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美玲
那年,父親決定蓋新房,這件事對于拮據的我家來說簡直是一個浩大工程。為了節省錢,磚塊、石塊、沙土、白灰等,很多原料都是父親自己弄來的。
石塊取自深山,父親變身石匠,用鋼釬和鐵錘敲碎巖石,巖石堅硬如鐵,鋼釬穿過,石火飛濺,表面留下一道道釬痕,入木三分。一個周末的上午,母親派我給父親送飯,我在北山石頭坑親眼目睹了父親砸石頭的情景。父親天不亮就出發了,已經砸了整整五個小時的石頭,急需食物補充能量,我送來的正是時候,他風卷殘云,用最短的時間吃完飯,歇息了一小會兒便催我和他一起干活。
滿滿一車石塊整裝待發,我不免擔心起來,父親和我的體重加起來不過一百多斤,如何將重達一噸的石頭拉回家?見我面露難色,父親故作輕松地說:“有我拉車,別擔心。”說完,父親將攀繩套在肩上,兩只粗糙的手掌緊緊握住車把,弓腰屈腿向前使勁。架子車緩緩起程,我緊緊跟在車后,雙手用力推車。山路狹窄且崎嶇不平,路邊就是懸崖峭壁,父親小心翼翼地駕車,我亦步亦趨,早已心驚肉跳。
夏日,樹上的蟬聲嘶力竭地叫著,強烈的陽光下,路上的碎石、雜草輪廓分明。父親的雙頰和脖頸上全是汗珠,汗珠越集越多,最后匯集成一股,像溪水一樣順著耳后往下流。汗水濕透布衫貼在父親背上,伴隨著父親有節奏的步伐,布衫像一幅移動的山水地圖。
山路越來越陡峭,半截輪胎陷進沙土里,父親的腳掌開始打滑,原本繃得直直的攀繩忽然一松,架子車猛地向下滑行,我被推得連連后退。眼看就要發生事故,父親死死抓住車把,腳掌恨不得陷入地下,嘴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身體幾乎貼著地面,用盡全身力氣往上拉車。望著父親日漸滄老的背影,我淚眼模糊,多么希望自己能立刻生出神力替父親分擔重量。
山路上沒有別人,只有步履蹣跚的父親和我。烈日炙烤著大地,氣溫不斷上升,路邊的合歡樹不耐暴曬,細碎的葉片悄悄蜷縮在一起,就連腳下的野花野草也沒了生機,蔫蔫地耷拉著腦袋。沙石的熱氣透過鞋底傳了上去,父親大汗淋漓,豆大的汗珠滴答滴答跌落在滾燙的馬路上,他不言語,似乎要將說話的力氣節約下來,全都用在胳膊和腿上。慢慢地,他步伐變得緩慢,腰也像蝦一樣弓著,疲憊的背影在我眼前一晃一晃。攀繩在他肩上勒出一條血痕,他的頭頂冒著熱氣,布衫上出現汗水結晶形成的鹽霜。我看得心疼,咬咬牙,雙腳用力蹬地,憋足了勁助父親一臂之力。
架子車終于到達坡頂,父親筋疲力盡,長長呼出一口氣,撲通一聲倒在樹下。樹蔭濃密,清風陣陣,四周寂靜無聲,就連聒噪的蟬也停止了鳴叫。一路上,我只能看到父親拼力的背影。此時此刻,我終于可以好好看一看父親的面容,他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一臉倦容,眼睛緊閉,嘴張得老大,全身像松了勁的繩子,就那么心無掛礙地睡著了。
過了好一會,父親終于緩過了勁,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塵土說:“剛才好險,還好咱倆沒松勁,要是車子滑下去可怎么得了?”年幼的我沒有多少力氣,一車石頭幾乎靠父親在拉,但我知道,這是父親對我的認可,更是夸贊我遇事沒有放棄的精神。
那個夏天,父親的背影讓我明白:只要拼盡全力,沒有到不了的坡頂;即使再難再累,咬咬牙,不松手,也會有過去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