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般

關于第52屆夏季奧林匹克運動會舉辦城市的公投(剩余:164h32min)
關于修改營養師資格認證考試流程的公投(剩余:76h11min)
關于基準利率本年度第二次下調的公投(剩余:33h29min)
關于開放主要城區犯罪率及潛在罪犯信息查詢的公投(剩余:5h59min)
關于空中軌道交通14號線延長線站點選擇的公投(剩余:6h02min)
關于禁止博納沿湖公園露營和夜宿的公投(剩余:12h14min)
等3項
志雄的手指在拉巴特、布加勒斯特和多哈這三個陌生的城市名字間徘徊了好一陣,最終點擊了多哈下方的確認按鈕。只要輕輕滑動幾下,每個城市的詳細介紹、電影明星入鏡的宣傳片和大量有關舉辦奧運會的承諾書及項目文件就會依次出現,但志雄實在沒有查看的興趣,憑直覺把票投給了字數更少的多哈。
至少念起來方便些,志雄這樣想,反正這是個全球范圍的投票,自己這一票并不會改變什么。接著,他依次點開其他公投,都是看了看標題,就在手機屏幕上做出了選擇。他不是沒有自己的思考,但通常,那更像是一段段經不起推敲的牢騷:同意,反正我也不會考這個;反對,怎么總是調來調去的;同意,我早就懷疑鄰居是個拉皮條的;選大阪街站和南斯維斯公園站吧,去吃鰻魚飯和金槍魚比薩都會方便些;同意,那公園的座椅都快變成快捷酒店了……
九個投票,九下確定,看著公投列表上“暫無需要您參與的投票”提醒,志雄呼出一口氣,像是終于辦完了一件大事。他把頭歪靠在地鐵的車窗玻璃上,看著車廂里其他埋頭盯著手機的乘客,那些亮起的屏幕上,多半也是和他一樣的界面。
投票,是這個世界上每個人每天都得做的事。志雄在學生時代便不是老實巴交讀書的孩子,但近代史課本還算翻過幾頁。最早是21世紀中葉的幾場技術革命,網絡隱私條例修改、AI參政、智能化司法,直到某個AI系統成為社會化管理的基礎設施,越來越多公共事務開始以之為基礎進行“全民公投”,就如大街上隨處可見的標語所言:全民參政,高度平權。差不多又過了十多年,當人們習慣了這種社會運行模式,突然發現,這個世界已經開始通過投票來解決大部分公共事務了。再后來,這套被稱為GRC的公投系統覆蓋了全球。
雖說“每個人都是社會的主人”之類的話聽起來拗口又虛偽,但現在總歸是太平年代,這套系統倒也算是個好東西,除了一點—— 一個人從成年開始,便要沒完沒了地投票。
所有事都得所有人來決定,大到需要全球五十億成年人共同投票的法律制定、奧運會城市選舉和太空探索計劃,全市人投票的公共設施建設和環境管理,小到整棟公寓樓住戶參與的設備維護和物業公司招標。總之,任何機構、組織甚至個人都可以發起公投,只要公投系統GRC審核通過,便會生成填滿內容和選項的頁面,發送給每個GRC認定且能和這件事扯上哪怕一丁點兒關系的人。
這到底和我有什么關系啊?志雄不止一次對著屏幕這樣想過,但他從沒真的問過這個問題。所有人都在做的事,常常是不需要原因的。來到這座城市后,志雄也曾在街上見過高舉著“我們在為誰投票”牌子的人,他們的身影遍布城市乃至世界的每個角落,雖然不算多,但冷不丁地總能看到。GRC的人在新聞里說過,那些是反對全民參政的暴徒,言下之意顯而易見:誰若是不參與投票,便是背叛這個社會。如此說來,只要偶爾抽空做幾道無關痛癢的選擇題,就不用擔著叛徒的名聲,這樣志雄便不覺得是多么苦惱的事了。
自他記事起,公投便是和骨骼生長、口鼻呼吸一般自然的事。
想著這些時,窗外的景致從炫目的燈箱廣告變成沉靜的城市夜色。地鐵鉆出隧道,行駛在城市的外環線上,周圍都是鱗次櫛比的低矮公寓,那些規格相同的窗戶亮著顏色各異的燈火,組成無數忽明忽暗的方格,堆疊在眼前,像是鋪陳在他與世界之間的馬賽克,或者一部正在快進的漫長電影。志雄起身走向車廂的中隙,那扇顯示著線路和各個站點的車門旁邊,“下城東站”的紅點規律地閃爍起來,志雄要到家了。
車門即將打開,而每每到了此刻,還有另一件事發生。
志雄的手機如常亮了起來,即時通信軟件上,跳動著一個女孩兒的頭像。
年年:結束了,勝利!
志雄:十千米?
年年:嗯,兩個月了,6的配速總算達到了。
志雄:下次可以試試環博納湖跑,要比跑步機上難一些。
年年:健身教練都是這樣嗎?學員完成目標就會立刻制定更難的目標,連句恭喜都不說。
志雄:啊,恭喜呀!
年年:沒誠意。你到家了嗎?
志雄:嗯,正在出地鐵站。
年年:好,那我也回家了,但愿電梯不用排隊。
志雄:都這個點了,不至于吧?
年年:這里可是GRC大廈啊,這里多的是二十四小時不休息的人。
所以老板才選擇在這兒開健身房啊,志雄想著,不禁笑了笑。
最近,他和年年總在聊天,志雄也不清楚具體是哪天開始的。她每晚九點準時出現,上志雄一天的最后一節課,之后會留下來自己跑一陣,志雄則會為了趕末班地鐵先行離開。出于責任心,他時常估摸著她跑完的時間問上幾句,結束了嗎、有幾分累、配速多少,諸如此類的問題,久而久之,便有了這樣固定的聊天。
今天,年年順利完成了配速六分鐘的十千米,這是她開始跑步時給自己定下的目標,如今實現了,確實是件可喜可賀的事。或許是心情不錯,今天的話題也多了一些。
年年:你投了哪個城市?
志雄:你說奧運會的那個?
年年:不是,選友好城市的那個,好像是利物浦、貝爾格萊德和薩爾瓦多。投貝爾格萊德吧,我看詳情里說,貝爾格萊德給的互惠條件里有往來機票打折呢。
志雄:啊,我都忘了有這個投票,可能隨便選了一個吧。
年年:哦,其實也沒什么啦!公投說明也強調了,選友好城市純粹是秉行傳統,現在哪里還分什么友好和敵對,全世界每個城市都是友好的城市吧。
志雄:嗯……不過,你還真的會認真看那些呢,說明啊、詳情啊、參投范圍什么的。
年年:這是我的工作嘛。
志雄:也對。
年年:那奧運會的舉辦城市,你投了誰?說起來,這個才扯吧?所有運動員只代表自己參賽,怎么看都完全是場大型選秀。
二人的聊天一直都很瑣碎,話題有一搭沒一搭地進行著。有時候年年會突然十幾分鐘不回話,然后又冷不丁地冒出一個新的問題,可沒聊幾句,又不再接話了。
大概是在開車吧,難不成是因為害羞和矜持嗎?志雄對著鏡子里正在刷牙的自己,偶爾也會產生一些曖昧的思緒。她有著志雄偏愛的利落短馬尾,瘦窄的臉頰上能擠出兩個狹長的酒窩,笑的時候,或者訓練吃力的時候,都會由內而外地透出淺淺的紅,在志雄眼中絕對算得上好看。至于年紀,按學員登記表上的資料,年年比自己大六歲,這樣的差距是最尷尬的,雖不至于完全磨平愛意,但又像隱秘的阻礙橫亙在這對男女之間。不太合適吧?合適嗎?志雄一邊想著,一邊更加用力地揮動牙刷,泡沫沿著牙床落在舌苔上,幾番攪動后,整張嘴里滿是薄荷的辛辣,迫人清醒。
“你大學學的是計算機,為什么會去當健身教練啊?”
志雄躺在公寓的床上,再次回想起年年問的這個問題。他的耳畔有從頭頂的空調隔柵中吹來的風。已經是秋天了,但他依舊貪涼,只穿著短褲,蓋著薄薄的涼被,冷氣落在他緩慢起伏的胸膛上,像寒夜里徐徐降下的霜。
“啊,因為我覺得健身是這個世界上極少數非常公平的事情。不管是億萬富豪,還是普通民眾,你都只能靠自己的努力,花自己的時間,一點點把肌肉練出來。”
有沒有別的更好的答案呢?比如,像愛情電影里那樣表達:“因為這樣就可以遇到你啊。”通常主角們都是這樣相識的吧。
一想到這樣的話從自己口中說出來,志雄便不由得哆嗦了一陣。
“真冷啊。”他搖了搖頭,下意識瞥向放在床頭書柜上的手機。漆黑的屏幕許久沒有亮起,連帶著手機的輪廓也變得模糊不清,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
關于宋志雄先生是否應和徐年女士達成戀人關系的公投(剩余:23h15min)
關于10月12日蘇臘巴亞8.2級地震緊急事態的公投(剩余:23h15min)
關于GRC大廈增設自動化安檢系統的公投(剩余:43h17min)
關于社區路燈更換光伏照明系統的公投(剩余:127h01min)
“這是怎么回事?”
志雄對著手機愣了很久,重新抬起頭時,發現周圍所有人都矗立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盯著他。早晨的健身房本就空蕩,此刻更是籠罩著令人窒息的安靜。
“會不會是搞錯了?”
最先開口的是正在清點器械的值班經理。這個四十幾歲的男人雖然大腹便便,卻是志雄和其他教練的頭兒。“這個徐年,就是你學員里的那個年年嗎?沒什么印象啊,應該不是我拉來的客戶,是在這棟樓里工作嗎?”
“好像是吧。”
一旦有能答上來的問題,健身房便開始出現其他的聲音。和毫不避諱地投向志雄的目光不同,攪動的舌頭懂得必要的安分。志雄能聽到四下響起的討論,卻聽不清具體的內容,人們刻意壓低的聲音窸窸窣窣,像一陣陣打在玻璃上零亂的雨。
“那女孩,就在GRC工作啊,每天晚上都來,還是主動找老宋上課的呢。”
“這個公投難道是她自己弄的,是在表白嗎?”
“會不會是系統出錯了?”
“這種系統也會出錯嗎?”
“之前不是有過嗎?黑客入侵什么的。”
“這個投票里的人也不見得就是他們吧,同名同姓的人也有很多。”
是我嗎?志雄重新看向手中的屏幕,光讀這個標題,他便能確定這件事。這個世界上或許還有其他宋志雄,但認識徐年的,應該只有他了。
將文件下拉至第二頁,志雄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它被放在名字、出生年月和居住地的右側,再往下是一個個更具體的項目:教育經歷、工作經歷、家庭結構、犯罪經歷、獲得榮譽、社會關系和綜合評估。那些自己無比熟悉的人名和地名按照時間順序,填在一個個細分好的方格內,成為他被量化和精煉的一生。
接著是年年的資料。正當志雄想要翻到下一頁時,年年已然站在了自己面前。
“別看了,就是我們沒錯。”
這還是志雄第一次看到穿著正式工作制服的年年,往常她都是在更衣室換上運動服才出現在自己面前。依舊是這樣的距離,依舊扎著馬尾,依舊是狹窄的臉,但或許是缺失了那抹會令酒窩下陷的笑意,又或許是身后跟著好幾個穿著相同制服、神情嚴肅的員工,胸前佩戴著有她名字、頭像以及GRC標志工牌的她,整個人都透著令志雄難以捉摸的陌生。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志雄重復了方才的問題,這次,他的目光明顯在尋找答案。
“有人發起了一個關于我們的、全球范圍內的公投。”
“全球范圍?”
“是,”年年點了點頭,“而且觸發了緊急事件程序。按照這條公投的規則,二十四小時內,全球范圍內所有年齡超過十六周歲的公民都必須參與此次投票。”
不知不覺間,健身房擁入了許多人,有些熟面孔是在這層工作的上班族,但更多的應該是純粹出于好奇趕來看熱鬧的。全球范圍,如果真的是這樣,方才那段提示音就并非只在這個健身房響起,而是同一時間,在這顆湛藍色星球的每個角落響起。
“為、為什么會這樣?”
兩人同時說出了這句話,眼神里透著相同的無助。
從事情發生的第一刻起,從GRC的辦公室到電梯,再到志雄的健身房,那些注視著她的目光和排山倒海襲來的問題便從未消散。和志雄不同,她是GRC數據管理部的一員,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是應該知道這一切緣由的人,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去調查,找尋答案。
而顯然,志雄這里并沒有答案。
“我不知道。”年年沉默了片刻,看著志雄,“我下來找你,就是想確認……或許是你……”
“我怎么了?”
“沒事了。”年年嘆了口氣,“就算你想,你也辦不到。”
“那……”或許是感受到了年年的為難,志雄停頓片刻,語氣也溫和下來,“我們該怎么做,可以刪掉它嗎?”
“在來找你之前,我已經讓數據中心查看了這個公投的運行后臺和審核程序,到目前為止,這是一個完全合法合規的公投。”年年深吸了一口氣,右手緊緊攥著自己的手機。這個世界上,大概沒有人比她更希望這個公投消失,但也沒有人比她更明白,這有多艱難。“GRC無權中止任何一個合法合規發起并在系統內正常運行的公投,也無法對公投的結果做出任何修改。”
“可是,這樣的公投怎么可能合法?”
年年沉默了一會兒,搖了搖頭,依然是最開始的那個回答:“我暫時還不知道。”
“不知道?投票都開始了,總得有個說法吧?”接過話頭的,是站在志雄身旁的值班經理,他從來都是這種不嫌事大的性子,只要占理,便會抑制不住地想討教幾句。眼下,他更是直接指著年年胸前佩戴的工牌,一副捍衛正義的英雄模樣,“你不就是干這個的嗎?投票結果出來的話,難道你們真的要……”
“喂!”志雄打斷了經理,眼下他最不愿去想的,便是結果出來后的事。
“跟我走吧,”年年同樣沒有理會經理的盤問,而是繼續注視著志雄,“二十四小時內,或許我們能找到解決它的辦法。”
關于取消GRC-ECH38RD65號公投的公投(剩余:7h59min)
關于宋志雄先生是否應和徐年女士達成戀人關系的公投(剩余:22h35min)
關于10月12日蘇臘巴亞8.2級地震緊急事件的公投(剩余:22h35min)
關于GRC大廈增設自動化安檢系統的公投(剩余:42h37min)
關于社區路燈更換光伏照明系統的公投(剩余:126h21min)
GRC-ECH38RD65,志雄眼前的大屏幕上映著這串字母和數字的組合,這是在GRC系統里,那條自己和年年的公投被標記的代號。
這里就是GRC的總部。Global Referendum Committee,全球公投委員會,支撐著這個堅不可摧的世界,以及被人們稱為“人類有史以來最美好光榮”的時代。
在被年年帶到這里的半小時里,他一直都待在這個被稱為數據中心的地方,這是年年負責的部門。梯形排布的數百個隔間幾乎都坐了人,他們穿著統一的白色制服,刺目的電腦屏幕上是密密麻麻、不停變換和跳轉的數據。所有人面前,是一塊通天到地覆蓋著整面墻、接近一個籃球場大小的屏幕,上面無比清晰地放映著自己的照片。他能做的,只是坐在他們為自己安排的座椅上,一動不動地盯著放大了數十倍的自己。
直到那個取消GRC-ECH38RD65的公投出現。
“只能先這樣了。”
年年推開屏幕右側會議室的大門,從里面走了出來。方才的大部分時間,她都待在那個只有一張圓桌的會議室里,偶爾急匆匆地從里面躥出來,沖到某個隔間交談幾句,很快又回到會議室。透過磨砂玻璃的縫隙,志雄只能看到年年在會議桌的一側斜倚著,拼命用手在空中比畫著什么。
“只要大家都贊成取消,就行了嗎?”
志雄看著湊到自己身旁的年年,她的臉上泛起了晶瑩的汗粒,連帶還未梳齊的劉海也粘在額頭上。雖然凌亂,反倒令他感到一陣熟悉,大概這更接近平日在健身房里揮汗如雨的那個年年。
“雖然還是很欠妥當,但這是目前最快的取消公投的辦法。我們在GRC平臺發起了針對這個公投的倡議通告,希望大家盡快參與公投。世界上所有位于白晝時區且設備在線的公民,都會收到這條消息,但能否順利通過這個公投,還得看最終的結果。”
“我一直以為取消投票,只需要……”
“對著屏幕點幾下就行,是嗎?”
“啊。”志雄點了點頭。如今看來,完全不是這么回事,但他從前確實是這樣以為的,“難道不應該簡單點兒才對嗎?”
“如果GRC可以這樣操縱公投,就違背了公投體系的精神。這些投票,代表的都是世界上一部分甚至全體公民的意志,我們能做的只有監管、維護和發布公投的結果。一旦我們以某種理由自由更改甚至刪除它們,我們的權利就大于公民的權利了。”年年似乎經常說類似的話,語序連貫得像是在背誦一篇爛熟于心的課文。但很快,她又嘆了口氣,扭頭看向身后的屏幕,看向那些公投代號下飛速流轉的數據,那些她捍衛的東西,“盡管,它看起來如此荒唐,但我們也沒辦法……”
“那現在,我們只要等著就行了嗎?”
“對你來說是這樣。雖然我們沒有留你的權利,但我還是建議你待在這里,至少在我們查清這個公投到底為什么會出現之前。”
“啊,已經在查了?”志雄露出了期待的神情。
“是。這條公投屬于緊急事件觸發。發生戰爭、人道主義危機和自然災害時,GRC會針對這些公共危機自動生成公投,一旦通過就會正式移交給對應的部門處理,比如募資、醫療救援和軍事介入。我們懷疑,有人利用這個機制的執行漏洞,在其他緊急事件公投觸發時,嵌入了這條公投。”
“所以……”志雄愣了一陣,慌忙舉起緊握在手中的手機,端詳了幾秒亮起的屏幕,這才重新抬起頭,一臉驚恐地看著年年,“蘇臘巴亞8.2級地震。”
“是,它和我們的那個公投連截止時間都是一樣的。簡單來說,他們應該是看到了地震的新聞,知道GRC系統會自動觸發相應的公投,提前在觸發的代碼上捆綁了一個完全雷同的序列。”年年對著志雄點了點頭,說道。明白了事情的起因也無法令她的神情有片刻的緩和,“但這也只是猜測而已,公投結束之前,我們無權查看和修改這些信息,因為這也會影響投票的公正性。而且,貿然關閉公投,可能會導致真正的緊急事件公投出現錯誤,那可是關乎人命的事。”
“這樣……”
“很抱歉,這一切實在是……”
志雄感到女孩的失落,這突如其來的致歉,反倒令他產生了某種無法形容的內疚。他無法回答,只是嘆了口氣。
“你應該也被騷擾得不輕吧?”年年突然問道。
志雄下意識地看了眼手機屏幕,因為數量過多,堆疊在一起的未接電話通知只剩下紅色的圓點。最開始只是朋友、同事和家人的關切,漸漸地出現了越來越多不認識的號碼,雖然一個都沒接,但也能想到,和這屏幕下的幽暗不同,門外的世界大概已經喧鬧得不成體統。
“啊,還好。”志雄反倒笑了笑,沉思了一會兒,又抬頭看著年年,似乎還想問些什么,但看到那幾個跟在年年身后從會議室里快步走出的人,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從他們焦慮的神情來看,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不好的事。
“已經查到了。”領頭的人說罷,朝年年伸出胳膊,像是想即刻將她拽回那間會議室。
回過身的年年明顯緊張起來,似乎在害怕那個即將聽到的結果,“是我以為的那個嗎?”
那人先朝志雄打量了一眼,這才點了點頭,“應該就是那個叫‘角馬的黑客組織所為。雖然沒有明確的證據,但從發布的路徑來看十分相似。”
“果然是這樣。”年年聽到那個名字后,語氣不由得一沉。預料之中的結果如同重石落在心頭,此刻的悶痛像是經過排演般熟悉又刻骨,知道是這樣,終于是這樣。
她深吸了一口氣,扭過頭看向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志雄。
“真是抱歉。”年年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眼里帶著悔恨,“連累了你。”
“到底怎么了?”
“‘角馬他們是沖我來的。”
主持人:徐年女士,剛才看完您在南美參與社會調查的回顧,我想問一下,您從大學開始就一直積極參與GRC制度的推廣,是受到您父親的影響嗎?可能屏幕前的觀眾還不知道,這位即將到任的、我市最年輕的GRC數據管理部負責人徐女士,她的父親正是GRC全球數據中心的總工程師徐正言先生。
徐年:我在GRC數據中心長大,要說受到父親的影響,那便是他一直告訴我,世界剛剛從紛爭中復蘇,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盡力捍衛和保全眼下珍貴的和平,而捍衛它的基石之一,就是參與GRC公投。我選擇做這些事,并不是因為我的父親也在做,而是因為在我看來,這是正確且有意義的事。
主持人:訪談中徐女士一直反復用到“捍衛”這個詞,是因為最近引起輿論廣泛討論的那件事嗎?徐女士如何看待那個黑客組織的行為?
徐年:我個人認為那是完全不可接受的,但這僅代表我個人的看法。
主持人:可您即將就任GRC數據管理部,這是否意味著,您的個人態度很快就會變成GRC的態度?您知道其實有很多人認為那群黑客是正義的嗎?
徐年:正義是個司法概念,GRC要維護的是民主,而不是是非對錯。
主持人:看來,徐女士領導下的GRC,是不會放過這群黑客的。
徐年:我只能說,GRC不會干預任何合法合規的公投,也不會允許任何干預公投結果的行為。
“原來是這樣。”
志雄倚靠在會議室的墻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年年所說的“角馬”,就是近一年前出現的神秘黑客組織的名字。其實也不算是名字,根據年年的說法,GRC只是在當年嵌入的代碼中發現了一個命名為“角馬”但毫無意義的空白文檔,所以姑且如此稱呼這個黑客組織。
“那個主持人,怎么看都像是在故意挑起你和‘角馬的矛盾啊!”志雄對節目并沒有太多印象,但他不太喜歡那個主持人油綠色的卷發,更受不了他那自以為是張嘴就來的胡扯,“所以,你認為是那個‘角馬把你說的話視為宣戰,所以才有了今天的事?”
“目前只能這樣解釋。不管怎么看,這個公投都完全是針對我個人的人身攻擊,他們在報復我,因為我批判了他們的所作所為。”
志雄看著年年緊蹙的眉頭,半張著嘴似乎打算安慰幾句,但僵了好一會兒也只是嘆了一口氣——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年年提到的黑客的所作所為,其實是更改了一個公投的標題,他們把“關于修建塞倫蓋蒂天文中心的公投”改成了“關于修建塞倫蓋蒂天文中心并殺死260萬只野生動物的公投”。這讓這條原本無人問津的公投變得人盡皆知,媒體刨根問底,才知道天文中心建設項目包含設置大量射線捕捉器和定位裝置,必須阻斷馬拉河的一小截才能完成。這些改變必將擾亂塞倫蓋蒂平原野生動物的遷徙,若是動物們無法在九月前遷徙到北部,它們面臨的便只有死亡甚至滅絕。公投結束后的數據顯示,當時只有不到20%的有效計票,其中大部分人投了贊成;在他們更改標題后不到十二個小時,剩余80%的人都參與了投票,且全部都是反對。也是因為這件事,“角馬”成為拯救了數百萬野生動物的英雄。
他們是英雄嗎?如果沒有他們,大部分人只會和志雄一樣,在下班回家的地鐵上,對著這條事不關己的公投胡亂琢磨一通,隨便做出一個選擇;如果沒有他們,很多人應該會投贊成吧,畢竟天文中心這種高級項目,有的話總歸是件好事。一旦這樣想,任何人便能得出有驚無險的結論——好在有這群黑客,不然自己差點兒殺死了非洲大草原上幾百萬只的動物。
“GRC并沒有做錯什么,國際天文中心提交的所有材料都合乎公投程序,GRC有義務也有責任受理和發起這項公投。”年年對志雄說起這些時,語氣嚴肅得像大學里正在上課的教授。她幾乎沒有給志雄插話的機會,但專注地看著志雄的目光卻又亟待志雄能理解,“事后,國際天文中心的負責人就此道歉,他們沒有展開更詳盡的調查,這是他們的錯。”
終于,在年年歇停的間隙,志雄才有了開口的機會。
“可那群天文學家,他們應該也沒料想到,只是在地上建造天文中心,卻會影響野生動物遷徙,對吧?”志雄說完這番話后,自顧自地愣了幾秒。他詫異于自己居然會說出這些,雖然完全是自然而然想到的,怎么聽都像是在和年年對著干。于是,他有些心虛地低下頭,最后的半句變成了幾乎難以辨別的嘀咕,“他們是天文學家啊,又不是動物學家。”
“你也認為,‘角馬是正義的嗎?”年年看著志雄,突然認真地問道。連帶著會議室里其他幾個正在忙碌的人,也紛紛抬起頭看著矗立在墻角的志雄。這個正在公投系統里被全世界審判的人,此時此刻似乎正在面臨另一場更加急迫且更加難以抉擇的審判。
“是嗎?”年年再次問道。但她低沉的語氣在志雄聽來與其說是逼迫,倒不如說是哀求,她在祈禱眼前的這個人可以站在自己那一邊,志雄能感覺到。
“至少結果是好的,不是嗎?”
“是啊,結果是好的。”年年沉默了一會兒,又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她至今依舊記得接受訪談的那晚,她的回答雖然得到了父親、GRC乃至許多觀眾的認可,但只有她清楚,如果不是代表GRC,自己或許和志雄想的一樣。困擾她的,并不是“角馬”是否正義,而是另一個潛藏在心底的甚至不敢問出口的問題。
志雄卻在下一刻突然問:“那你覺得GRC是正義的嗎?”
時間在二人的對望中凝固。那一刻,時光之河似乎被這個問題攔腰截斷,像游戲里通往下一關前的門卡、考試中翻閱下一卷前的必答題。這無處可躲的感覺被一再放大,最終變成了無論如何都逃不出的監牢。
只是還沒等到年年的答案,會議室的門便被暴力地推開了。有那么一刻,志雄覺得那人的力氣只要再大哪怕一丁點兒,這面巨大的玻璃便會應聲破裂。
沖進來的,是方才在健身房里站在年年身后幾人中的一個。特萊恩,他胸口的工牌上寫著名字。
“怎么了?”年年轉過頭問道,表情透著幾分解脫。這番打斷來得及時,但光從特萊恩驚慌的表情來看,他帶來的絕對不會是什么好消息。
“是取消的公投有結果了嗎?”
“不,不是。”特萊恩遲疑了一陣,或許是實在不知道該如何表述,他索性直接將手中的屏幕對準了自己的上司。
關于展開宋志雄先生和徐年女士背景調查的公投(剩余:3h)
關于取證宋志雄先生與徐年女士社交關系的公投(剩余:3h)
關于暫停徐年女士GRC數據管理權限的公投(剩余:3h)
關于取消GRC-ECH38RD65號公投的公投(剩余:7h)
關于宋志雄先生是否應和徐年女士達成戀人關系的公投(剩余:21h36min)
關于10月12日蘇臘巴亞8.2級地震緊急事件的公投(剩余:21h36min)
等7項
“這不合法!”
在過去的一個小時里,年年向每一個出現在她眼前的人重復著這句話,數據管理部、公共關系部、內監部和姍姍來遲的大樓保安部隊長,年年的周圍聚集起越來越多以各式各樣的名義前來的人。同樣被人潮圍攏的志雄,反而無人問津。自從年年的推測被證實,“角馬”再次入侵了GRC系統,身邊的人就不怎么關心這個男主角了——他只是“角馬”用來整徐年和GRC的工具而已,人們大都這樣以為。
于是,志雄被安排坐在靠近年年的一張會議桌旁,就像站在一個近乎停滯的風眼中,周圍是洶涌的云團和震天的雷鳴。
“不能因為我提交了撤銷公投的申請,就認定我涉嫌妨礙GRC的公正。”年年雙手緊捏成拳,像是在極力克制著什么,“必須立刻撤銷這些公投!”
年年的命令很快便被更加鼓噪的議論聲蓋過。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每說一句話,周圍的聲音就會跟著變得更大,人也變得更多。她已經無法分辨自己到底在給誰解釋,而誰又在回答自己,入耳的皆是無以復加的嘈雜。
“這些公投來自多個警察局、檢察機構和監管部門,我們就算要撤銷,也需要提請這些部門同意。”
“你可能還不明白,現在是公眾懷疑你的個人行為引發了這起威脅GRC公正的事件。”
“監察會十五分鐘前已經致函,他們認為今早的事件極度妨礙了公投體制在我市的執行。”
“而且,關于暫停你職能的公投已經通過了,你現在沒有權利代表GRC發起提請。”
“你只能先等待這些公投的結果。”
“如果你經得起調查,那這些公投就算通過了也沒什么吧。”
“我再說一遍,這根本不合法!不合法!!”年年用盡全力喊道,最后幾個音節近乎是在尖叫。在志雄看來,此刻的年年不是在企圖解釋什么,她只是單純地想讓這些聲音停下來,但從特萊恩沖進會議室的那一刻開始,這一切就好像不再受控。那些公布個人信息、暫停職能的公投,甚至都沒有出現在年年和志雄的手機上,按照GRC的邏輯,那都是和他們無關的公投。
人群如愿在年年的驚吼中安靜了幾秒,而終結這一切的,是站在年年身旁的特萊恩。作為父親指派來輔助自己的副手,他幾乎算得上是年年在這里最信任和熟悉的人。
“我覺得你目前的狀態可能并不適合繼續待在GRC內部。”
“你的意思是,要趕我走?”
“警察局那邊也收到了監察會的委托,希望在等待公投結果的這段時間對你執行臨時看護。你知道的,這也是……”
“我知道,總而言之就是先抓起來,等到結果出來再說,對嗎?”年年看著特萊恩。或許是知道面前的男人并不會回答這個問題,她沉默片刻,冷笑了一聲,“沒想到你和父親給我上課時教授的內容,還有實踐的機會。”
特萊恩重新抬起頭,先是看了一眼周圍,才大聲又肯定地答道:“這是監察會內部公投的結果。”
“來了!已經來了!”方才遲來的保安隊長像是突然得到召喚,好不容易才擠入人群中央,扯著嗓子喊出了這句話。等到眾人將目光移向他,這個頂著肚子的男人又受驚一般地愣住了,過了一陣才緩緩朝眾人敬了個禮,指著特萊恩緩緩解釋道:“那個……他剛才說的警察,已經到樓下了。他們說,警察進入數據中心需要走額外的程序,所以希望徐女士可以配合他們自己下去。”
人們很快將目光投向了年年,他們默契地保持著安靜,耐心等待著她的下一步行動。
“走吧。”特萊恩向徐年伸出手,想為她拉開座位,“你清楚的,服從安排,這是目前對你來說最有利的態度。”
“我的態度……”年年沒再說下去,而是徑直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她深吸了一口氣,卸下了貼在胸口的工牌,脫下一直穿在身上的白色制服,寬松的米色亞麻襯衫內,依稀透出顏色鮮亮的運動內衣。這是為今晚的有氧課提前穿好的,志雄立刻便明白過來。
隨著人們藏不住的異樣目光,年年也很快發現了從襯衫領口透出來的那抹亮色,但她并沒有流露出尷尬,反倒是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扭頭望向身后一直默不作聲的志雄。
直到他們再次相望,志雄才急不可耐地站起來。他知道,年年已經決定要離開了。
“他們只申請了我的臨時看護?”
“是,你的身份比較特殊。”雖然年年看著志雄發問,但特萊恩很快就明白過來,這是只有自己能回答的問題,“而且,他們針對的不是最開始的那個公投,而是你試圖取消公投的行為。其實,我早就建議過你的……”
“不用解釋,我知道了。”年年回過頭,看著特萊恩,“照顧好他。”
“當然,我會確保妥善安置宋先生的。”
年年點了點頭,將制服掛在身后的椅背上,徑直走向電梯的方向。圍攏的人群自動為她讓開了道,就這樣安靜地目送著她離開。
“一旦我走出這棟大樓——”年年停在被保安隊長按住的電梯門前,轉過身,看著重新聚攏的人們以及站在人群中央的志雄,第一次顯露出了近乎絕望的哀傷,像一個身心俱疲的旅人面向永遠無法抵達的終點,“不管發起公投的是誰、最終想得到什么,他們的目的都已經達到了。”
主持人:特萊恩先生,我們非常感謝您愿意接受我們的電話訪問。剛才您說的啟動調查程序,是打算承認您的上司徐年女士確實蔑視GRC乃至整個公投體制嗎?
特萊恩:我沒有這樣說過。
主持人:可是依照剛剛通過的公投,我們看到徐年女士和宋志雄先生的聊天中確實存在違背GRC員工精神的行為,比如她試圖左右宋先生在友好城市公投中的選擇,而且公開表示公投選擇奧運會舉辦城市是……我引用一下徐女士的用詞,這是非常“扯”的事情。
特萊恩:我必須要說,監察會決定調查她和宋先生,純粹是為了評定她取消公投行為的合理和合法性。我們在此需要討論的,并不是徐女士對GRC的態度。
主持人:可公眾現在熱議的正是這個。還是說,特萊恩先生目前作為代理執掌GRC的人,并不打算回應徐女士的這一系列行為?
特萊恩:我不認為徐女士在任職期間存在對GRC的不當行為或態度。事實上,我認為她非常盡職。
主持人:證據顯示,她可是真實地向她的戀人抱怨過,GRC的公投非常“扯”。您認為監察會的人會完全無視這些公然挑釁GRC的聊天內容嗎?
特萊恩:首先,那是她的健身教練,不是戀人;其次——喂,你干什么?!喂!我正在……
宋志雄:那個公投才扯吧?什么要決定我和她是否成為戀人,你們真的會為這種無聊的東西投票嗎?你們看不出來嗎?這就是他們對她的報復,那就是——喂,放開我!
主持人:宋先生?是宋先生嗎?
特萊恩:……快點兒帶走!他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主持人:喂!宋先生,是您嗎?您剛才提到的“他們”,指的是黑客組織“角馬”嗎?宋先生?我們非常希望邀請您參加今晚的訪談節目!宋先生,您在聽嗎?
宋志雄:放開我——
特萊恩:給我看好他!
主持人:宋先生,您在嗎?我們非常希望他參加……
特萊恩:很抱歉,我必須結束采訪了,非常抱歉。
“你根本不知道這樣做的后果,在那種節目上胡說,虧你想得出來!”
特萊恩重重地關上會議室的門。自他一把扯掉連接電視的數據線后,周遭的員工立刻識相地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特萊恩除了在志雄進門時大喊了這一聲外,也不再有任何憤怒的情緒,甚至臉色很快恢復了平靜,就像那聲呵斥完全是為了驅趕身旁這些人一般。
“我們只是懷疑黑客入侵,并沒有完全確定,難道‘角馬親口向你承認了嗎?”
“可是……”
“是否真是‘角馬,需要GRC提請警方審理才能得出明確的結果。你剛才的所作所為,完全是在誤導大眾。”
他看著志雄,搖了搖頭,徑直坐在年年之前的位置上,而志雄則依舊靠在原本的墻角,自始至終都不曾落座。二人正好位于會議室的兩端,卻又正好相對。他們沒有看向彼此,而是各自瞥向別處,就這樣沉默了許久。
“后果會怎樣?”志雄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將雙手環抱在胸前,“我問的是那個公投的結果,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投票,贊成我和她相愛,我們就必須相愛嗎?”
“你人生中哪怕一次認真地看過公投的詳情說明嗎,宋先生?”特萊恩看向志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好一陣,突然冷笑起來,“那個公投,根本沒有要求你們相愛或者不相愛。”
“可是,那個公投的內容不是……”志雄努力回憶了一番,或許是忍不住看了太多遍,他竟能完整背出公投的內容,“‘關于宋志雄先生是否應和徐年女士達成戀人關系的公投。”
“所有公投都必須使用GRC系統公審過的標準詞匯生成,再修改為更容易為大眾理解的說法。‘關于宋志雄先生是否應和徐年女士達成戀人關系的公投,如果把這句話拆解成系統內的語言,‘關于何事的公投是最常見的固定組合,你和徐年的名字都能在后臺對應到公民信息,也屬于標準詞匯。除此之外,地點、物品、職位都必須對應唯一的標準詞匯。”
“所以戀人關系指的是?”
“這個詞在GRC后臺對應的標準詞匯,是‘存在長期同居事實的男女。這個詞最早是因為一起特殊的離婚訴訟,由陪審團主要成員率先申請錄入的。‘角馬只是從海量的標準詞匯里選擇了這個詞,用你看到的戀人關系來指代它。”看著志雄愈發著急的神情,特萊恩再次笑了笑,“所以,如果你問我那條公投通過的后果是什么,那就是不管你們是否相愛,都必須長期同居在一起。你應該高興才對,據我所知,徐年可是住在市中心的頂層豪華公寓里,比你那個只有四十平方米的小單間強多了。不過,賺錢養家的事可能就要麻煩你了,畢竟她離丟掉這份工作也不遠了。”
“為什么?”
“你可能真的還不理解,監察會的臨時看護對我們這種職業的人來說意味著什么。”特萊恩環顧了一眼四周,不禁嘆了一口氣,“簡單來說,她能順利回到這里的概率已經很小了。”
“就因為發布了公投?”
“我提醒過她的,這樣會妨害GRC的公正,但她不聽呢。”特萊恩的臉上透著難以捉摸的得意,“她一心只想著……噢,她怎么說的來著,‘不想給宋先生添更多麻煩。”
“她……她是這樣說的?”
“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按照公投結果和她達成戀人關系,也還是挺值的?”
“可是,我們……”志雄的雙唇嚅動了許久,他有無數的問題,卻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問起。終于,他不再設想那些荒唐到極點的他和年年未來的處境,不讓這一切發生,才是最終的目標,不是嗎?一旦這樣想,志雄心中便立刻浮現出那個明確無比、最重要的問題。
“難道你們真的會接受這樣莫名其妙的公投嗎?如果他們公投希望我死呢,公投希望世界末日呢,你們也會這樣照著放上去嗎?”
“這是一個完全合法合規的公投。我想,你今天應該已經從徐年那里聽到過這句話很多遍了。恕我直言,GRC遇到過更荒唐、更難以理解的內容,最好看的樹、上帝是否是金發、防身的槍究竟應該放在床的哪一邊,類似種種。”
“可我和年年的事,與其他人有什么關系?”
“是嗎?宋先生,你每天拿著手機看那些公投的時候,腦海中的聲音不一樣是‘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嗎?”特萊恩似乎非常滿意志雄這副惱怒又無奈的樣子,把胳膊放在會議桌上,雙手交叉撐起下巴,完全是在靜靜地欣賞眼前這一幕,“GRC的職責不是評判一個公投看起來是否正常,就算有一天有人公投希望地球毀滅,只要上傳的對象符合要求、內容符合標準,它就會被GRC認定為合法。但遺憾的是,據我所知,并沒有機構和個人具有營造末日的資質。”
“可如果是‘角馬呢?你們不是研究過嗎,嵌入緊急事件的手法完全一模一樣。”志雄深吸了一口氣,“他們可以篡改天文中心公投的標題,可以在那個地震的公投上加進我和年年的公投,那么,他們同樣可以發布更荒唐、更可怕的公投!難道你們也會跟著發布嗎?我們也要跟著投票嗎?他們要投票毀滅世界,我們也要照著把地球點燃嗎?就算那個公投本身就是個錯誤,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我們也要假裝看不到嗎?”
“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特萊恩的神情依舊沉靜,完全沒有被志雄一連串的反問擾動,只是稍稍側開身子,將那張冷靜到有些不自然的臉完全對準志雄,“宋先生,你到底想表達什么?”
“如果有辦法證明,這就是‘角馬做的——”志雄完全站直了身體,在墻角的陰影中握緊了拳頭,“如果我可以證明,年年就會沒事嗎?這個公投就可以取消嗎?”
“理論上講是這樣。就像剛才我在新聞里說的那樣,監察會調查徐年的原因是她執意提請取消公投,這涉及非常嚴重的職權濫用,因為在她采取行動時,這項公投依舊是合法合規的。但如果有明確的證據表明,這一切是黑客蓄意入侵,那她的行為就可以理解為正當的指揮防御,雖然也會面臨一些審查,但還不至于真的怎么樣。”特萊恩停頓了片刻,似乎在腦海中回憶著什么,想了想后又繼續說道,“不過,如果是‘角馬的話,怎么可能留下入侵的證據呢?你可能不知道吧,之前他們篡改了那個建設天文中心的公投標題,當地GRC的負責人也企圖緊急叫停,但就算明確知道是黑客所為,GRC依舊沒有找到任何真正構成入侵的證據,甚至連黑客的名字都不知道。至于那個負責人……五年有期徒刑,到現在還在牢里呢,所以……”
“不,我可以證明。”志雄打斷了特萊恩。必須做些什么,必須馬上去做。不知從何時開始,這個聲音便在志雄的心底回蕩,“我可以證明這一切是‘角馬所為,我會向所有人證明。”
“你到底想干什么?”
“你說現在嗎?”志雄說罷,一只手拉開會議室的大門,“當然是離開這里。”
“我說過,你現在最好待在這里。”
“不,你只能建議我待在這里。年年說過,你們沒有留我的權利。”
主持人:你的意思是,你就是那個黑客“角馬”?
宋志雄:沒錯。
主持人:宋先生,據我所知,你只是一個健身教練啊。調查你們社會背景的公投已經通過了,就結果來看,你看起來完全不像是黑客呢,該不會是臨時起意吧?
宋志雄:什么意思?
主持人:恕我直言,宋先生真的很喜歡徐年女士吧?你們的聊天內容在網絡上已經有超過十四億次的瀏覽和點擊,很多人都認為你們絕對是互相有好感的。
宋志雄:這……這和你有什么關系?
主持人:其實呢,我也聽過一種說法。GRC對于維護公投的公正和權威極為看重,針對那些對公投系統有實際控制權的員工,監管通常極為嚴格,絕不容忍任何修改、刪除和操控公投的行為。徐年女士好像就是為了盡快平息這個與你們有關的公投,觸犯了GRC的大忌。你急著承認自己是那個“角馬”,該不會是為了給她開罪吧?如果是這樣,我還真應該為你們那個戀人關系的公投支持一票。
宋志雄:我承認自己是“角馬”,只是為了一人做事一人當。她只是做了該做的事,不應該為此受到懲罰。
主持人:哦,這樣啊……看來“角馬”先生,真的很喜歡徐女士呢。可是,不知道黑客先生是否還記得,不久之前,也是在這檔節目里,徐女士發表過一系列針對你的言論。當年那么多人支持你的善舉,認為你拯救了數百萬只野生動物,而徐女士卻代表GRC將你的所作所為認定為嚴重的過錯。
宋志雄:我……我記得。
主持人:說來真是巧呢,她如今面臨刑拘的理由,和她當年斥責你的理由一樣,都是妨礙公投體制的公正和公平。所以,如果你真的是“角馬”,處心積慮地接近她,成為她的教練,時隔近一年再次入侵GRC系統擬造這個公投讓她受罰,這才是更加合理的解釋吧?
宋志雄:我一開始只是想設計一個自動投票的程序,在這個過程中意外發現了那個漏洞,但也從未想過真的用它來做些什么。第一次篡改公投的標題,是因為在論壇上看到一個動物學家的帖子,他發現了建造天文中心會帶來的問題,并且一直倡導大家抵制這項計劃,但帖子幾乎無人問津。我想,或許應該讓大家知道這一切,于是利用那個漏洞修改了標題。除了修改標題,我還將那個動物學家帖子里的內容粘貼進了公投的詳情頁。后來被GRC發現的那個空白文檔“角馬”不是我的名字,是動物的名字,是那個動物學家研究角馬大遷徙的報告。我沒想過要做什么,只想讓大家知道這件事會帶來嚴重的后果。徐女士在節目里說的那些,我不認為是挑釁,我的行為本身就是個錯誤,所以之后,我沒有再用這個漏洞做過什么。
主持人:那這一次呢?
宋志雄:這一次……我只是沒想到,她會出現在我的生活里,會主動找到我,成為我的學員。她不知道我就是那個被她罵了無數遍的黑客,可我卻知道,她就是徐年。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喜歡上她,或許就是因為這樣奇怪的緣分,我一直不敢表達自己的愛意。我想,或許通過這樣的方式可以引起她的注意。我沒想到會弄成這樣,但請你們相信我,年年她對GRC、對自己的工作一直都非常負責任,是我貪心,是我的胡鬧導致了這一切,和她真的一點兒關系都沒有。
主持人:就算你說的是真的,我們依舊無法證明你就是“角馬”,除非你能提供那個漏洞——
宋志雄:我可以證明,現在就可以證明我是“角馬”,年年的行為完全是為了維護GRC系統。
主持人:你是說,現在?
宋志雄:是,現在。
主持人:那到底要如何證明呢?
宋志雄:等。
主持人:等?等什么?
宋志雄:等那個正確的時間。
年年靠在深褐色的麂皮沙發上,面前的電視熒幕里,是一同焦急等待的主持人和志雄。
裝潢簡單的休息室緊鎖著大門,除卻那張雙人沙發,只有一臺電視和一張矮小的日式茶幾。茶幾上的水杯里是姜色的紅茶,掛在杯沿的茶包已經干癟,盡管茶水涼透,卻一口未飲。
“快了,就快了!”電視里的志雄一邊喊著,一邊焦急地盯著前方。他的雙眼是那樣渾濁,和平日里那個精力充沛的教練如此不一樣。那是孤注一擲的表情,是傾盡所有的表情。
“志雄……”年年從沙發上站起來,強烈的不安令她本能地拿起放在茶杯旁的手機,屏幕上顯示出復古造型的時鐘,纖細的秒鐘正勻速滑向它在這一分鐘的終點。
56,57,58,59……
下一秒,公投提醒的蜂鳴聲響了起來,而且一陣接著一陣沒有停歇。年年點開了不斷出現在屏幕中央的通知,積蓄在心中的不安,也終于在那一刻徹底引爆。
她想也沒想,拉開休息室的大門沖了出去。持續不斷的蜂鳴聲從走廊擴散到樓道,再到更遠的地方,整個燈火不熄的城市,瞬間跌入了一場槍響炮鳴、烽煙不絕的戰爭。
關于宋志雄是角馬的公投(剩余:2100h)
關于宋志雄是角馬的公投(剩余:2100h)
關于宋志雄是角馬的公投(剩余:2100h)
關于宋志雄是角馬的公投(剩余:2100h)
等2100項公投
“這樣就可以了,對嗎?!”志雄拉著主持人,激動地喊道。
偌大的演播廳內早已被嘈雜的蜂鳴聲覆蓋,他只能扯著嗓子,更大聲地喊:“年年會沒事的,是這樣嗎?!”
坐在志雄身旁的主持人早已愣在原地,一句話也接不上來。可越是這樣,志雄反而更加激動,他急迫地想知道結果,一刻也等不下去。
“那個……”主持人的額頭冒出了冷汗,茫然地看向直播室的鏡頭,準確地說,應該是鏡頭之外那些同樣錯愕不已的人,“你剛才……做了什么?”
“我證明了,我就是‘角馬。”
“可是,這都是……”主持人戰戰兢兢地看著志雄,想解釋卻欲言又止,轉而站起來朝著鏡頭外攢動的人群喊道,“喂!喂,現在這個情況要怎么辦啊?!你們倒是說話啊!徐年,徐年呢?”
演播廳內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覷著,無人應答。
“喂!”志雄大聲喊道,主持人突然的站立在他眼中成了某種“臨陣脫逃”的信號,“年年,年年她怎么了?”
下一秒,他也站了起來,撲向主持人,燒紅的雙眼帶著不可遏制的怒意。
主持人的喉嚨幾乎被志雄勒在手中,他哆嗦了許久,才從喉嚨里擠出來幾個難以分辨的音節,“放……放……開我!”
“你們把她怎么了?”
“她……她沒事……放開……”
“我都告訴你們了!我才是‘角馬,我就是‘角馬!她在哪兒?她在哪兒?!”
志雄正欲問下去,演播廳的大門卻突然被推開,年年和特萊恩一同出現。他們身后,是一排穿著防爆服、持槍對著志雄的警察。
“放開他!”年年大聲說道,“你要找的是我。”
“年、年年……”志雄扭過頭,驚恐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瞬間松開了勒住主持人的手。下一瞬間,淚水從志雄的眼角滲了出來,他的整張臉都止不住地抽搐著,連話都不能說清楚,“是你……你怎么會……”
“我一直都在這兒,從離開GRC大樓開始,我就一直待在演播廳隔壁的休息室里。”年年小心地走上前,“志雄,結束了,這一切都結束了。”
“不!不是這樣!”
“監察會沒有真的拘禁徐女士,這也不是真的在直播節目。”特萊恩一邊解釋著,一邊示意身后的警察開始行動。他們緩緩靠近只剩志雄一人的演播臺,刺眼的射燈打在他猙獰扭曲、蒼白得不見一絲血色的臉上。
“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抓到你,‘角馬。”
年年:其實,我們很早就鎖定了你的身份,因為我們能找到的,唯一一條疑似黑客的線索,就是那條修改標題的代碼是通過健身房的網絡接入GRC中心的。你學的計算機,大學時搞過編程項目,甚至還改造了公寓的人工智能……確實如你所說,你不再犯案了。
志雄:所以,就算我已經不再犯了,你們也不放過我。
年年:因為被你坑害入獄的,是我父親最愛的學生,是父親花近十年時間培養的接班人,也是我秘密交往了五年的愛人,是我的未婚夫,因為你……因為你篡改標題的行為,他被徹底毀掉了。
志雄:就是為了這個?
年年:是,沒錯。我接近你最初的目的,其實只是想找到你是“角馬”的證據,但我……我也沒想到,你的生活那樣簡單,我根本一無所獲。根據網絡犯罪的審訊協定,再過不到一個月,就算我們抓到你,也無法給你定罪,所以我才想出了這個辦法。那條我們達成戀人關系的公投,從一開始就不是黑客入侵的結果,它是特萊恩模仿你的手法發布的公投。
志雄:你們為了抓到我,做了這么荒唐的事。
年年:我向父親承諾會確保這條公投最后絕對不會真的達成任何結果,并且,如果最終不能賴到你的頭上,我就必須主動承擔這一切。
志雄:所以才有了后來那些……
年年:對,才有了那些壓根兒沒有出現在你手機上的公投,才有了我被帶走、特萊恩當著你的面在節目上胡言亂語、主持人的邀請,這一切逼得你必須當面承認你就是“角馬”。
志雄:呵呵,你們,計劃得很周詳嘛。
年年:在覺察到你對我有好感后,特萊恩就改變了計劃,為了讓你親口承認這些,我們設計了很久。
志雄:剛剛……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
年年:電視節目沒有真的播出,那是主持人配合我們演的戲而已。但你說的那些話,都會被記錄下來當作證詞,從始至終,我們只希望你交出漏洞,希望你認罪而已……你甚至不會被警察帶走,你會被交給我父親,只要你配合調查,或許下場也不會太慘。可是……我沒想到,我沒想到你會這么做……
志雄:你說的,是那些新的公投?
年年: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你剛才對主持人說的都是真的,你從未用那個漏洞做過真正的壞事。不管你相不相信,有些話我還是必須要親口告訴你。我曾經告訴過父親,你根本就不是那種追名逐利的黑客,我也曾經懷疑過,我們這樣做,是不是真的正義。我時常覺得,我們在費盡心思把一個好人變成壞人。
志雄:呵,好人已經是壞人了,你現在覺得正義嗎?
年年:我不知道,我依舊不知道。我從小到大唯一堅信的便是GRC是神圣的,它不能存在漏洞,它不能是錯的。
志雄:可它就是錯的。
年年:它不是!
志雄:我們為什么投票?年年,你看到過那些偶爾在街頭舉著牌子高喊的人嗎?“我們究竟在為誰投票?”牌子上都寫著這樣的話。
年年:我……從沒見過。
志雄:你撒謊!
年年:你不明白,不管是對是錯,我只能選擇捍衛它,因為那是我們僅有的東西。就像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也必須親自把你……把你……
志雄:如果這個你們僅有的東西,也被摧毀了呢?
年年:你發起的那兩千多項公投是無法摧毀GRC的,總部此刻已經在緊急重啟系統了。你的行為雖然是為了救我,但依舊是不可原諒的。志雄,請你務必配合他們,我會盡全力幫助你免除不必要的刑罰,這是我唯一可以為你做的。
志雄:不,你們不可能重啟系統,這兩千多項公投,都是合法合規的公投,沒有人有權利刪除它們。重啟系統,其他所有公投都會作廢,人們是不會同意的,至少那些有希望舉辦奧運會的城市就不會同意……你來找我,只是想讓我交出那個漏洞。
年年:我拜托你,只有這樣,才可以挽救GRC。
志雄:真可惜啊,年年,你有過這樣的機會的,只是現在,你已經把好人變成壞人了,壞人只能再變成瘋子。
年年:你到底想做什么?
志雄:問問你自己,我們究竟在為誰投票。年年,我們究竟在為誰投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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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458792條公投
10月16日12時29分 ?今日公投
因技術原因,GRC系統將無限期關停,感謝您的支持。
GRC強烈譴責傳播系統漏洞和惡意攻擊公用網絡的行為。維護GRC公投體制,維護全民參政是每個公民應盡的義務。
【責任編輯:汪 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