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查爾斯·斯特羅斯 翻譯 / 南瓜
英國作家查爾斯·斯特羅斯是英國最成功的科幻作家之一。他的作品被翻譯成多達12種語言,曾有6部作品獲得雨果獎提名,并三次獲得雨果獎最佳中篇小說獎。這位作者的作品風格多種多樣,科幻、奇幻,驚悚、搞笑,賽博朋克、克蘇魯神話,簡直包羅萬象。
時值明媚、清爽的三月早晨。長長的馬尾云拖過半邊天,探向東南的一輪旭日。駕駛座上的喬微微發抖,搖著柄啟動那輛慣常給畜棚鏟糞的老舊鏟車。跟主人一樣,這臺古老的麥塞福格森曾有過好時光,但它也遭受過比喬平日所為更惡劣的虐待。柴油機哼哧哼哧地嗆出一口深藍色煙霧,暴躁地自言自語起來。喬的腦袋一片茫然,空得就像頭頂的藍天。他發動牽引機,升起鏟斗,正調頭對準畜棚敞開的大門,卻看見路上來了一座游蕩飼場。“這混球。”喬罵了一句。嘈雜的摩擦聲傳來,牽引機趴了窩。他又瞟了一回,眼睛瞪得溜圓,爬下牽引機,一溜小跑沖向農舍屋側的廚房門。“曼蒂!”他扯著嗓子喊,忘了毛衣下夾著雙向無線電,“曼蒂!有座飼場來了!”
“喬?是你在喊嗎?你在哪兒?”屋子深處隱約飄來她的聲音。
“你在哪兒?”他高聲反問。
“洗手間。”
“這混球。”他又罵了一聲,“可別是上月底我們碰見那個……”
廁所傳來的聲音沖去了他的擔憂。隨后,“咚咚”的爬樓聲追著曼蒂沖進廚房。“在哪兒?”她質問道。
“就在前面,車道上大概四分之一哩的地方。”
“好。”晨間洗漱被打斷讓曼蒂頭發炸毛,眼里冒火。她扯過一件綠色的厚大衣套在襯衣外面,“櫥柜開了沒有?”
“我以為你想跟它先談談。”
“一點不錯,我是要和它談談。如果躲在埃德加的池塘邊矮林子里的就是它,那我確實有一些‘問題要跟它探討一下。”這怒氣讓喬搖了搖腦袋,進里屋打開了櫥柜。“帶上獵槍,別讓它進我們的院子。”她在背后大聲道,“我馬上就來。”
喬也沒轉身,只是點點頭。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把12毫米口徑的槍和早已填好的彈夾。槍的通電自檢指示燈閃爍不定,但電量大概是滿的。他背上槍,仔細鎖好柜子,走回院子里,要震懾住那位不速之客。
飼場蹲伏在阿米蒂奇莊園外的路邊,身上發出“嗡嗡”“咔嗒”的聲響。喬從莊園的木門后頭警惕地盯著它,獵槍夾在了胳膊下邊。這飼場差不多中等規模,大概包含六個人類組件,是個駭人的共同體。它已經深深陷入飼場神游的狀態,與自身心靈共同體之外的人不再有十分明確的聯系。透過它那皮革一般的黑色皮膚,他能看見內部結構的些許樣貌——蜂窩狀細胞巨型聚合體以令人不安的動作在不斷地彎曲、隆起。即便尚屬幼生體,這飼場依舊有著舊時重型坦克的體積,活像是一頭迷惑龍,將道路堵了個水泄不通,還散發出一股酵母與汽油的味道。
喬心緒不寧,總感覺它在盯他。“混賬玩意兒,我可沒時間跟你鬧騰。”他嘟噥道。一小群克隆蜘蛛牛亂哄哄地等在北邊圍場,可馬廄里還有齊膝深的糞沒鏟;他發著抖等曼蒂過來處理情況,牽引機的座椅卻怎么也坐不暖和。畜群的規模不算大,是他的土地與勞動力承載的極限——棚子里的大型生物制造機組裝哺乳牲畜的速度,比他飼養它們、貼上實在的跑山畜,非催熟標簽賣掉來得還快。“你想干嗎?”他沖著微微發出“嗡嗡”聲的飼場喊道。
“腦子,給圣嬰的新鮮腦子。”飼場用一把溫情的女低音輕唱道,把喬嚇個半死,“買點我的腦子!”六副花椰菜形狀的嚇人玩意兒不無暗示地探出飼場背后,又靦腆地縮了回去。
“這里不需要腦子。”喬強裝鎮定,握著槍托的手指攥到沒了血色,“也不需要你這種東西。快滾。”
“我是九條腿的半自動調音臺!”飼場低吟道,“正在為愛前往木星!不來點兒我的腦子嗎?”三只帶柄的好奇眼睛從農場上半截的平坡伸了出來。
“呃……”還好曼蒂出現,讓喬省了事兒,不用再去編造滾遠點的九種說法。二十年前,在美索不達米亞參與維和行動后,她想方設法把身上那件舊戰衣偷回了家,又想方設法保持了能穿上它的體型。走動的時候,戰衣的左膝發出不祥的聲音——不算常見,而且這戰衣依舊能夠很好地執行主要使命:嚇唬入侵者。
“你。”她抬起一只透光的胳膊指向飼場,“從我家里滾出去。趕緊!”
得了提醒,喬舉起獵槍,拇指將快慢機刨到全自動。雖說它比不了曼蒂肩頭的重武器,不過好歹能給局面做點兒強調。飼場發出嘀里嘟嚕的不滿聲,哀怨問道:“你們為什么不喜歡我?”
“從我家里滾出去,”曼蒂加大了嗓門,音量高到嚇得喬縮了脖子,“給你十秒!九!八!……”細細的磁環從兩側胳膊旁伸出,隨著高斯槍的蓄能發出久未使用導致的嗚嗚聲。
“這就走!這就走!”飼場把自己稍微舉高了一些,磨磨蹭蹭地往后退,“無法理解。我只想讓你們自由探索宇宙。沒人愿意買我的新鮮水果和腦子。你們這些人都什么毛病?”
兩人一直守到飼場后退著拐去山頂背后。曼蒂第一個松了口氣,將高斯環收回戰衣的手臂。隨著電源的關閉,戰衣也從空靈的半透明固化為素凈的橄欖褐。喬鎖上獵槍的保險,罵了句“這混蛋”。
“傻缺玩意兒。”曼蒂一臉疲憊,“膽子還挺肥。”她的臉看著蒼白又憔悴,喬還注意到她攥緊了雙拳。他毫不意外地意識到,她在發抖。今晚又要變成無比噩夢的一夜,一點不摻假。
“柵欄。”他們討論著從那間小沼氣發電廠牽一條外線去熱電聯產基載,這事兒從去年一直說到了現在。
“也許這回就弄吧。也許。”不加警告便炸飛過路者這種事情,曼蒂沒多少興趣;不過,若要讓她回心轉意,還有啥能勝過一座游蕩飼場蹲在家門口的景象?“來幫我脫戰衣,然后我去弄早飯。”她說道。
“我得去畜棚鏟屎。”喬抗議道。
“可以等到早飯以后,”曼蒂渾身發抖,“我需要你。”
“行。”喬點頭道。她臉色差極了;距她上一回徹底崩潰已是幾年前的事,但當曼蒂說我需要你的時候,不予理會可不是什么好主意。這句話帶來腰都累斷的辛勞:在生物工廠里倒騰,把她的備份磁帶裝載到新的身體里——每一回都麻煩得要命。他挽著她胳膊,領她去了后廊。眼看快到的時候,他停了下來。
“怎么了?”曼蒂問。
“好一陣沒看見鮑勃了,”他慢吞吞道,“我擠完奶之后,要它把牛趕去北邊圍場。你覺得……”
“我們可以去控制室查看一下。”她疲倦地說道,“你真擔心……?”
“畢竟有那種東西在附近晃蕩。你覺得呢?”
“它是條能干的乖狗狗,”曼蒂不確定道,“飼場不會傷害它。它沒事的;喊兩聲就回來了。”
曼蒂在喬幫忙之下脫掉戰衣,又花了老半天時間穩定精神,兩人這才開始吃早飯:自家母雞下的蛋,自制奶酪,還有找山谷那頭嬉皮士公社買黑麥來做的烤面包。這棟破破爛爛的屋子花了兩人二十年時間重建,鋪著石頭地板的廚房讓人感覺溫暖又溫馨。唯一來自山谷之外的東西是咖啡豆——豆子屬于某種頑強的轉基因品種,就長在坎布蘭的山丘頂上,稀稀拉拉的活像少年的胡須。兩人沒說幾句話:喬本就不怎么說話,曼蒂則是沒什么想說的。沉默抑制了她的心魔。他們相識已經許多年,哪怕沒有話題,兩人也能忍受彼此的沉默。鑄鐵爐子對面窗臺上的語音收音機沒開,冰箱一旁的墻上的電視也關著。一天中,早餐時光最為安靜。
“狗兒沒反應。”喬對著咖啡渣評論道。
“它是條乖狗。”曼蒂不確定地瞟了眼院門,“你是擔心它會溜走,跑去木星?”
“它之前跟我一塊兒待在棚子里,”喬把他的盤子拿去水槽,打開熱水沖了起來,“清理完路線之后,我要它在我清理畜棚的當口,把牲畜帶去圍場。”他抬頭瞟了一眼窗外,表情有些擔憂。畜棚敞開的大門外正正地停著那輛麥塞福格森,仿佛在阻擋去年霜冬遺留的,跟入侵敵人一樣可憎的大糞、稻草、青貯料之山。
曼蒂輕輕推開他,從窗臺的充電點拿起一只對講機。對講機發出“嗶嗶”的聲音,沖她露了個笑臉。“鮑勃,回個話,完畢。”她皺起眉頭,“它可能又把耳機弄丟了。”
喬把盤子立起來瀝干,“我準備去鏟糞堆。要不,你去找找它?”
“我去找找吧。”曼蒂緊縮的眉頭顯然說明,等抓到那狗之后,她會“好好地”跟它聊聊。鮑勃并不會在意:對它而言,話語好比鴨背上的水,“唰”一下就滑走了。“先用攝像機看看。”她戳開那臺破爛的電視,閃爍雪花的屏幕里顯示出分割畫面:菜園,大院,干草棚,北圍場,東圍場,主田地,灌木林。“呣。”
她繼續擺弄著小耕地的監控系統,這頭的喬又爬上駕駛座,再度發動了牽引機。這回,發動機總算沒有咳嗽和噴黑煙;他忙著把烏七八糟的大糞鏟出畜棚,再堆成三米高的糞堆——每一次鏟四分之一噸——幾乎快忘了早上那位不速之客。幾乎。
到中午時分,糞堆已聚滿嗡嗡的蒼蠅,散發出驚人的惡臭。畜棚倒是清理得差不多了,只剩下用水管和掃帚收尾。喬正要把糞堆運到埋在屋子另一頭的發酵罐,卻看見曼蒂從小路走回來,還搖了搖頭。他立刻反應過來,出問題了。
“鮑勃呢?”他心懷期待道。
“鮑勃沒事。我讓它守山羊去了。”她的表情有些怪,“但那座飼場……”
“在哪兒?”他問道,一邊匆匆跟上她。
“蹲在小河下游的樹林邊,”她簡單地回道,“就在我們的柵欄外邊。”
“那就不算是非法入侵嘍。”
“它把吸收根給扎下來了!你知不知道這代表什么?”
“我不——”喬的臉困惑地皺了起來,“噢。”
“是的。噢。”她轉過頭,盯著位于他們的大屋與小農場另一頭樹林之間的外屋,倘若目光能殺人,那入侵者已經死了一千遍。“它要夏眠了,喬。然后它會在我們的地盤上一直長到成熟。你知道它說自己完成生長之后要去哪兒嗎?木星!”
“這混球。”喬有氣無力道。情況這下真正嚴峻起來了,“我們得先把它處理掉。”
“我不是這個意思。”曼蒂停下話頭,喬已經走出了門。她看著他走過院子,搖了搖頭,“我為什么會被困在這里?”她大聲問道,可灶臺沒有回應她。
外切斯維克的小村子離阿米蒂奇莊園有四公里遠,一路上大多是廢棄的房屋和破損的谷倉,長滿雜草的田野和被樹撐壞的圍墻。對英國的農業版塊而言,二十一世紀下半葉異常艱難;再算上人口減少與隨之而來的住房過剩問題,日子變得更加煎熬。因此,四五十年代那些不愿隨社會大流的人便有了機會,能隨意挑選曾經無比漂亮、眼下卻成了破屋的各種農莊。他們挑選最為合心意的宅邸居住,蹲在破敗的外屋里栽下種子,照看畜群,練習動手能力。一代人之后,一座體面的大宅便會出現,矗立在沒有汽車往來的破敗道路邊上。或者說,若有后代來衡量日子,那就是一代人的時間;如今是人口驟減的幾十年之后,上世紀被打上“下流的丁克一族1”標簽的人如今占絕大多數,遠遠超過樂意生娃的家庭。喬跟曼蒂在這方面屬于乏味的保守派。不過,其他方面并非如此:曼蒂的噩夢,對酒精的厭惡,逃離人類社會等等,都是維和部隊服役經歷給她留下的紀念。至于喬——他喜歡這里。他討厭城市,討厭網絡,討厭層出不窮的新聞。他愿意付出一切,換取平靜的生活……
豬鞭酒吧位于外切斯維克的郊區,是方圓十公里內唯一一家,顯然也是灌了一肚子淡啤的喬搖搖晃晃能走到的唯一一家酒吧。自然而然的,這里發酵著當地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主要還得怪奧萊·布蘭達拒絕給酒吧通電,更別說通網(倒不是因為什么不合時宜的技術恐懼癥,而是布蘭達以前在歐洲國防部當攻擊黑客留下的副作用)。
喬站在吧臺前。“來一品脫苦啤?”他試探地問道。布蘭達盯了他一眼,點點頭,隨后走去里邊給舊式洗杯機上水。不久,她從架子上取下一只干凈杯子,放在酒頭下。
“聽說你碰上了農場問題。”她一邊操作著啤酒機的手泵,一邊不咸不淡地說道。
“嗯哼。”喬的注意力全在杯子上,“你上哪兒聽到的?”
“甭管。”她放下杯子,等著杯頂的泡沫消散,“你可以跟亞瑟和耗子溫蒂聊聊飼場的事情。他們前幾年碰上過一回。”
“這就去。”喬拿走啤酒,“謝啦,布蘭達。還是老樣子嗎?”
“還行。”她轉身返回洗杯機。喬往另一頭的角落前進,那里有一座冰冷的壁爐,壁爐兩側正對擺著兩只巨大的皮沙發,扶手和沙發背叫布倫達散養的貓咪家族撓得傷痕累累。“老亞,耗子,過得咋樣?”
“還行,謝謝。”老鼠溫蒂已年過七旬,是老一輩里接受過p53染色體侵改的人之一,似乎已經凋謝到再不會受時間的半點影響:白色的發辮,鼻釘、耳釘松垮垮地掛在皮孔上,皮膚像是沙漠里的風。老亞曾經是她的小狼狗,直到中年這種事上了他的身。他沒有接受侵改,面相比她要老。這兩人共同打理著一座小農場,主要產品是藥物疫苗小雞,不過也會賣一些高硝酸鹽肥料——白天悄無聲息進貨,不到天黑就賣光,生意還挺紅火。
“說是你碰見了點麻煩事兒?”
“是啊。”喬謹慎地嘗了一口,“呣,帶勁兒。你們碰見過農場問題?”
“大概吧。”溫蒂斜睨著他,眼睛瞇成一條縫,“你覺得你碰上了什么麻煩?”
“遇到個飼場集合體。說是要去木星什么的。這混賬在老杰克的小河下面林子里安了家。你們聽聽……木星?”
“啊,是的,那兒確實也是終點站之一。”老亞一副明了的樣子點點頭,似乎知道點什么。
“嘖嘖,可不是什么好事。”耗子溫蒂皺了眉,“它有沒有長樹,你知道不?”
“樹?”喬搖搖頭,“說老實話,我還沒來得及去看。總之,這些人為他媽什么要這么折騰自己啊?”
“誰他媽關心。”溫蒂的臉上裂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有些人都不覺得它們是人類,比如我。”
“它還想跟我們花言巧語。”喬說道。
“對,是它們會干的事兒。”亞瑟說道,又點點頭加以強調,“我在哪兒讀到過,說它們覺得我們并非完全的人類。它們好像覺得我們是工具,衣服,農用機械什么的?好像認為我們維持著前工業化時期的生活方式,沒有按照上帝的旨意升級我們的基因組,靠土地生存之類?”
“長著九條腿和眼柄的玩意兒也能管自己叫人類?”喬詰問道,氣得一口灌下半杯酒。
“曾經算是人吧,曾經。或者一群人。”溫蒂眼里帶著怪異、老巫婆一樣的神采,“三四十年前,我一個前男友加入了拉馬克1人團體。他們會交換基因,就跟你我換內褲一樣平常。在大公司為了賺錢朝我們所有人腦袋上撒尿,管這叫反全球化的時候,他是個環保主義者,對基因侵改和自給自足非常感興趣。他變成綠色,開始搗整光合作用之后,我就把他給甩了。”
“混賬玩意兒。”喬嘟噥道。本世紀初,正是這樣的深綠人扼殺了農業-工業綜合體,讓大片的鄉野變成遭受生態破壞的荒地,到處一塌糊涂,破敗不堪。幾百萬鄉下人被他們搞沒了工作——本就糟透了,可這些人還在繼續變綠,還長出額外的肢體——他們移民去外太陽系的行為更是落井下石。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們一直都樂在其中。“你們不是遇到過飼場問題嗎,幾年前什么的?”
“對,有這么回事。”老亞說道,警惕地握緊了啤酒杯。
“它走掉了。”喬大著聲兒道。
“是啊,沒錯。”溫蒂小心翼翼地盯著他。
“沒給你們點個炮仗,”喬盯著她的眼睛,“也沒人嗝屁。哈。”
“新陳代謝,”溫蒂說道,顯然做好了某種決定,“它干的就是這事兒。”
“新什么……?”對生物學不怎么感興趣的喬不耐煩地想復述這個陌生詞,“耗子,社會垮掉之前我是搞軟件的。要講行話,你得先跟我解釋解釋。”
“這些飼場怎么去木星,你有沒有想過?”溫蒂試探道。
“唔,”喬搖搖頭,“它們會,會長出分級樹?火箭樹干?然后它們就開始夏眠,如果這事兒出現在你隔壁的話,你就完蛋大吉——因為這些樹發射時會燒烤大概一百公頃的土地?”
“很好。”溫蒂重重地說道。她雙手將杯子舉到嘴邊,一邊小口啃著杯沿,一邊用銳利的眼神四處看,像是在搜尋條子的間諜蚊,“我倆出去走走。”
溫蒂在吧臺前停了一下,讓奧萊·布蘭達給她續酒,又領著喬路過斯皮菲·布爾科與她的新一任妻子——這是對兒回頭客,穿著綠色的威靈頓和巴布爾夾克——來到酒吧后面曾經的停車場、如今的一片荒地。夜色已至,天空一絲光污染都沒有:頭頂可見明亮的銀河,另外還有一片片豌豆大小的紅云軌道,它們在過去幾年里漸漸遮住了木星。“緊張了?”溫蒂問道。
“沒有,咋了?”
她掏出一個拳頭大小的盒子,摁了摁邊上的一個按鈕,等邊上閃爍起綠光后點了點頭,“該死的條子竊聽器。”
“這個,該不會是——”
“別問,我懶得編瞎話。”溫蒂咧嘴一笑。
“嗯哼。”喬深吸一口氣。他一直猜測溫蒂的背景有些問題,而這個——這個便攜式局部干擾器,便是證據:兩三米之內的所有警察竊聽器都會變成瞎子和啞巴,無法將兩人的對話內容傳遞給搞關鍵字搜索的次意識警察,而后者的工作是將陰謀犯罪扼殺在萌芽階段。這東西是互聯網年代的古董,當時的立法者激情昂揚地想監控網絡終端范圍內的一切東西,結果反而意外地破壞了公共場所的言論自由——他們沒料到,幾十年之后,“網絡終端”竟然變成能自我復制的自動程序,大小跟跳蚤差不多,數量簡直鋪天蓋地。(之后沒多久,遭受自我復制的、病毒式的誹謗訴訟重壓,整個互聯網徹底崩潰,但公共監控的遺物倒是殘留了下來。)“好吧。跟我說說那個新什么什么——”
“新陳代謝。”溫蒂朝酒吧后面的荒地走去,“還有分級樹。分級樹似乎是科幻小說里來的吧?某個叫什么尼文1的人寫的——無所謂。總之,過程就是找棵松樹,侵改它。樹芯里邊長有木質部導管,一般會直接木質化和死掉。而分級樹可就厲害了——導管細胞死掉之前,它會先一步將細胞壁里的纖維素硝化。這需要一些干他娘的修改酶來實現,明白吧?還要許多能量,比一棵樹平常浪費的還要多許多。總之,等到分級樹死掉的時候,它會變成百分之九十的硝化纖維素,外加內部加強筋、緩沖板和各種微顯組織。它不會,嗯,直接炸開什么的——它是一個又一個細胞接連爆炸,而部分木質部導管會……呃,那什么,飼場身上長了能按需調整的真菌菌絲,帶有從人類軸突2上摘下的去極化3膜,用來觸發反應。陣仗大概跟舊時代的衛星發射火箭差不多。不算特別厲害,但是管用。”
“呃。”喬眨眨眼,“這些東西跟我有關嗎?”
“喔,媽的,喬。”溫蒂搖著頭,“要不關你的事兒,我犯得著跟你講半天?”
“好的。”他點點頭,表情嚴肅,“我該咋弄?”
“那啥。”溫蒂止住話頭,眼睛往天上看去。在兩人上方的高處,隱約有一條光帶閃爍著無數針尖大小的光芒;一輛深綠色的大篷車正在前往變軌窗口——是那些自給自足、適應了太空的后人類拉馬克殖民者,正在踏上悠長、緩慢的木星遷移之旅。
“那啥?”他滿心期待地等著下文。
“你想知道那些肥料都是哪兒來的。”溫蒂言簡意賅。
“肥料。”他腦子空白了片刻。
“那些硝酸鹽。”
他低頭瞟了一眼,發現她咧嘴朝他笑了一下。在干擾器盒子溢出的綠光中,她的第五排牙齒閃爍著驚人的亮光。
“這下你明白了吧。”她補充道,然后關掉了干擾器。
下半夜時候,喬偏偏倒倒地終于回了家,發現鮑勃的狗窩里飄出一縷煙。喬在廚房門口停住腳,先是焦慮地聞了一聞,隨后安了心。他放開門把手,晃悠過去,坐在狗窩外邊。鮑勃對自己的窩在意得不得了——沒它同意,哪怕它的主人也不許隨便進去。于是喬便在外面候著。
片刻之后,狗窩里響起一聲問詢式的咳嗽。一只又黑又尖的鼻頭探了出來,鼻孔還噴著煙霧,活像一頭異常狡猾的惡龍。“嗚——?”
“是我。”
“嗚嗷。”一聲金屬咔嗒的響聲,“抽煙好抽煙笑話咳嗽撓癢癢好笑嗷嗷?”
“是啊,給我來兩口。”
那鼻頭縮回狗窩,一小會兒后再度探了出來。它用牙叼著一根軟管,軟管另一頭接著個煙嘴。喬半點不介意地接過來,擦了擦煙嘴,便靠在狗窩邊上開始吞云吐霧。煙草很勁道,入口也順滑——幾秒鐘便壓住了他腦子里的不安對話。
“哦,這煙得勁兒。”
“嗷——嗷——對。”
喬感覺自己放松了下來。曼蒂多半正在樓上兩人的破床上小聲打呼嚕;或許又還在等他。不過,有的時候吧,男人就得跟他的狗和一點霸道葉子待著,做點爺們兒與狗的事情。曼蒂懂他,會給他留點空間。不過……
“那飼場還在池塘附近晃蕩嗎?”
“咆哮著感嘆媽的——媽的是!操羊玩意兒。”
“它如果跑去招惹我們的羊……”
“沒嗚。混賬。”
“所以,究竟什么情況?”
“咕嗚,曼蒂汪嗚飼場說話!操羊玩意兒。”
“曼蒂之前跟那東西說過話?”
“咕嗚對——對!”
“哦,媽的。你記得她上次備份是什么時候嗎?”
狗兒咳出一口味道濃郁的藍煙,“水槽砰——砰奶牛哞哞牛牛克隆。”
“好吧,我猜也是。最好明天搞一搞。以防萬一。”
“好嗚啊。”喬還在揣摩這聲音究竟算是表達贊同,又或者單純只是狗打嗝,一只鬼祟的瘦爪子伸出狗窩門洞,把煙管子給扒拉了回去。隨后而來的口水滴答聲和一團噴香的藍色煙霧讓喬有點犯惡心,于是他便回了屋。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曼蒂比以往更加安靜。幾乎算得上在冥想。
“鮑勃說你跟那飼場說了話。”喬對著他的雞蛋評論道。
“鮑勃……”曼蒂臉上看不出表情,“這死狗。”她掀開雷本加熱盤的蓋子,盯著下面正在變色的烤面包,“屁話太多了。”
“你說話了吧?”
“啊,嗯。”她給烤面包翻了個面,把蓋子蓋了回去。
“說了很多?”
“那只是座飼場。”她盯向窗外,“除了等著發射窗口去木星之外,沒他媽什么好在意的。”
“它——”
“他。她。他們。”曼蒂重重地坐在另一把餐椅上,“那是個集合體。曾經是六個人。有老有少,還有其他的,決定要去木星。其中的一員跟我說了他們要怎么去。她之前在布拉德福德做會計,后來精神崩潰了。她想逃離。想要自給自足。”隔了一下,她的表情開始黯淡,“她感覺自己越來越老,卻沒有變得越來越好。你懂我意思吧。”
“所以說,成了生化博格人1算哪門子的變好?”喬咕噥了一句,用叉子叉起最后一點炒蛋。
“他們依舊是獨立的人:身體這種東西沒啥好在意的,反正。想想那些優點:不會變老,能去各種地方,適應各種環境,永遠不會孤單,不會被困在……”曼蒂吸了吸鼻子,“這烤面包他媽的糊了!”
加熱盤的蓋子下面開始冒出煙霧。曼蒂從底下拽出鐵絲烤架,扔進水槽里泡著。等被水泡脹的黑色碎屑漂上水面,她又把烤架提出來,打開放進新的面包。
“媽個蛋。”她評論道。
“你感覺被困住了?”喬問道。又一次?他想。
曼蒂哼了一聲,“不是你的問題,親愛的。都怪這生活。”
“生活。”喬抽了抽鼻子,被刺鼻的煙霧嗆得打了個大噴嚏,“生活!”
“地平線正在逼近,”她悄聲道,“需要換個環境。”
“唉,好吧。鐵銹可不會等你2,對吧?我得去把冬天的馬廄清掃一下,不是嗎?”喬說道,又在轉身離開的時候,沖她不算確定地笑了一笑,“有一批化肥要運來。”
在擠奶、喂羊、給冬季馬廄鏟屎,以及偷偷摸摸用電子脈沖把農場里每一只警用竊聽器送往電子來生的間隙,喬見縫插針地花了幾天時間在家用裝配機上倒騰他的各種小玩意兒。裝配機像臺瘋狂的編織機一樣,咔擦咔擦地組裝他訂購的各種小東西——帶雙層水箱和軟管的改良作物噴霧器;一桿氣步槍,配有填裝了強效筒箭毒和埃托啡3的飛鏢;還有自帶氧氣供應的呼吸面罩。
曼蒂很少見著人影。她會在控制室附近轉悠,但大部分白天都找不著人,天黑之后才會回來,然后疲憊不堪地爬上床。她似乎沒再做噩夢,算是個好現象——于是喬把問題悶在了心里。
又花了五天時間,小農場的電場這才囤夠能源,開始給他的兇器充電。這期間,喬神不知鬼不覺地用最無可辯駁、最令人信服的理由給屋子斷了網——松鼠咬了線纜,以及反向鏟的交流發電機嚴重干擾了無線電交流——都是該死的巧合,沒錯。他半是期待地等著曼蒂找他抱怨,可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了外切斯維克、下格倫特林普索或者別的她慣常去的地方。
終于,儲罐裝滿了。于是,喬束上腰,穿上甲,拿上武器,要去跟池塘邊的惡龍大戰一場。
池塘邊的樹林曾經被木柵欄圍著,是一片迷人的原始落葉灌木林:山坡上長著榆樹、橡樹和山毛櫸,它們腳下依偎著矮一些的灌木,形成一片綠色的裙帶,一直延伸到近乎一潭死水的池塘邊。雨季的時候,一條小小的溪流會從一棵垂柳下面流淌進池塘;孩子們以前會這里玩耍,在家長通過控制攝像頭投來的慈愛目光下假裝在荒野探索。
那些都已是過去的事情。如今的樹林真成了一片荒野。沒有小孩,沒有野餐的城里人,沒有車。夏天的干旱時節,獾、野河貍和受驚的小袋鼠會在英格蘭干燥的鄉野游蕩。池水下降,開裂的泥土顯現,露出上面插著的破錫罐,還有一輛GPS追蹤器早已短路的、前寒武紀復古風的超市手推車——科技時代的骨頭架子,從化石泥巴浴變化無常的表面支棱而出。凄慘的水坑邊上,分級樹正在生長。
喬打開干擾器,走進這片長矛一樣的針葉林。針一樣的葉片泛著啞光黑,邊緣毛茸茸的;葉子呈分形生長,以便更好地吸收各種可用的光線。直根4與蕾絲似的黑色草狀物體組成的網絡覆滿了周圍的地面。喬在每一棵彈道樹干的根部灌進一股無色、冒煙的液體,忙得耳朵里全是自己雜亂的喘氣聲,密封服里汗如雨下。一經觸碰,這液體便會咕嘟冒著泡泡汽化掉:它似乎能漂白沾上它的木頭。喬小心翼翼地躲著氣體——這玩意兒讓他有些不安。(就跟這些樹一樣。可液氮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種既能徹底干掉它們,又不至于把它們點燃的東西。畢竟,這些樹的樹芯全由火藥棉1構成——十分易爆,突然遭受猛烈沖擊或者鏈鋸摩擦,可能當場就炸給你看。)他正在注射的那棵樹不祥地裂開,隨時可能栽倒在邊上;喬繞到一邊,繼續有條不理地噴灑著剩余的根須。恰好撞上心煩意亂的飼場。
“予我塵世歡樂的圣潔花園!予我千百未來的森木之林!我的喜樂,我的樹,我的樹!我的樹!”眼柄彈出,直沖到了他跟前,驚恐地眨巴著眼皮;它又用六七條腿將自己撐起來,手爪撓著他面前的空氣,“樹苗的毀滅者!奸污大地母親之人!蹂躪兔子的活體解剖狂!”
“給我退開!”喬說道,扔下低溫噴射器,舉起了氣槍。
飼場在他眼前轟然倒地。眼柄從兩側伸出,瞪著他不放。眼睛眨動著,長長的黑色眼睫毛在充滿怒氣的藍色虹膜上方不停撲閃。“你好大的膽子,”飼場斥道,“我寶貝的樹啊!”
“你他媽的閉嘴。”喬咆哮道,用肩膀抵住槍托,“你以為我會放任你發射火箭,把我的田都給燒掉嗎?——給我他媽的滾開!”他補了一句,因為飼場從背后伸出來一只觸手。
“我的樹苗,”它有氣無力地呻吟道,“我的流亡!下一次窗口期到來之前,我還要被這口悲哀的重力之井鎖在太陽邊上六年!沒有腦子給圣嬰了!你這阻攔出窗之人!我們相處得多好啊,你為什么要搞砸?!誰給你下的套,耗子夫人嗎?”它又漸漸打起了精神,大腿皮革般的皮膚下,肌肉開始震顫起來。
喬一槍打了過去。
筒箭毒是一種肌肉松弛劑:它會麻痹骨骼肌,也就是那些連接骨頭、移動肢體、維持呼吸的肌肉。埃托啡是一種強效得離譜的阿片劑——效力為海洛因的一千兩百倍。若是時間足夠,這么一座擁有外來適應性新陳代謝與受控蛋白質組的飼場,也許能設計出針對埃托啡的防御措施——然而喬給飛鏢裝填的劑量足以放翻一頭抹香鯨,他也壓根兒沒打算給飼場留什么時間。它顫抖著,一條腿不支跪下;喬漸漸湊近,手上舉起一根注射管。“為什么?”它的語氣異常平靜,讓喬差點后悔自己扣了扳機,“我們本來可以一起離開的!”
“一起?”他問道。它的眼柄已經開始耷拉;巨大的肺部費力地喘著粗氣,拼命組織著回話。
“我本打算問你的,”飼場說道,身下的腿“砰”的一聲崩塌了半數,四周像來了一場小型地震,“噢,喬,假如……”
“曼蒂?”他質問道,麻木的手指放開了鎮定劑氣槍。
飼場正面出現了一張喬似曾相識的嘴,含糊不清地向他訴說著關于木星和承諾的話語。驚駭不已的喬逃離了飼場。在經過死掉的第一棵樹的時候,他扔下了液氮水箱;隨后,一陣難以言喻的沖動讓他轉頭奔回屋里,眼睛被不知是汗水還是淚水的液體遮得快要看不見了。可他還是晚了一步:等他揣著在懷里撞得啪嗒作響的急救藥物跪在飼場旁邊的時候,它已經死了。
“這混球,”喬罵道,站起身子,甩了甩腦袋,“這混球。”他摁下對講機,“鮑勃,呼叫,鮑勃!”
“嗚嗷?”
“你媽媽又崩潰了。之前我讓你清理水槽,弄好了嗎?”
“好了!”
“行。我去辦公室保險柜拿備份磁帶。把水槽給她備好,然后我們把牽引機整過來,收拾這堆爛攤子。”
那年秋天,阿米蒂奇莊園北圍場下面,野草異樣的茂密和翠綠。
責任編輯:龍 飛
1DINK?(Double?income?no?kids的縮寫),指雙份收入、不生小孩的家庭。
1讓·巴蒂斯特·拉馬克(1744.8.1-1829.12.18)是法國博物學家,生物學的奠基人之一。他最先提出生物進化的學說,倡導“用進廢退”與“獲得性遺傳”。
1拉里·尼文,代表作《環形世界》。分級樹出自他所著第一篇小說《帕佛的世界》。此樹經受過基因工程修改,具備兩個生命周期,成長到第二階段后,分級樹會將樹頂發射至銀河系,在合適環境中爆開,投下種子繁衍。
2軸突是神經細胞上生長的突起,作用是將信號傳遞給其他細胞。
3一般細胞的內部以細胞膜為界,內部具負電性。極性程度的減弱稱為去極化,增強則稱為超極化。
1博格人是《星際迷航》里的一個種族,嚴格奉行集體意識,從生理上完全剝奪了個體的自由意識。
2俗語,時間不等人的意思。
3筒箭毒與埃托啡均為強效麻醉藥。
4比較發達、粗且長的主根,與須根對照。
1即硝化纖維素,又名硝酸纖維素,具有很強的爆炸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