了!

那位女同志也不說話,抓住我的手,跑到“松花蛇”跟前,我看見“松花蛇”褲襠下有個腦袋正往下縮,很快被黑暗吞噬,腦袋不見了,露出一口只容一個人身子大小的圓黑洞。“松花蛇”指著洞口,急促地說,快鉆進去!

我來不及多想,將手槍掖腰間,身子蹲下,順勢下到洞里,洞里伸手不見五指,我摸索著向前爬行,慢慢地聽不見槍聲了。

也不知爬了多遠,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從洞里爬了出來。洞口在一片松樹林里,四周雜草覆蓋,十分隱蔽,我站起來,看見白俄老頭兒站在那里,老頭兒迎上來,一把抱住我,喃喃道:上帝保佑你,我的朋友。

我問他,就你一個人?

他點了點頭,說,后面還有人么?

我說,不知道。

他沒有再問,腦袋探進洞口,屏息靜氣,側耳細聽一會兒,然后轉過身,說,洞里還有人。

我說,不可能吧。

我話剛說完,就看見洞里又鉆出來一個人,借著月光,我認出他來,他就是那個右眉角有塊青紫色胎記的學生。我在第一次參加馬迭爾小組會議上見過他,今晚,他躲過一劫,可是后來……我之前說過,他在日本投降前犧牲了,是我們小組最年輕的同志。這次劫難過后不久,他完成了除殺那兩個叛徒的任務。

因為“松花蛇”在今晚的戰斗中犧牲了。

我問學生,下面還有人嗎?

他說,不知道啊。

我想了想,說,這樣,你倆先走,我在這里再等會兒。

學生說,好吧大哥,注意點兒。

說完,他把自己的手槍塞給我。我下意識摸摸腰,槍沒了,我知道,一定是剛才掉洞里了。

我接過槍,拍了拍學生的肩膀,說,謝兄弟,快走吧。

白俄老頭兒又上前和我擁抱了一下,轉身離去。當我目送老頭兒的背影時,忽地發現,老頭的步伐穩健自如……原來,他的腿并不跛,我禁不住有點兒淚眼盈濕,對這位隱蔽戰線上的異國老人肅然起敬起來。

他們走后不久,我隱隱聽見洞里傳來沉重的呼吸聲,過了十多分鐘,爬出來一個人,滿臉泥垢,披頭散發,我一看,這不是那個踹我一腳的女同志么?我急忙將她扶起來,問她,就你一個人?她點了點頭,然后雙手掩面,失聲痛哭。我不住地安慰她,好半天,她才漸漸地平靜下來。

我說,他們幾個呢?

她指了指洞口,說,犧牲了。

我說,有被捕的嗎?

她說,沒有。我下來后,松花蛇就把地道暗門關死了,我沒有馬上走,就在底下蹲著,聽他們幾個戰斗,后來,槍聲沒了,特務們踹開門沖進來,我聽見有個人喊,隊長,一個活口沒有,全死了。

我腦袋嗡的一聲,覺得眼冒金星,天旋地轉,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過了好一會兒,我說,有人出賣了我們。

她說,是的。你說是誰呢?

我說,我也在想,會是誰出賣了我們呢?今晚開會共有八個人,跑出來四個,犧牲四個,犧牲的人絕不會是叛徒。跑出來的人,是犧牲的同志用生命換來的,也不可能是叛徒。

她突然一抬手,說,是他。

他是誰,不問我也能知道,我忘不了他關門時那雙顫抖的手,哆嗦的目光。

我說,胖和尚。

她沒有肯定,也沒有否認,瞅了瞅我,然后說,還記得那聲短促的叫喊嗎?我說記得。

她說,如果是胖和尚的聲音,那證明出賣我們的人不是他。

我說,這個事簡單,我明天上班打聽一下就知道了,如果胖和尚還活著的話,叛徒肯定是他。

我們的懷疑是錯的。

胖和尚在被特務割斷喉管的瞬間,發出來一聲短促的呼喊,給我們屋里人報警,如果沒有他,也許我們開會的人將全部犧牲或被捕。只不過,我們誰也沒料到,出賣我們的人,是廟里的一個小和尚。事情很簡單,小和尚因為經常下山去買東西,一來二去,就與雜貨鋪老板的姑娘結識了,兩人互生情愫,擦燃火花,便決定私奔,可手里又沒錢。那天,小和尚無意中從胖和尚口里得知,晚上有反滿分子要在寺院開會,為了得筆賞金,小和尚就告了密。

這些,都是我第二天上班后,聽特務科內勤說的。與此同時,我還打聽到另一件我最擔心的事,艾玲沒有被捕,但她好幾天沒來上班。我的心又憂慮起來,電話不能打,她家也不能去,怎么辦啊?

這天下班經過面包店,白俄老頭兒忽然通知我,晚上六點,艾玲在她家等我。

臨危受命

當管家將我引進艾玲家客廳時,瞬間我就愣在那里。

我看見了赫貴明。他端坐在沙發上,臉色陰郁,目光呆滯。我前面講過,我對這個人沒什么好印象,也對艾玲嫁給他而百思不得其解。我曾多次想問問艾玲,但組織紀律又不允許我問不該知道的事。

今天,赫貴明的突然現身,反倒叫我有些無所適從,一時間,竟不曉得說些什么。

赫貴明并沒有起身,只是沖我微微點點頭,指了指對面的沙發,示意我坐下。這時,另一個房間門開了,艾玲走出來,步履沉重,發型蓬亂,眼含淚花。她見到我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下子撲進我懷里,放聲大哭。

我回過頭,看了看赫貴明,他仍坐在沙發上,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

我有些糊涂了。

我推開艾玲,說,艾玲,到底怎么回事啊。

艾玲不說話,一個勁兒地嗚嗚哭。

赫貴明站起來,把艾玲扶到沙發上,安慰了她一番之后,轉過頭,對我說,艾玲的丈夫犧牲了,她堅持要把孩子生下來。

現在,我愈發糊涂了!

我說,那你們倆……

赫貴明說,現在我決定,對你公開我和艾玲的關系,我和她其實不是夫妻,而是表兄妹,只是為了工作才假結婚的。

我說,那你是……

艾玲接過話,他既是我表哥,也是我們的同志,之前因為組織紀律,所以我沒告訴你。

我并沒有表示出多大的驚訝。

在那個特殊時期,假扮夫妻是我們地下工作者常做的事情。現在,我明白了他倆為什么扮夫妻。赫貴明家里有我們馬迭爾小組唯一一部上好電臺,沒結婚以前,這部電臺放在艾玲自己家,有幾次,險些被特務偵聽到,極不安全。但收集的各路情報又要求必須盡快發出去,安設在赫貴明家,是最安全的地方。試想一下,以他的身份和交際圈,再加上,他的家還在憲兵隊附近,特務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電臺就在他們眼皮底下。但有一樣,如果艾玲頻繁地出入赫貴明家,時間一長,必然引起特務懷疑,可結婚變成夫妻,艾玲成了赫太太,這個難題就迎刃而解了。還有,艾玲嫁給赫貴明,也利于在警察廳的工作,起碼高鐵、坂本都要高看一眼。不要說譚海臣那條狗了,自從艾玲結婚后,這小子每次見到艾玲,點頭哈腰,滿臉堆笑,比奴才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說,赫貴明同志,艾玲的丈夫是誰?

赫貴明告訴我:就是鰉魚,那個真鰉魚!

赫貴明站起來,一邊走一邊說,艾玲懷著孕,組織上曾要求她不要這孩子,但如今孩子的父親,也就是鰉魚已不幸犧牲了。你也許不知道,鰉魚就在那天晚上的會上,而且是因為掩護你們才犧牲的。

我問艾玲,鰉魚不是走了嗎?再說,我那天晚上看見的鰉魚,和通緝令上的也不是一個人啊。

艾玲說,他回來了,你知道,他擅長化妝,而且經常化妝,誰知道,那天晚上他化妝成啥樣。

我無言以對,默默地垂下頭,兩行熱淚流淌下來。

那個夜晚,就像一道黑色屏障,把我們很多同志的生死隔開了。鰉魚同志,一個我那么敬仰、那么想認識的人,而且也給了我認識的機會,而我卻永遠不識他的真正面目。人生就是這樣,陰陽差錯,充滿遺憾。

我說,艾玲,你想哭,就大聲哭吧。

艾玲擦凈淚水,對赫貴明說,哥,你傳達吧。

赫貴明說,好。然后坐下來,看著我,鄭重地說,我現在傳達組織的決定:我已接到上級指示,今后,馬迭爾小組的工作由你全權負責,組織上任命你為鰉魚,你有權行使任何權利,包括領導我和艾玲。

我有些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怕不行。

赫貴明說,這是組織上的任命,也是組織上對你的信任。

艾玲也說,請不要推辭。

事已至此,我還能怎么辦呢。于是我說,請組織放心,保證完成上級交給我的各項任務。

他們兩個人互相對視了一眼,露出欣慰的微笑。

赫貴明又說,現在就有一個事情由你決定,艾玲肚子里的孩子,是留是生,我作為他哥哥,無權決定,你說怎么辦,就怎么辦,你的決定,就是組織的決定。

我毫不猶豫地決定艾玲把孩子生下來。但我們三個誰也沒想到,我的毫不猶豫的“決定”,讓我們付出了比那天晚上還要慘痛巨大的代價。

借刀殺人

時間來到1945年,春節后第一天上班,警察廳全員在三樓小禮堂里開年度表彰大會。會議由廳長高鐵主持,他不無得意地回顧過去一年警察廳取得的驕人成績,他說,過去一年,警察廳全員上下一心,為哈爾濱的社會治安做出了極大貢獻。其中引以為傲的是,破獲了兩個共黨的諜報網,抓捕十二人,擊斃八人……臺下,響起一片熱烈掌聲。

他清了清嗓子,又提高調門:另外,我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就在年前,我們成功擊斃了共黨諜報組織頭號人物鰉魚,受到滿洲國總理大臣通令嘉獎……

又是一陣掌聲。

我看見,唯一沒有鼓掌的是坐在高鐵旁邊的坂本,他雙臂交叉放在胸前,半瞇眼睛,面無表情。

會議中場休息,我去上廁所,不一會兒,我聽見身后傳來高跟鞋聲,不用回頭,聽聲音我就知道是艾玲,她一定有什么事要和我說。我鉆進男廁所,故意在里面磨蹭著,等艾玲進廁所有一段時間后,才放水沖刷,用水聲告訴她,我要出來了。果然,我剛到洗手間,艾玲也跟出來,和我并排站在那里洗手。她環顧一眼四周,小聲告訴我,有位女同志昨夜在刑訊室犧牲了。

我說,那天晚上開會,我聽說一個女的被捕了,是她嗎?

艾玲嗯了一聲,說,才三十歲,佳木斯人,上了多次大刑,硬是只字未吐,高鐵一怒之下,掄起棒子沒命地打,活活給打死了。

我氣得渾身顫抖,咬牙切齒地說,這個魔鬼,早晚下地獄。

艾玲轉身剛要走,我說,等等,今晚去你家開會。

晚上在艾玲家,我說出來憋在心里很長時間的計劃——借刀殺人,除掉高鐵,赫貴明和艾玲聽后,連連點頭。

別看高鐵在會上洋洋得意,其實就是充臉面而已。他與坂本經過長時間的明爭暗斗,其在警察廳的勢力,基本上名存實亡,雖然也掌握了坂本的一些黑材料,但傷不了坂本的筋骨。照此下去,兩人斗而不破,警察廳的工作倒還相安無事。但這顯然不是我們喜歡看到的結果,高鐵活一天,就像懸在我們頭上的魔爪,時時刻刻,芒刺在背。我想,與其小冒犯不如來個大冒犯,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將高鐵私設電臺,讓艾玲監聽的事,直接向坂本告發,我說出這一想法得到了赫貴明和艾玲的一致贊同。

某天晚上,按著計劃,由赫貴明出面,把坂本請到飯店,酒過三巡,赫貴明說了坂本被監聽一事,他當場就摔碎酒杯,暴跳如雷,抽出洋刀要去找高鐵算賬,被赫貴明好言相勸后,才漸消怒火,他又問,高鐵怎么會知道這事的呢?

赫貴明說,他的譚海臣早被高鐵重金收買。

這是艾玲出的主意,想趁機把譚海臣這條狗也除掉,為日后可能接替譚海臣的角色做準備。

這一招兒很靈驗,沒過幾天,譚海臣被坂本派去雙城開展戶籍排查工作,可能心情低落,有天晚上,譚海臣和幾個朋友喝了不少酒,回家的時候,天下大雪,氣溫驟降,我們的兩個同志一路尾隨他到一個僻靜之處,趁他不備,將他掐死,尸體拋棄在他家門口。第二天早上,人們發現時,都認為譚海臣是喝醉酒凍死的,這便是一條狗的下場。

我們當然知道,想除掉高鐵,僅憑上述兩條罪狀是不夠的。于是赫貴明在酒桌上又告訴坂本,高鐵暗地里密設電臺,與國民黨軍統保持聯絡,還將關東軍在邊境線上的要塞位置、部隊番號、兵力配備等絕密情報,泄露給軍統。另外,高鐵最近和哈爾濱治安軍(偽軍)的幾個團長來往頻繁,密謀待日本投降之后,拉起隊伍,占領哈爾濱。

最后兩條,讓坂本對高鐵動了殺機。他向機關長野田匯報之后,兩人決定,伺機除掉高鐵。

有一天,高鐵接到野田的電話,野田非常誠懇地說,現在日本處境很不好,聽說高君和坂本君矛盾很深,關東軍對此十分不安,在此帝國危難之際,大家應精誠團結,應對未來之時局,故關東軍參謀長托我出面,約你們二人見面,開誠布公,互相尊重,和好如初,懇請高君無論如何來家里赴宴。話說得溫文爾雅,也很符合事實,高鐵也沒多想,下班后便準時來到野田家。

參加宴會的除了坂本,還有關東軍憲兵隊長山崎賢人和特高課長奈川。幾個人都穿著和服,見到高鐵,非??蜌獾赝蛘泻簟R疤锸紫日f,現在時局對帝國十分不利,??哲娞幱跀?,日本最后的命運,看來要以滿洲國作為反攻基地了。戰爭要打下去,兩位怎么能不和睦呢,今天請你們來,就是握手言和,拋棄前嫌,共圖大計。

野田這番虛偽的肺腑之言,讓高鐵信以為真,十分感動。接著,坂本也是一番自我批評,說什么多有得罪,請高君原諒,態度很誠懇,語調很悲憫,甚至還掉下幾滴眼淚。一時間,高鐵也動了情,一連干了三杯,席間,賓主盡歡,氣氛友好,很快,兩瓶清酒見了底。這時,一個日本使女端托盤進來,上面有四個空杯,一壺茶水,她跪在地上,將杯里一一斟滿茶水,端到每個人面前。這是日本人的禮節,如果一口不喝,就是對主人的失禮。高鐵見茶水是同一壺內倒出的,未加思索,端起來喝了一口。殊不知,問題恰恰出在那只空杯上,野田早已命人在高鐵的那只空杯里抹上一種731部隊研制的秘密細菌,這種細菌,進入人體內潛伏三四天發作,所以高鐵回家后,一夜無事。第二天上班,高鐵在廳里說起赴宴的事,還感慨萬千,說日本人太講究了。但到了第三天夜里,高鐵開始發病,腹痛腹泄,全身發冷,汗流滿面,送到醫院,日本醫生也束手無策。挨到后半夜,高鐵已處于昏迷狀態,他想開槍自殺,但連拉槍栓的力氣也沒有了,到了清晨,他便七孔出血,氣絕身亡。

幾天之后,坂本跟赫貴明說起毒死高鐵的經過時,特別描述了高鐵的死相,說他全身水分脫干,身形干枯如同枯槁。

在高鐵的追悼會上,坂本還假惺惺地親筆寫了悼詞:高君人才足以濟世,而天不永其年。嗚呼哀哉,伏維上饗。

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譚海臣走后,坂本果然調艾玲干起了他留下的活兒,一切都按著我們的計劃順利實現。

當艾玲像只蝴蝶一般從我身邊掠過,大搖大擺地出入譚海臣昔日的機要室時,我心里發出了狂喜的歡笑和嘲笑,我想總有一天,坂本會為他天大的失算扇自己的耳光。

這一天很快就來了。

五月底,警察廳一批反滿分子在秘密押往佳木斯途中,經過湯原碼頭時,被一伙蒙面人營救。我知道,這是艾玲獲取的情報并通知湯原抗聯武裝的。這事把坂本氣瘋了,他吼叫著從一樓沖到三樓,從廁所沖到會議室,像一條被咬傷的瘋狗。

那天晚上,艾玲說起坂本的樣子時,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我說,別高興太早,那批同志雖說被救下來,但現在還沒脫離險地。

她說,他們在哪兒?

我說,在湯原縣的密營里藏著呢。

她說,那怎么辦?

我說,你跟坂本說說,最好讓他派我去處理這事。

她說,行,現在坂本最信任我。

我說,那當然,你們兩口子幫他除了死敵,對他那么忠誠,他能不信任你么。

果然兩天后的早上,我剛進辦公室,桌上的電話便響了,我抓起來一聽,是坂本的聲音:你馬上乘坐我的專列去湯原一趟,協調各方力量,務必將被劫持走的反滿分子抓捕歸案,如有困難,可請佳木斯警察廳幫助。

下樓時路過艾玲機要室,我故意停下腳步,朝她屋里望了一眼,示意我走了。她拖著大腹便便的身子站起來,沖我輕輕擺了擺手,我又指了下自己肚子,然后舉起右拳,搖晃兩下,意思是祝愿她母子平安。我知道,她快要臨產了,本該不用來上班,但為了營救這批同志,仍堅持工作。我眼睛頓時一熱,我想要不是為了抗日,她這時也許在某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挽著孩子父親的胳膊,悠閑地散步,臉上洋溢出幸福的笑意。然而,她現在身處狼穴,從事的是世界上最殘酷也是最神秘的職業,稍有不慎,都可能結束生命。這是沒辦法的,我們就是這樣,也只能這樣。我不是后悔自己的選擇,但如果有來生,我寧愿做個短兵相接的戰士,也不干這份這個世界上最血腥、最抑制人性的職業。

我到湯原后,立即聯絡山上一支抗聯武裝,由他們護送,將這批同志平安地送過了黑龍江。后來,這批同志加入蘇軍遠東教導旅,隨蘇軍參加了對日作戰。

因為沒有抓到人,其實永遠也抓不到,我自然不能很快回哈爾濱,所以我又去佳木斯,故意耽擱一陣子。

一天午后,我閑來無事,正跟佳木斯警察廳的兩個朋友喝茶聊天呢,門口警衛急匆匆跑來報告,說坂本的專列馬上到佳木斯。我趕緊驅車到火車站,候車室的貴賓廳里早已云集了一批政界軍界要人。

這個時候,他來佳木斯干什么呢?

經打聽,才知道坂本是陪同關東軍參謀長山口次郎來佳木斯的,說是視察富錦的江防要塞?,F在的佳木斯,連走街串巷的小販子都知道,蘇聯老毛子要打過來了,佳木斯作為偽滿洲國北抗蘇俄的邊境重地,其軍事防御重要性不言而喻。這么一想,坂本陪關東軍高官來佳木斯視察,也屬正常。

坂本見到我,只是微微點點頭,我沒有上前,因為我的級別太小,還遠不夠迎接的資格。

這天晚上,我正準備躺下休息,坂本打來電話,叫我去他下榻的大和旅館來一趟。

難道是他懷疑我了?

我仔仔細細回想一遍我來湯原后的行動軌跡,確認無懈可擊。但干我們這一行的,無論你如何慎之又慎,也難免百密一疏。

當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推開坂本房門時,看見的卻是一張洋洋得意的笑臉。坂本很熱情,給我倒了一杯茶,弄得我有點兒局促,我剛要開口匯報湯原之行的種種不順,坂本似乎不想聽,他一揮手說,我知道,你沒抓住共黨,不要緊,那些人抓回來,也是移送731的實驗材料。

我說,對不起,辜負了您的信任。

坂本哈哈大笑,說,我今晚找你來,是想告訴你個好消息,我抓到了一條大魚,你猜是誰?

見我搖頭,他又說,是艾玲,想不到吧,整個警察廳誰也沒想到,哈哈……

我故作一頭霧水的神態,說,艾玲,不會吧,她不是赫會長的夫人么,再說,還是您把她調到機要部門的。

他說,我中了他們的奸計。

我說,那您是怎么發現的?

他嘿嘿一樂說,你們支那有句古話說的好,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是她自己把自己出賣了,只可惜,抓捕時,讓赫貴明那個混蛋跑了。

我裝作似明非明的樣子,說,她自己……

他站起來,背著手,回來在房間走了兩圈,邊走邊津津有味地說,這事說來也巧,有一天我正在廁所大便呢,外面進來兩個女的洗手,兩人邊洗邊嘮,其中一個說,她們機要室的艾玲生孩子疼得死去活來,昏昏迷迷中,嘴里呼喊一個叫岳山的人名,另一個女的說,難不成是他相好的。我當時一聽到“岳山”的名字,總覺得耳熟,好像在哪兒聽說過,回到辦公室,我想了一上午,也沒想起來。晚上,我和野田機關長閑聊時,無意中提起這事,他說他早年在張作霖帥府當顧問期間,聽說有個共黨曾密謀在東北軍策劃兵變,名字就叫岳山,而這個岳山你忘了嗎?

坂本說到這里,忽然問我,你還記得幾個月前被我們擊斃的那個共黨頭子鰉魚嗎?

我說,記得,打死四個。

坂本再次哈哈大笑,說,對,那個鰉魚真名就叫岳山。聯想到艾玲喊他的名字,這下,我覺得她一定有問題,由此懷疑她和赫貴明的關系。于是我派人監視赫貴明公館,頭幾天,公館一切正常,沒發現任何可疑之處,就在我懷疑自己的判斷是不是有誤時,狐貍尾巴露出來了。有天晚上,已是半夜,他家管家,是個女的,悄悄溜進了花工的小木房,半天沒出來。剛開始,監視人員以為兩個人在木房里偷情,閑著沒事就去偷窺,結果扒窗戶一看,房間里根本沒有人,直到天快亮時,那女的才出來。監視人員覺得有問題,就回來向我匯報,我告訴他們,繼續監視,勿打草驚蛇。接下來幾天,都是半夜,那女的鉆進小木房,天快亮出來。我斷定,這個房子肯定有問題,于是一天半夜,我親自帶人沖了進去,你猜怎么著……

我不用猜。因為我知道,那小木房里有暗室,我們馬迭爾小組唯一的電臺就藏在那里。

坂本發現了電臺,自然什么都知道了。

想不到啊,想不到,我一念之間的一個決定,居然把艾玲推入了深淵。如果當初,當初我心冷酷一點兒,不同意她生下孩子,她就不會有今天的結局。但這就是我們地下工作的殘酷性。

艾玲犧牲了

一周后的一天晚上,大概是八點多,我跟著一名警衛慢慢地走過看守所長長的過道。經過有衛兵把守的鐵柵門,下了十四級臺階,走到地下,里面陰森,彌漫著一股腥臭味兒。我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以為來到了地獄。

所長姓魏,四十多歲,腮幫子下一堆橫肉,我認識他,我們的關系只是見面點個頭而已。我寒暄幾句,便將我偽造的印有野田機關長專用章的提審票遞給他,他仔細看了看,沒發現破綻,不過好像還不放心似的,他皺了皺眉說,昨天剛提審過,今兒個咋還提呢?

我說,日本人的事,咱哪知道啊。

這時,桌子上電話響起,他抓起來,我沒聽清電話里說什么,但他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嘴里連聲說,是,是,馬上安排。放下電話,他立刻換上一副笑臉,說,兄弟,你先坐會兒,我馬上提犯人。說完,他打開牢門,進去后又反鎖上。我心里清楚,他剛才接的電話,是我讓自己人冒充野田機關長的侍衛官打的,我怕他看到提審票后,萬一給野田打電話,那豈不前功盡棄。

我抬手看了一眼表,他進去十多分鐘了,怎么還不出來,我不免有點兒焦躁,來到門口,側耳聽了聽,只能聽到遠處隱約有空調機的運轉聲,有時旁邊的過道上還有其他人的腳步聲傳來。

突然,一陣鐐銬與地面磨擦發出的嘩啦聲傳來,門咣啷一聲打開了,我借著昏暗的燈光分辨出一個瘦弱的身影,我立刻認出來是艾玲,她滿臉血污,披頭散發,步履蹣跚,但那雙眼睛依然明亮。她抬起頭,我們四目相對,我見她目光猶豫了一下。我知道她的意思,她已經做好了犧牲的決心,她不希望為了救她再犧牲自已的同志。

我走上前,對魏所長說,把腳鐐打開。

他說,萬一跑了呢。

我說,打開吧,出了這個門,就和你沒關系了。

他笑了笑說,也是,人家日本人提審,跟我有啥關系。

隨后他命人打開鐐銬,兩名警衛一左一右架著艾玲,魏所長在前面引路,我在后面跟著。走著走著,突然身后響起腳步聲,一個警衛跑來,對魏所長說,有電話找您。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摸了摸腰上的手槍,隨時準備與敵人同歸于盡。不一會兒,魏所長來了,笑嘻嘻地說,特務科小徐打的電話,約我過去打麻將。

我說,正好,坐我們車,給你捎過去。

他急忙擺了擺手,說,可拉倒吧你,日本人的車,我可不敢坐。

說著,他從腰里掏出一串鑰匙,挑出一把,插進一扇破舊金屬門的鎖孔里,然后用力向外推開,一股清新的涼風撲面而來。我們走上三級臺階,踏上一條穿過雜院的土路,來到一個敞開的鐵門前,那有條大路。門口,停著一輛插著日本軍旗的轎車,兩名日本憲兵站在車前。我拉開車門,將艾玲推進車后排,那兩名日軍一左一右也上了車。我將汽車發動,沖魏所長揮了揮手,汽車慢慢向前開去。

路的兩邊是荒蕪的田地,遠處的山丘在夜色中若隱若現,我看看表,回頭瞅了一眼艾玲,說,我們要在一小時內趕到馬家溝機場,十點鐘有班飛往黑河飛機,下半夜一點到黑河,赫貴明在那里接應我們,順利的話,明天早上五點,就能過黑龍江,踏上蘇聯的土地,我們就自由了。

有一段時間,艾玲沒有說話,只是透過風擋盯著車前的路,天上掛起來一輪明月,月光像是在地上灑下了一層白霜。我加快了車速。

過了許久,艾玲終于開口了。野田這個畜牲,當著我面,掐死了我的孩子。說完放聲大哭。

我說,那孩子不是你的。

她驚訝道,誰的?

我說,我從佳木斯回來后,馬上去了醫院,買通一名護士,將一個生病的棄嬰和你的孩子調換了。

她說,那我的孩子呢。

我說,放心吧,我把孩子寄放到白俄老頭兒家了。

她說,這些天,我在里面看到很多人死去,這群魔鬼,踐踏生命,殺我同志,早晚要和他們清算,血債血還。

我說,黑暗即將過去,黎明很快到來了。

在機場,我們順利地通過了一切檢查,登上飛機,三個小時后,飛機平安降落在黑河。我們下了飛機,走出檢查站,出站口空蕩蕩的,接應我們的人不見蹤影,我突然緊張起來。

難道赫貴明出事了?

天空飄起來小雨,不一會兒,我們衣服都被淋濕了。這時,黑夜里駛來一輛黑色出租車,貼著我們緩緩地停下,司機探出頭,小聲說,快上車。

我們上車后,司機一言不發,沿著一條土路駛進黑暗之中。大約行駛了兩公里,我隱約看到車前有個人影,待車開近的時候,那人手上拿著的小手電筒一閃一滅,我心里一喜,說,是老赫,赫貴明。司機關掉了車燈,讓車靜靜地往前滑行,沒等車停穩,老赫就打開車門鉆進來。他沒有和我們任何人說話,茫然地看著前方,看著前方落在路上的雨。

汽車又繼續向前行駛了十幾分鐘,赫貴明終于說話了,口氣緊張,令人害怕。

他說,前面就是黑龍江江防警戒區,到地方后,你和艾玲必須下車,跑到鐵絲網邊,那有處剪開的豁口,探照燈會照在你們要鉆的地方,記住,千萬別動,等探照燈光束移開后再開始爬,你們只有七十秒的時間,你先爬,艾玲跟后,你拉她鉆過去,聽明白了嗎?

我說,明白了。我們還要多久能到?

他說,五分鐘內到。探照燈在一點二十九分準時照在那里的鐵絲網,他們只給咱們七十秒,不會再多了。

我說,你知道,艾玲有刑傷,萬一超過七十秒過不去咋辦?

他說,那就危險了,我雖然買通了值勤的偽軍班長,但一點三十分,他就換崗了,下個班值勤的,是日本兵。

我說,你們定暗號了嗎?

他說,定了,到地方后,車燈閃三下。你們下車,我們得馬上離開,那里重兵把守,非常危險。

汽車繼續向前行駛。我們無聲地坐著,只聽見雨點打在車頂的聲音。前方是一條筆直的石子路,每隔幾十米有盞破舊的路燈,天空中,不時有探照燈劃過,像火光在跳動。

我說,咋這么多探照燈呢?

他說,這里是江防要塞,小鬼子不敢掉以輕心。鉆過鐵絲網后,江邊有條小漁船,你們劃過去,這段江面窄,過了江中心界標,日本巡邏艇即便發現了,也不敢越界追,江對岸,有咱們抗聯的同志接應。

汽車向右拐個彎,開上一條漆黑的窄路。司機將車燈和引擎關了,無聲地向前滑行,過了大約二十多米,車燈閃了三下后,停了下來。赫貴明指著右邊的一條小路,說,順著這條路,往前走三十多米就能看到鐵絲網。

我們三人都下了車,我挽著艾玲手臂,可能碰到了傷口,她輕輕地哼了一聲。

我說,回去吧,老赫。

他上前握了握我的手,說,保重。然后轉身上了汽車,消失在暗夜之中。

我背起艾玲,走得很快,在小路的盡頭處停下,躲在草叢里。前面是一道五十多米長的鐵絲網,右邊四十米左右的地方,有座瞭望塔,塔上的探照燈不時向這邊照來。天上下著小雨,探照燈光束昏暗,最終消失在遠方。四周聽不見任何聲音,像個空蕩蕩的舞臺。我看了看表說,還有一分鐘。

艾玲沒有說話,盯著前方的鐵絲網以及網那邊的江岸。

我又說,還有三十秒,準備好了嗎?

艾玲點點頭,我背起她,小心翼翼地穿過那個地帶,探照燈明亮的半圓型光束在我們頭頂照來照去,來到鐵絲網前的時候,光束向北面照去,我們一時陷入完全的黑暗中。我放下艾玲,蹲下身,扒開茅草,那里的鐵絲網果然有個缺口,剛好容一個人通過,只不過,缺口周圍的鐵絲網上有嚇人的倒勾。

我說,我先爬。

我爬過去后,俯身抓住她伸過來的手,開始慢慢地拽她。

突然,整個世界像是燃燒起來,從四面八方,無數的燈光匯聚我們身上,絲毫不差地全照著我們。我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見,急忙轉過頭去,同時,瘋狂地拽著她,她的身體還有一半兒沒有過來。

接著,傳來一陣歇斯底里的警報聲,瘋狂喊叫的日語聲。我心急如焚,雙臂一使勁兒,終于將她拽了過來。我們剛要起身,瞭望塔上開槍了——先是單發,接下來機槍掃射,我感到她的身體抖了抖,纖細的手臂從我手中滑落。這時,我聽到有個偽軍喊道:快跑,鬼子提前換崗了!

我沒有跑,用手遮著眼睛,看見艾玲一動不動地躺著,我爬到她身旁,試了試鼻孔,她已經沒有了氣息。她犧牲了,臉扭向一邊,黑發遮蓋她臉上,像是要為她遮風擋雨……

作者簡介:劉長春,中國鐵路作協會員。作品散見《中國鐵路文藝》《小說林》《北方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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