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文強 周曉薇



內容摘要:2021年在甘肅省榆中縣新出土的隋開皇十二年《劉義碑》,有著重要的文獻價值與歷史意義。一是裨補了存世珍稀的隋代碑版,適可借以考察隴右地區在隋代連接西域特殊時空下的“絲路”歷史人文情境;二是通過對史料與史學的分析,辨正其家族淵源,研討劉義及其子嗣在周隋的政治軍事活動,揭示中央在西北地區與胡族爭奪軍事要地的紛繁戰事;三是從碑刻形制與書法的藝術史層面考量,足資見證隋代京師文化與制度對邊地的播遷與影響。
關鍵詞:隋代;《劉義碑》;吐谷渾;隴西苑川;京師文化
中圖分類號:K877.42;K2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3)01-0101-10
A Monument on the Silk Road
—A Study on the Newly Unearthed Liu Yi Stele Inscription from the Sui Dynasty
DONG Wenqiang? ?ZHOU Xiaowei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 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 Xi'an 710119, Shaanxi)
Abstract:A stele monument with an inscription entitled Liu Yi Stele, which dates to 592, the 12th year of the Kaihuang era in the Sui dynasty, was unearthed in Yuzhong County, Gansu Province in 2021, and contains important literary and historical value. Very few stela from the Sui dynasty have survived to modern times, which makes this item an important supplement to Sui dynasty archaeology. It is also valuable for research on the historical connection between the Longyou area and the Western Regions during the Sui dynasty. Liu Yi was an important military and political figure at the time and research on his origins, political and military activities, and the further careers led by his sons during the Northern Zhou and Sui dynasties can provide a better understanding of the wars between the central Chinese government and the Hu(胡) tribes that were fought for areas of military importance. Finally, the shape and calligraphic features of the writing on the stele bear witness to the influence of the culture that had developed at the Sui dynasty capital, which extended even to the border lands of the northwest.
Keywords: Liu Yi Stele inscription; Tuyuhun; Yuanchuan in Longxi; capital culture
隋開皇十二年(592)《周光祿大夫儀同三司彭陽公劉君之碑》(以下簡稱《劉義碑》)(見附圖1){1},2021年3月23日出土于甘肅省榆中縣夏官營鎮紅柳溝村郝家營社地區G312線清傅高速公路段施工場地。該碑首身斷裂,額題“周光祿大夫儀同三司彭陽公劉君之碑”16字,4行,陽文篆書。碑文23行,滿行44字,正書,有方界格。因為碑身已有多處殘泐而損傷碑文,致使碑主劉君的名諱無從辨識。值得慶幸的是,在該碑出土數月后,碑主劉義與其夫人李氏的墓志亦被發現(見附圖2、附圖3),劉義墓志首行題為“ 周 故 金紫光祿大夫儀同三司彭陽伯墓志”,且從墓志內容來看,與碑文所載相差不大,惟可補正碑主劉君諱義字慶略,及其祖諱吐稽、父諱愁等信息{2}。又據劉義夫人李氏墓志可知,李氏的從弟即周隋兩朝德重望隆、貴盛無比的太師申國公李穆,同時也可知劉義長子劉嵩在隋襲爵彭陽伯,李氏則在守寡二十余年后竟去世于李穆終官并州總管所在的“并州私第”,隨后始與劉義合葬于劉氏故里隴西宛(苑)川{3}。
茲以碑文為中心,以志文為補充,謹對劉義與其家族及相關史事略進行研討。
首先應該認識到這方新出土隋碑的重要性。眾所周知,現當代以來新出土的隋碑稀如星鳳,對這方出土于西北邊疆具有特殊地域意義的《劉義碑》而言,如何認識其文物與史料的雙重價值,或許可以結合一些數據來理解:筆者統計目前所能見知的近千種隋墓志(含磚墓志),以西北地區來說,除陜西以外,甘肅出土的有16種,約占總量的1.5%;寧夏出土的有7種,約占總量的0.7%;而青海、新疆則均未見有隋墓志出土(其中新疆的高昌磚墓志,當然是與隋代有一段并行歷史的特殊地方歷史文獻)。再梳理隋代碑版(不包括散見于民間而難以統計的隋代造像題記碑、摩崖題刻及其他井欄等雜刻之類),統計文獻記載與出土所見的單體隋碑的基本數量,大體有百余種,然而能存留于今天的僅有十余種(包括數種殘碑)。而在這十余種隋碑中,屬于甘肅地區的就僅有這塊新出土的《劉義碑》。因此,從上述隋代石刻文獻數據統計來看,出土于隴右邊疆區域的《劉義碑》,無疑具有重要的歷史文化與學術研究價值。亦即該碑足資考察和見證隴右地區在隋代與“絲路”這一特殊歷史時空下,所能呈現的政治與經濟、交通與軍事,乃至文化與民族等諸方面的真實社會情狀與重要歷史地位。
為方便研討,茲將碑文謄錄如下:
□□□□光祿 大 夫 儀同三司彭陽公劉君之碑。贈使持 節 、儀同三司、渭州諸軍事、渭州刺史、彭陽縣開 國 □劉□□□□□慶略,□□□國彭城人也,因宦河右,遂為隴西宛川人。則天垂統,淳曜侔于就日;綴慶膺期,義□彰于聚□?!酢酢趺?,□□□繁。等八桂之有辛,譬三珠之無足。言移名數,朅將十紀,振羽□于上旨,馳聲芬于□□。惟祖惟□,□□□□弓,□□于時,□不充量。君感目雷精,卓然杰出,力兼杸蓋,材邁蒙輪。玄運將徙,九□羹沸,結□風云,言求□□?!醮蠓颉酢?,萬物斯睹,爰從鵲起,遂成豹變。起家周大祖直蕩都督,秦征上造,漢募中涓 。我能輸力,功奐盟府?!鯐r東帝□,泥崤函而虎踞;南□憑險,扼峣武而■躍。西城路絕,輪臺之戍不歸;北地鳥驚,平城之役恒苦。君一□絕電,常隨 □幕,束胸裹足,襟甲柱刀。廣阿不利,時進王豊之馬;無簍阻饑,每上公孫之粥。加以巧傳鐵屋,妙窮棘□,萬人非□,□步不留,沖關奮擊,■幘更甚,沙菀埋輪,貫胛方厲,從攻別將,所在椎雄。環敵致師,由來□克,雖補天□績,事資□□,而 御侮之寄,實在腹心。以軍功進寧遠將軍、給事中、羽林監,封富平縣開國伯,邑五百戶。尋加奉車都尉、平東將 軍、太中大夫,遷臨洮太守,進邑滿一千二百戶,督領如前。高車按■,果協書橋之志;懷卬步歸,乍驚同邸之 容 。既□□□,復盡享鮮,惠政未忘,遺愛如在,就加帥都督。既而精華告竭,獄訟有歸,分職命圭,允鐘□舊,轉大都督、撫軍將 軍 、通 直散騎常侍、金紫光祿大夫,定封彭陽縣開國伯,邑一千八百戶。豊貂表捍,行馬逾□,能勞以取物無異□□ 使 持節、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品爵如故,仍大都督。元舅地尊,度龍荒而始拜;巨平望重,□樊汅而方居。崇班□□,□朝頓集,車服以庸,僉論歸美,宜其分茲眉壽,光膺寵數,稟命不融,夢洹奄及。以周天和二年二月十二日薨于 京師,春秋六十三。越以大隋開皇十二年五月丙午朔十五日庚申與夫人李氏合葬于菀川鄉廣潤里。長子□□□儀同三司嵩,少子上開府、儀同三司高遷,并立事立功,砥心礪節,永言欲報,貴在揚名。及陟屺告哀,真窮動□,□□柴立,殆將不起。脈樹負土,寢廬攀栢,痛結有心,悲感行路。故吏、長史、僚佐等以諸□計功,大夫稱伐,鏤鐘鐫□,□有□□焉。是 用刊茲庿器,置諸隴道,望峴山之永傳,知甘棠之不拔。其辭曰:
黃云□□,□□□□?!踹€豊澤,賞集中陽。條滋葉茂,源濬流長。升龍畫服,倚鹿圖箱。世業不渝,篤生才令。高門必復,烋風□□。□□□□,□□先行。義實內充,德暉傍映。玄維失馭,蒼牙將起。毛羽思晨,英雄莁仕。結交河塞,摧鋒渭涘?!跤觥酢?,□□□□?!酢酢酢?,□浪橫流。西征束馬,東濟熒舟。城睪闘疾,官渡勛優。一隨豹騎,長稱虎侯。榮以勞升,爵由□□。□□□□,□□□□。□□□□,膏肓誰 救。未窮千月,奄從三壽。寒移暑運,日協龜從?!龌琵R彩,銅魚振容。疏楊……
依據碑文,試從劉義及其子嗣在周隋的政治軍事活動、劉義任臨洮太守所映現的北周與吐谷渾對洮西的爭奪,以及《劉義碑》的刊刻與京師文化的播越三個方面展開討論。
一 劉義及其子嗣在周隋的政治軍事活動
(一)劉義家族與“彭城劉氏”
彭陽公劉義卒于北周天和二年(567)二月十二日,終年63歲,推其生年約為北魏宣武帝正始二年(505)。碑載劉義先祖為“彭城人也”,后“因宦河右,遂為隴西宛川人”,其墓志亦載“家自彭城,今為隴西臨洮人也”。彭城劉氏,為中古著姓大族,然檢《元和姓纂》未見彭城劉氏有隴西一支,且碑志亦皆未載劉義父、祖之相關事跡,因而劉義先祖是否確為“彭城人”,值得懷疑。再檢諸史籍,西魏北周時來自于隴右一帶的劉氏,較為顯著者有北周進爵趙郡公且位至柱國的劉雄。劉雄為臨洮子城人,少為宇文泰親信,后以功賜姓宇文氏。宇文泰曾為表其功而使之任河州刺史,鄉里榮之[1]?!侗背湛肌穭t認為劉雄之劉氏有胡姓之嫌[2]。《劉義墓志》稱其來自隴西臨洮之劉氏,或與劉雄家族有一定的關聯。又據墓志可知其祖名“吐稽”,似也暗示著其家族本為胡姓。因此,似可斷定,在中古盛行攀附祖源與郡望的歷史背景下,劉義很可能為胡姓劉氏而偽冒彭城劉氏。
(二)劉義在北周的軍政職任及其封邑
碑載劉義“起家周大祖直蕩都督”,宇文泰曾在西魏大統九年(543)“廣募關隴豪右,以增軍旅”[3],劉義一族則應是隴西苑川一帶地方豪族,其或因此而成為宇文泰之直蕩都督,參與了西魏北周與東魏北齊對抗的多次戰爭,并在戰斗中“環敵致師”,“沖關奮擊”,“以軍功進寧遠將軍、給事中、羽林監,封富平縣開國伯,邑五百戶”。不久,又“加奉車都尉、平東將軍、太中大夫,遷臨洮太守,進邑滿一千二百戶,督領如前”。任職期間能夠“惠政未忘,遺愛如在”,轉任“大都督、撫軍將軍、通直散騎常侍、金紫光祿大夫,定封彭陽縣開國伯,邑一千八百戶”,又任“使持節、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品爵如故,仍大都督”。這些足以表明劉義一生皆以軍功而獲得諸多榮勛。劉義“以周天和二年二月十二日薨于京師”,追贈“使持節、儀同三司、渭州諸軍事、渭州刺史、彭陽縣開國公”,職任與封邑十分顯赫,亦反映其家族在隴西一帶具有顯著的社會勢力與政治影響。
(三)劉義妻李氏
碑載劉義妻為李氏,據前述《劉義妻李氏墓志》可知為隴西狄道(今甘肅臨洮縣)人,出自隴西望族李氏,北周至隋任太師、上柱國、申國公的李穆為其從父弟{1}。李氏比劉義小4歲,14歲時嫁給劉義,北周天和四年(569)封汶山郡君,隋開皇十一年(591)正月十六日卒于并州,享年83歲。開皇十二年(592)與劉義合葬于隴西苑川。李氏一族望出隴西,為秦將李信、漢將李陵后裔?!端鍟だ钅聜鳌吩唬骸白栽齐]西成紀人,漢騎都尉陵之后也。陵沒匈奴,子孫代居北狄,其后隨魏南遷,復歸汧、隴。祖斌,以都督鎮高平,因家焉?!保?]可知劉義妻李氏之祖應即李斌,而其家族亦自其祖始定著于隴西焉。
(四)劉義長子劉嵩
碑載劉義長子劉嵩為儀同三司。劉嵩,正史無傳。而有關劉嵩的記載有如下幾條:
1. 《北史·獨孤皇后傳》載獨孤皇后性儉約,“欲賜柱國劉嵩妻織成衣領,宮內亦無”[5]?!顿Y治通鑒》將此事系于陳宣帝太建十三年(581)[6],則劉嵩柱國的身份或從北周承襲而來。
2. 《隋書·李景傳》載“仁壽中,檢校代州總管。漢王諒作亂并州,景發兵拒之。諒遣劉嵩襲景,戰于城東。”[7]
3. 《北史·李景傳》載“仁壽中,檢校代州總管。漢王諒作亂,景發兵拒之。諒頻遣劉嵩、喬鐘葵等攻之,景率士卒殊死戰,屢挫賊鋒?!保?]
此隋文帝時期的“柱國劉嵩”與漢王楊諒屬將劉嵩的活動均在隋文帝開皇與仁壽年間,當為同一人。值得關注的是,此劉嵩是否為劉義之長子?以劉義活躍的時代及其卒歲享年分析,推斷劉嵩為劉義長子的可能性較大。再據《隋書·楊諒傳》記載,仁壽四年(604)其屬下王■說服楊諒在并州起兵時云:“王所部將吏家屬,盡在關西,若用此等,即宜長驅深入,直據京都,所謂疾雷不及掩耳。” [9]則可證實楊諒起兵時的軍將劉嵩,也應當正是來自隴西的“關西人”。如此,也正佐證了此劉嵩當即劉義長子??梢?,劉嵩在北周時期已為“柱國”,其或為楊堅屬下之軍將僚佐,與楊堅關系較為親密,以致有獨孤皇后欲為其妻賜衣領的殊寵。楊堅代周立隋后,劉嵩則成為了漢王楊諒的屬將。
(五)劉義少子劉高遷
關于劉義少子,碑云“上開府、儀同三司高遷”。劉高遷,史傳無載。檢諸碑刻文獻,隋仁壽年間《洛陰修寺碑》尾款有“寺主□□儀同三司劉高遷郡□和□□”云云,正與《劉義碑》所載少子劉高遷職任相合,可知劉高遷嘗參與了洛陰修寺事宜。此碑主要記述隋文帝復崇佛法、廣修寺宇,以及漢王楊諒任并州總管時與洛陰府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趙達、車騎將軍儀同三司王整、汾陽縣□胡憬等助力重修洛陰寺的始末[10]。又,時在仁壽年間,劉高遷兄劉嵩為楊諒屬將,其弟劉高遷參與由楊諒助力重修寺院的工作,亦順乎情理。
綜上所述,彭陽公劉義在宇文泰創業初期追隨宇文氏集團建功立業,在北周以軍功獲得榮顯。作為隴西臨洮一帶的地方豪族,宇文氏集團將這些地方勢力納入府兵體系,依其勢力大小、功績建樹等,命為都督、帥都督、大都督等職,不僅使這些社會勢力有加入中央政府之感,抑且完全符合當時社會結構,在不打碎其社會建制之情況下獲得飛黃騰達之機會[11],劉義的起家與軍功亦反映了這樣的歷史情形。其子劉嵩、劉高遷至遲在北周時已仕宦于京師,長子劉嵩的“柱國”身份或與其父彭陽公劉義在北周的功勛有關。入隋后,劉嵩、劉高遷兄弟皆為漢王楊諒屬下,并追隨楊諒進入并州。在仁壽四年(604)楊諒起兵時,劉嵩為楊諒屬下得力將領,率軍多次與隋煬帝所遣之征討軍隊作戰。而隨著漢王楊諒起兵失敗后“除名為民,絕其屬籍,竟以幽死”[7]1246,劉嵩、劉高遷之命運亦可想而知。
二 劉義所任“臨洮太守”反映的北周
與吐谷渾對洮西的爭奪
碑載彭陽公劉義追隨宇文泰,以軍功任寧遠將軍、給事中、羽林監等職,不久又“遷臨洮太守,進邑滿一千二百戶,督領如前”。墓志亦云“以功加平東將軍、太中大夫、臨洮郡守”。其中“臨洮太守”一職頗有值得探討的余地。在十六國至北朝時期,臨洮郡一帶始終處在中原王朝與西北邊疆政權反復爭奪的區域[12]。因此,彭陽公劉義出任“臨洮太守”,能夠見證北周政權對劉義的信任,以及王朝對西北邊疆洮西一帶的經略情況。
北魏末年,洮水以西的臨洮地帶盡為吐谷渾所陷。西魏至北周初期,吐谷渾勢力一度強大,涼州地區數度遭到吐谷渾威脅。北周武成元年(559),吐谷渾夸呂可汗率眾再次寇略涼州,時任涼州刺史的是云寶在與吐谷渾的交戰中陣亡。北周朝廷派遣大將賀蘭祥與宇文貴等征討吐谷渾,“夸呂遣其廣定王、鐘留王拒戰。祥等破之,廣定等遁走。又拔其洮陽、洪和二城,至洮州而還”[13]?!吨軙っ鞯奂o》亦載武成元年(559)三月,“吐谷渾寇邊,庚戌,遣大司馬、博陵公賀蘭祥率眾討之”[14]?!端鍟ざY儀志三》載:“明帝武成元年,吐谷渾寇邊。帝常服乘馬,遣大司馬賀蘭祥于太祖之廟,司憲奉鉞,進授大將。大將拜受,以授從者。禮畢,出受甲兵?!保?5]可見,對于此次征討吐谷渾的軍事行動,朝廷舉行了極為隆重的出師之禮,充分表明北周朝廷對西北邊疆洮西地區經營的高度重視。另外,此次征討吐谷渾,北周派遣了眾多得力將領,除賀蘭祥與宇文貴外,位望夙重的燕國公于謹亦“遙統其軍,授以方略”[16]。關于此次征討吐谷渾的具體狀況,保定二年(562)《賀蘭祥墓志》亦有詳細記載:
吐谷渾乘涼州不備,入寇,害涼州刺史洞城公是云寶,遂為邊患。武成元年,公受命率大將軍俟呂陵□、大將軍宇文盛、大將軍越勤寬、大將軍宇文廣、大將軍庫狄昌、大將軍獨孤渾貞等討焉。路出左南,取其洪和、洮陽二大鎮,戶將十萬,是渾之沃壤,谷畜所資,留兵據守而還。渾人并□□逃,不敢彎弓報復,因舉國告降,請除前惡,乞尋舊好,使驛相屬,朝廷然后許焉。西境大寧,寔公之力。軍還,論功封涼國公,邑萬戶。[17]
此次賀蘭祥征討吐谷渾意義重大,北周攻取了洮水以西土地,借機將防線由岷州向西南外推[18]。眾多將士在此次征討吐谷渾勝利后,皆獲封賞。賀蘭祥在此次征戰中功封涼國公,屬下宇文盛“別封一子甘棠縣公。轉延州總管,進位柱國”[1]493,宇文貴“軍還,進封許國公,邑萬戶”[19],楊寬“別封宜陽縣公,邑一千戶”[20],韓果“以功別封一子縣公”[21],其余如大將軍俟呂陵果、越勤寬、宇文廣、庫狄昌、獨孤渾貞等必獲封賞。根據碑文所載“臨洮太守”一職,可以推斷彭陽公劉義當亦參與了此次平定吐谷渾的軍事行動,同宇文貴、越勤寬等一樣是隨賀蘭祥征討吐谷渾的重要軍事將領之一;抑或正是在平定吐谷渾之后,劉義作為當地比較有威望的軍事將領,遂被北周朝廷任命為“臨洮太守”。
對劉義在臨洮郡一帶鎮守的情形,其墓志云“地維關塞,俗半華戎。邊馬時驚,胡塵屢動。君御以銜勒,布以恩威。披發祭其北門,引弓不敢南向”。此時臨洮郡在北周控制之下,《隋書·地理志上》“臨洮郡”條云:“后周武帝逐吐谷渾,以置洮陽郡,尋立洮州。開皇初郡廢?!保?2]而《周書·武帝紀上》載“洮州”的設置在北周武帝保定元年(561)二月[23],《元和郡縣圖志》“洮州”條亦有相同記載{1}。由此可知,從臨洮郡至“洮州”的設置,距賀蘭祥的征討有近兩年時間。據此推斷,彭陽公劉義為臨洮太守的時間正當在保定二年(562)征討吐谷渾之后。
三 《劉義碑》的刊刻與京師文化的播越
(一)立碑時間的寓意
碑云“越以大隋開皇十二年五月丙午朔十五日庚申,與夫人李氏合葬于菀川鄉廣潤里”,此時距劉義卒世已有25年。劉義在北周天和二年(567)二月十二日卒于京師,卒后或權厝于京師長安。此碑刊立時,劉義長子劉嵩為“□□□儀同三司”,少子劉高遷為“上開府、儀同三司”,則該碑的刊刻當在劉嵩兄弟的主持下完成。而據前所述,長子劉嵩在北周時已為“柱國”,隋開皇元年(581)成為漢王楊諒屬下。漢王楊諒開皇十二年(592)三月任“雍州牧,加上柱國、右衛大將軍。歲余,轉左衛大將軍”[9]1244,為雍州地區的最高長官。從劉嵩兄弟與漢王楊諒的親密關系來看,其或依憑楊諒的權力關系,方能在開皇十二年(592)五月,將劉義歸葬于故里隴西苑川鄉并樹碑紀念。
(二)葬地的地理位置及紀念意義
碑云劉義為“隴西宛川人”,卒后“與夫人李氏合葬于菀川鄉廣潤里”,“菀川”亦作“宛川”“苑川”,因苑川水而得名。《水經·河水注》對苑川水及苑川記載較為清楚,其云:“苑川水出勇士縣之子城南山,東北流,歷此成川,世謂之子城川。又北逕牧師苑,故漢牧苑之地也。羌豪迷吾等萬余人,到襄武、首陽、平襄、勇士,抄此苑馬,焚燒亭驛,即此處也。又曰:苑川水地,為龍馬之沃土,故馬援請與田戶中分以自給也。有東、西二苑城,相去七十里。西城,即乞佛所都也。又北入于河也。”[24]苑川水即今甘肅省榆中縣境的黃河支流苑川河。苑川屬今甘肅榆中縣,東晉安帝義熙五年(409)西秦乞伏乾歸曾于此建都{2}。該地自秦漢以來即屬西北邊鄙之地,周隋時期亦為多民族交錯融合的西北邊疆區域。另外葬于此地的北周顯著人物,還有出自“隴右貴臣,河西鼎族”之稱的河州刺史、上柱國、宿國公辛威[25],未見存世的庾信撰《周上柱國宿國公河州都督普屯威神道碑》曰:“以今開皇元年七月某日,反葬于河州金城郡之苑川鄉?!保?5]888-889據此推斷,苑川鄉一帶或多為其時隴右豪族勛臣的歸葬地之一。
《劉義碑》出土地點即今之蘭州市榆中縣夏官營鎮紅柳溝村郝家營社一帶。在此處為劉義樹碑,一是碑主劉義本為隴西苑川人,對其而言具有歸葬“桑梓”之特殊意義;二是苑川一帶雖屬周隋西北邊地,亦為絲綢之路隴右南道的重要據點。隴右一帶守邊衛疆之官吏軍民與往來于絲綢之路的客商行旅絡繹不絕,如早在后秦弘始元年(399)高僧法顯從長安出發西行天竺求法之時,就曾路經苑川一帶且作駐留{3}。故在此為“臨洮太守”劉義安墳立碑,并建置有高等級墓園(與此碑同時發現有兩組石羊與石獅等石像生),從而構成了隴右地區具有獨特紀念意義的隋代太守一級官員的墓地景觀。
(三)《劉義碑》的形制及書法藝術
《劉義碑》恢宏碩大的形制與尺寸非同一般,該碑上有碑首,下有方趺,碑頭浮雕六龍螭首,方趺上窄下寬,四面略呈殺面。碑首殘高80厘米,殘寬82厘米,厚32厘米;碑身殘高150厘米,殘寬66—86厘米,厚26厘米。如此則全碑身首高度可達230厘米,若以隋代開皇官尺衡量,也將近八尺{1}。那么,該碑是否逾越了禮制?據《隋書·禮儀志三》在開皇初年喪制中的碑制為:“三品已上立碑,螭首龜趺。趺上高不得過九尺。七品已上立碣,高四尺。圭首方趺?!保?5]157劉義曾任北周臨洮太守并追贈隋渭州刺史,皆為三品官階,又嘗任北周相當于從二品的金紫光祿大夫,似未僭越三品以上“趺上高不得過九尺”的規制。然《劉義碑》為方趺,又似當較龜趺低一檔次。再相較留存至今的隋碑,顯然還是規格超高的配制。如西安碑林博物館藏隋開皇二十年(600)《孟顯達碑》,僅碑身就高176厘米,亦堪為巨制,其實這與孟顯達在魏后二年(555)所贈涇州刺史的官品也是相符的。更何況劉嵩等制作此碑時,或許還有得到了時任雍州牧的漢王楊諒的支持與幫助的因素。
從《劉義碑》書法風格特征來看,用筆方整峻嚴、典雅靈動,清人葉昌熾所謂“上承六代,下啟三唐”之隋代刻石書法特征[26],盡顯其中。其書法與西安碑林博物館所藏隋開皇五年(585)《趙芬碑》、開皇二十年(600)《孟顯達碑》之書體特征頗為接近。葉昌熾認為“隋碑有兩派,其一方嚴精勁”[27],《劉義碑》即屬方嚴精勁一派,此與開皇時期在京師長安流行的楷書式樣風格一致,完全可視為隋代長安新體楷法之典范。因而從其書法特征而論,此碑書丹應由長安的優秀書家執筆而為。另從該碑的青石材質來看,亦為隴西一帶所未有,當屬于關中東部渭北一帶的石材。加之碑制風格亦與京師長安無異,故可推斷該碑的制作、書寫、刊刻地均完成于隋代京師長安地區。此碑在長安一經刊刻完成,便隨著劉義的靈柩運往故鄉“隴西苑川”,其所承載的京師文化亦緣此而直接傳輸和影響到隴右一帶,并必然會經由絲綢之路而遷播到西北邊疆甚至更加遙遠的地區。
四 結 語
新出隋開皇十二年(592)《劉義碑》揭示了北周至隋仁壽年間劉義父子的政治軍事活動蹤跡,劉義在北朝后期已躋入關隴集團,且與隴西李氏世族聯姻,不但在隴西苑川一帶擁有顯赫的武裝勢力,而且通過軍功向京師遷移,其子嗣進入隋代亦參與了王權政治集團之間的斗爭。該碑對研究周隋政權與隴右邊疆地方家族勢力之關系,以及北周王朝對臨洮郡的經略,皆具有重要意義。經過考證可知,《劉義碑》或在隋開皇十二年(592)刊刻于長安,隨之樹立于絲綢之路東段的隴右邊疆??疾炱湫沃婆c書法等文化特征,《劉義碑》均與隋開皇時期京師長安的碑制及流行的楷書風格一致。因此該碑亦足資見證京師文化與制度在西北邊地的播遷與影響,故更加顯得彌足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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