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特的課（六）

文/奧古斯塔·布瓦西耶

編 譯/韋思銘

校 譯/黃椏婷

第二十四課（1832 年3 月17 日，星期六）

昨天是極好的一堂課。李斯特很開心，也很客氣，又顯示出他善良、樸實、真誠和聰明的特質。聊了一會兒后，我們走到鋼琴旁，李斯特花費很長時間講了他的方法，這不是閑聊，是一系列寶貴的啟示。他聽了練習曲集里的一些作品，認為在同一琴鍵上作重復音的練習是必不可少的。①他本人每天都多次練習，不是演奏全部，而是很長一段時間都停留在最難的地方和最不好彈的地方上，他從未停止這十根手指的練習。

在李斯特的頭腦中一直有一個完美的范例，他力求做到這一點，沒有達到是不會滿意的。他對音樂藝術有著崇高的見解，并且永遠是真誠謙虛的。李斯特讓瓦列里婭進行各種手指練習，強烈建議她要注意音色。練習方法如下：

李斯特建議：“如果可以的話，做出各種音色上的變化，以便應對不同作品對于音色的要求。在此基礎上增加移調練習，或者更確切地說，如果能在不同的調性上完成音色的處理，才能掌握音樂藝術的基本原理，并為高水準的演奏做好準備。”

李斯特用簡單的音符向瓦列里婭展示了第一個技術練習，即do—re—mi—fa—sol—fa—mi—re—do，在八度音階范圍內從一個音符自然過渡到另一個音符，并且是在各個調上。至于重復的和弦、李斯特彈奏的速度，以及從弱到最強的差別，都是常人難以想象的。就像李斯特說的那樣，要像對待高音一樣小心地處理低音，要避免平淡無奇的音樂，因為音樂是豐富多彩的。李斯特的第一個五指練習是用難以想象的平滑和靈巧來演奏的，因為這是彈奏所有簡單音符段落的起點，所以他希望仔細練習第一、第三和第五根手指，它們是手的主要支撐。手指力量必須相同，才能達到更大的平衡，在這個練習中，其他手指只是輔助，李斯特利落地移開所有手指，不讓手指停留在鍵盤上，他會改變節奏的力量和速度，并在所有的音上都做到這一點。之后，李斯特開始聽貝爾蒂尼的練習曲（在貝爾蒂尼的眾多練習曲中，作品29和32是最著名的），這使可憐的瓦列里婭陷入了絕望—她本以為已經學得很好了，可以保持這種狀態，但現實卻是致命一擊，她大錯特錯了。

李斯特的音樂表現非常特別，我擔心在我們離開之前無法完全理解它，因為這是一個繁復的系統。真誠、真實、完全自然—這就是其核心所在。所有的音樂片段跌宕起伏，令人心曠神怡。李斯特的表現總是很直接，因為他從來不會因為想要榮譽或贊美而違背他的品位和信念。李斯特從不為大眾而奏，只為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和感受，以引起他人的共鳴。這是一個偉大的即興演奏者、雄辯的演說家、熱情的人，但最重要的是—真誠的人，他的音樂是一種充滿活力與力量的語言。我還想說，音樂對李斯特來說是靈魂之音，這種靈魂是驕傲的、苦難的、熱情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高貴而又充滿激情和尊嚴的聲音。這些特征的結合形成了一個不可或缺的特點，就像它直接從大自然手中得來一樣，其結果是獨立、坦率、自由，只有李斯特才能表達出來。李斯特的音樂課可以用來凈化心靈和提高精神境界，因為在他的課上，需要真實的表達，需要無限的耐心，我們幾乎永遠不會令他滿意，會重復十遍同樣的片段，直到他滿意為止。事實上，他本人也很少對自己感到滿意，并且常常因無法達到理想中的完美而突然從鋼琴前站起來。

昨天的課上，李斯特談論音樂的時間比演奏的時間還多，充滿了很多新奇想法，我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了解他的音樂體系。其間，李斯特收到一封信，上面寫著“獻給我可愛的、無與倫比的李斯特”。這封信來自一位俄羅斯女士，她很欣賞李斯特。我也是—我承認—除了才華橫溢之外，這個年輕人擁有最強的能力，靈活的頭腦，高尚、純潔和堅強的性格，是我見過的最真誠、開放和偉大的靈魂。

第二十五課（1832 年3 月20 日，星期二）

今天我們一起度過了一個半小時，與李斯特交談能學到很多東西。他對周日在音樂學院演奏的貝多芬《科里奧蘭序曲》②感到敬畏，認為這是貝多芬智慧之腦產生的最偉大、最完美、最美妙的作品之一。他給我們彈奏了序曲中的幾個片段，開始表達了恐懼、仇恨及怨恨；然后突如其來的和弦，有些強烈，帶著某種絕望和瘋狂；隨后是天使般的歌聲，仿佛從天而降。李斯特奇跡般地使用了極輕的觸鍵法，輕柔到甚至完全感受不到指尖和手指的存在。他讓瓦列里婭開始彈奏車爾尼的《熱情的回旋曲》（Passionate Rondo，Op.68），這部作品十分有魅力。但是，李斯特說瓦列里婭要彈得比他現在的示范更好，盡管他已經彈得出神入化了。李斯特重復對瓦列里婭說：“要純真、簡單。不必賣弄任何花哨的東西，不矯揉造作。不要表現得過強，不要刻意……”他坐在鋼琴前，試圖確定這首作品的性格與內涵。對李斯特而言，音樂是內心的語言，是他學習、思考和表達激情的語言。他對瓦列里婭說：“你很清楚，要表達你的感受，就不能有任何干擾，必須擁有發達而靈活的手指，這樣手指就永遠不會成為阻礙?！崩钏固乇г棺约旱氖种高€不夠聽話，但與此同時，他卻用手指完成了想要的一切。李斯特說：“音樂應該是多樣的，不應重復相同的音調、表情、變化；音樂語句應遵循與語音語句相同的規則；禁止重復相同的語匯，禁止重復同樣的表情，這會使人很痛苦?！彼圆煌姆绞綇椬嘀貜偷牟ㄒ簟袝r快，有時非常慢?？偟膩碚f，我今天對李斯特的風格感到驚訝—異常簡單、干凈、優美。

李斯特對我們非常友善，當看到我們正在痛苦時，也想分擔我們的悲傷，比平時更溫柔、更友好。最后，他哭了，或許是這片被黑色籠罩的悲傷使他想起了父親。

李斯特對瓦列里婭感到很滿意，還鼓勵了她，說自己本周會來我們這里一次，下周會來兩三次，并再次建議我們嚴格進行手指練習和音色練習。

第二十六課（1832 年3 月23 日，星期五）

我們兩點鐘到達李斯特那里，但我們不得不等上幾分鐘，可能他正在裝扮吧！為了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比平常更優雅。李斯特的舉止，雖然有一點兒花花公子的感覺，但內心充滿善意，對我們的友好在很大程度上是禮貌的。他面色蒼白，看上去沮喪疲憊，然而，眼睛卻像往常一樣閃閃發光，享受著真正的快樂，從上節課起，他就開始講述自己的成功之路與享受世俗之樂的故事。李斯特聽過全巴黎最好的音樂會，與著名作家共進晚餐、通宵舞會，曾熱情地向一位剛結婚的年輕女士求愛—她天生麗質、冰雪聰明，從午夜到凌晨三點，她那雙美麗的那不勒斯眼睛都使他著迷。最近，李斯特又見到了這位德·巴雷特小姐，他們一起去了薩沃……李斯特津津有味地告訴我們這一切，語速很慢，一點兒也不著急、不激動，仿佛在敘述別人的故事一般。直到他的母親來了，才中斷了這場聊天。

瓦列里婭坐在鋼琴前，李斯特讓她在同一個音符上進行顫音練習。他們一起彈奏，李斯特的手指觸鍵發出的音色聽起來像清脆的銀鈴，就像音樂盒的彈簧，類似輕盈的、流暢的東西，毫不費力地、輕松地、自由地游走和下落。當李斯特演奏車爾尼《回旋曲》中的一個簡單語句時，他以難以理解的溫柔、自然、迷人的方式演奏，并不著急，似乎在這些聲音中做著美夢，徘徊在它們之間，讓它們哭泣和嘆息。李斯特那柔軟而靈活的手指沒有固定位置，它們可以向各個方向彎曲，從一個鍵移動到另一個鍵，伸展并落在鍵上。瓦列里婭彈奏了幾次前三頁之后，李斯特與她一起分析了回旋曲的結尾，最后兩頁—他著了魔一樣地深情歌唱起來，然后寫下一些自己的新發現。

李斯特的風格是把所有東西都展示在音樂中，因為他的手指已經準備好表達任何音樂，因此可以毫不費力地克服困難。很明顯，他在音樂中所做的一切都遵循一個特定的系統：在演奏方面—事先掌握了所有我們能想象到的聲音組合；在表現力方面—發展各種藝術形象；在讀譜方面—掌握所有主要段落和變換方式。這種研究自己和他人的過程，并在鋼琴鍵盤上記錄下來的習慣，就像畫家和作家在繪畫和文字中所做的那樣。所有的激情、發展和對比，都是近乎完美無瑕的，展示了其才華。李斯特感受這個世界，觀察這個世界，就像陶普福爾③在人群中做的那樣，從生活中尋找自然。

第二十七課（1832 年3 月27 日，星期二）

這些天來瓦列里婭一直在練習。我們在14點20分到達，前一個學生孔秀莉還沒離開，李斯特讓她用五根手指在五個鍵上練習do—re—mi—fa—sol—fa—mi—re—do，從一個琴鍵移到另一個琴鍵，這個練習特別能平衡和鍛煉手指。一節課結束后，輪到我們了。

李斯特的舉止與其說是友好，不如說是彬彬有禮。他是一個受過上流社會教育的人，能夠接受贊揚，也樂于傾聽建議。課程進行得非常順利，李斯特出色地為我們演奏了車爾尼《大型顫音練習曲》（作品151），這是一首又長又難的練習曲。他的顫音就像一串珍珠，輕輕一揮動就將它們拿下了；三度音和六度音聽起來很完美，從來沒有一個聲音消失過，兩根手指都用相同的力度彈奏，緊密結合在一起，聽上去非常整齊，其中三度音聽起來更為精彩干凈。此外，他還為我們演奏了另一首車爾尼《八度練習曲》（作品553），他的八度音階演奏起來非常輕松。

沒有什么能阻止李斯特，他已預先知道在音樂中會遇到的一切，這就解釋了為何他輕松完美地演奏樂譜中的任何音樂，因為他昨天愉快地給我們演奏了齊默爾曼④的練習曲，其中有一首作品由重復的和弦組成。李斯特告訴我們，作曲者稱該練習曲具有“李斯特精神”，因為需要用令人難以置信的快速演奏。作品中的和弦既溫柔、震撼，有魅力，他以自由和輕松的方式強調著它們，使旋律具有獨特的味道。

李斯特為了介紹如何彈奏看似簡單的音符，讓瓦列里婭學習車爾尼的練習曲，其中包括二十四個調性的所有和弦琶音。要求瓦列里婭單獨訓練每只手，放大每次向上彈奏的聲音，手指要整齊、放松、連貫。作為日常鍛煉，他建議如下這樣做（見例1）：

例1

重復彈奏四次、六次或者八次

由慢速開始，以便很好地平衡手指，然后隨著掌握程度逐漸加快速度，左手也是如此。隨后，可以添加以下內容（見例2、例3、例4）。

例2

雙手重復彈奏六次

例3

每組練習以半音上行遞進，雙手同時彈奏

雙手同時彈奏，并進行反向練習

接下來，雙手一起彈奏七和弦，由上至下。并練習用所有手指交替彈顫音，將其余手指保持在琴鍵上，無盡重復著相同音符。

在這些說明后，他聽了《熱情回旋曲》，發現不應該太大聲地開始，并重復他關于表現力的觀點。這節課他很高興，但卻沒有像往常一樣仔細地處理細節，因為他著急去奧德翁劇院用午餐。

第二十八課（1832 年3 月30 日，星期五）

李斯特很有魅力，給我們上了兩個小時課，并非常熱情地答應會來里瓦奇⑤待兩三個月。給了我們一些關于演奏簡單音符的好建議，即“齊默爾曼音階”。需要每只手分別慢慢地練習，每天按時練習三到四小時。所有調性的音階、琶音、三和弦、七和弦，減七和弦以相反方向的從上到下的形式，循環練習。當在一個地方遇到困難時，就需要分析和學習它所有的調性。提到三度音階，就必須學習“齊默爾曼音階”。如果五根手指連續重復下行三度音階，則手指的流暢性就會提高，六度音階也是如此。最后，是所有調性的三度和六度下行音階，用這種方法可以實現一切。他精彩地演奏了五六首赫茲的作品，并開玩笑地說它們很容易，沒有必要深入學習了。

1832年3月30日是李斯特給瓦列里婭所上的最后一節課，也就是第28節課。那一年由于巴黎突然發生霍亂，母女倆不得不匆匆結束巴黎旅居生活，并于5月回到瑞士日內瓦附近雷曼湖畔的私人莊園。后來，李斯特和瓦列里婭的鋼琴課沒能再繼續，但是他們之間的友誼并沒有因此終止，彼此一直保持著書信往來。李斯特也會給瓦列里婭寄去自己的作品，其中就包括柏遼茲《幻想交響曲》的鋼琴改編版。1835年，李斯特游歷日內瓦，期間寫下了作品《根據兩首瑞士旋律而作的浪漫幻想曲》（S.157）。在瓦列里婭跟隨李斯特學習期間，布瓦西耶女士除了記錄教學筆記，還經常將課堂上所見所聞以書信或隨筆的方式記錄下來。其中大部分書信被寄往日內瓦親朋好友們的手中，作為家族檔案被保存了下來，并且成為后世音樂學界了解和研究李斯特極為珍貴的文獻資料?，F將已公開的部分內容摘編如下。

（1831 年12 月 至1832 年1 月）

他（李斯特）講得很完美，語言充滿魅力。他用迷人的聲音表達了新的、生動有趣的想法，他的藝術輝煌奪目，思想總是充滿智慧，有時其詩意的解釋驚人的正確。我感覺，這位偉大的音樂家可能是一位畫家、演說家、詩人，因為他能以美妙的聲音詮釋這些角色。他彈奏的貝爾蒂尼練習曲比任何人的都好，其他人只是單純彈奏鋼琴，而他則是才華橫溢、富有靈感的詩人！他的手指時而輕柔，時而活躍，能掌握所有技巧。有時他的表演是沖動、熱情、狂野的，有時又是憂郁、悲傷、動人的。既驕傲又放肆，既無憂又快樂。他的音樂可以代替任何語言，讓您不由自主地在腦海中描繪各種各樣的場景。

（1832 年1 月7 日）

這位年輕人是靈魂、思想和熱情的化身。和往常一樣，他的課很精彩，很有戲劇性。他的高超技巧再次讓瓦列里婭為之傾倒，在正視自己并衡量二人之間的差距后，她感到沮喪。但是，我已經在她的彈奏中看到了明顯的進步，她表現得更加大膽和生動了。啊，我多么希望我擁有她的青春、勇氣和她面前嶄新的未來——那個我也可以從李斯特的課中受益的未來！為了加快她的進步，他想和她四手聯彈。可以想象，要跟上他的步伐是多么困難，而且還是毫無準備的視奏最難的作品。他讓我們買一個紅木支架，固定到鋼琴上，支撐前臂，這是卡爾克布雷納的發明。李斯特贊成這個發明，并親自在課堂上使用它。他讓我們依靠這個支架學習段落，并確保通過這種方式可以克服前臂移動的習慣。

（1832 年1 月11 日）

今天，寒暄過后，他堅定而禮貌地告訴我們決定不再上課了。一方面，他想自由地工作并盡情發揮自己的才能；另一方面，因為健康狀況不佳，也不適合教書。他覺得需要沉浸在自己的藝術世界中，才不會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但是，我還是成功地說服了他，繼續給瓦列西婭上課。他變得十分友善，上了一堂簡短又精彩的課，并說晚上還要和我們一起喝茶。

晚上八點半，李斯特來了，給我們帶來了一些書?！拔膶W家李斯特”讀了很多書，有著深厚的哲思，觀點獨樹一幟，而他的教養又是其天賦中最吸引人的，可以稱之為天才。他在文學中受益匪淺，這種微妙的藝術文學間的聯覺美感，使他能夠深入了解音樂杰作并欣賞它們，有自己的真知灼見。他可以將它們全部記在腦子里，僅僅依靠這些能力，這個年輕人就能取得了如此大的成就。他說得很有啟發性，并成功引起了我們的興趣。您會驚訝于一個外表看起來像十幾歲的年輕人擁有如此成熟的優雅、放松和真實。

他與瓦列里婭四手聯彈，然后給我們帶來了一些最優美的曲子。他演奏的車爾尼奏鳴曲直接消除了我對作曲家的偏見，沒有比他那暴風雨般的演奏更令人愉悅的了，他在這些作品中的表演就像是最鼓舞人心的即興創作。（待續）

注 釋：

①參閱《鋼琴藝術》2023年第1期注釋②，第54頁。

②貝多芬作于1807年的《科里奧蘭序曲》是獻給約瑟夫·馮·科林的，李斯特認為這部作品有著承前啟后的意義。科里奧蘭是莎士比亞所撰寫的悲劇《科里奧蘭納斯》中的男主角。

③陶普福爾·魯道夫（1799—1846），瑞士作家和畫家，極具諷刺畫、漫畫和怪誕畫天賦。

④齊默爾曼·皮埃爾·約瑟夫·紀堯姆（1 7 8 5—1853），法國鋼琴家、作曲家、教育家，《鋼琴家百科全書》作者。

⑤1835年，李斯特在日內瓦期間參觀了里瓦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