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家的小敏

陳夢敏

我六歲那年，媽媽把我從外婆家接到自己身邊，因為我該上學了。媽媽在小鎮的醫院上班，由于鎮子小，所以醫院也不大，整個醫院的醫生、護士加后勤人員，也不過就三十來人，但家家戶戶都有小孩兒，所以醫院里也挺“熱鬧”的。

媽媽喜歡叫我小敏，大家也跟著叫，叫小名比叫大名多了一份親昵。醫院里原本只有我一個叫小敏的，但在我上二年級時，醫院里調來了一位搞防疫的張叔叔，他還帶來了他的妻子和兩個女兒，他的小女兒叫張敏，因此醫院里又多了一個小敏。有時，大人喊小敏時，我和張敏倘若恰好都聽見了，就會情不自禁地同時答應。

張敏比我小一歲，個頭沒我高，但比我壯實。我那時候是醫院里最瘦的小孩兒，刮大風時，我媽恨不得拿根帶子把我拴起來。我瘦是因為我飯量小，一碗飯我會吃很久，還常常會剩下小半碗，這令我媽相當頭痛。張敏比我胃口好得多，她端起碗，不一會兒就把一碗飯吃得干干凈凈，很多時候一碗不夠，還得再添一碗。有時，我們在一起吃飯，我媽會一臉羨慕地說：“你看張敏，吃飯多乖！”

于是，張敏成了我媽嘴里“別人家的小敏”，一到開飯時，就成了我該學習的榜樣；可是，我的胃口固執極了，一點也不上進，被“別人家的小敏”甩了八條街。由于我胃口小，身子弱，所以經常感冒、扁桃體發炎，動不動就得打針、輸液。我媽再對我恨鐵不成鋼，我的身子也沒有任何起色；但我沒有想到，胃口極好的張敏，也會因為她的好胃口，吃足了苦頭。

有個周末，我去了奶奶家，一回來，鄰居彭阿姨就笑著說我逃過了一劫。

原來，張敏他爸檢查到一些小兒麻痹糖丸過期了，就把它們丟在辦公室的一角。張敏發現了，如獲至寶，把地上的小兒麻痹糖丸通通撿走了。

我們小時候，零食不多，像糖丸這樣的美味零食，更是難得。小兒麻痹糖丸是淺藍色的，豌豆大的一粒，放進嘴里，有一股濃濃的奶香味兒，稍微一咂，那甜香就在舌尖上冰雪般融化了。可惜，每次吃糖丸，我們只能吃到一粒，多一顆都不行。張敏撿到一大把糖丸，這是比天上掉餡餅還要美的事兒竟然落在了她頭上。

張敏把糖丸放進口袋里，邊走邊吃，小川見了，伸手要，小麗也湊了過來伸手要。我們那時候喜歡扎堆玩，關系都挺好，張敏大方地把糖丸分給了大家。七八個小孩兒都吃到了糖丸，甜滋滋的味道在他們嘴里久久不散。

張敏她爸很快發現他丟棄的糖丸不見了，他一邊懊惱自己沒有及時銷毀，一邊沖出去找張敏質問。一問，慘了，不光是張敏，醫院里的一幫小孩兒都吃了過期的糖丸！張叔叔的臉變得煞白，立即通知各家各戶的小孩兒洗胃！

洗胃是一件極其難受的事兒，要把一根軟管插進胃里，灌上洗胃液催吐。七八個小孩兒被強行插管洗胃，號哭聲一片，平常有點冷清的小鎮醫院被弄得沸反盈天。據說，張敏的哭聲最大，剛一插管她就哭上了，邊哭邊喊：“媽媽呀，我錯啦，我再也不亂撿東西吃了！”即便是她認錯認得快，也逃不過被洗胃的命運，誰讓她吃了過期糖丸，還吃得最多呢？

一幫小孩兒哭哭啼啼鬧騰了一下午，得到的教訓是以后堅決要管住自己的嘴。后來，他們跟我說起被洗胃的事兒，還心有余悸，說是洗胃時胃里翻江倒海一樣，簡直是酷刑。

聽他們這么一說，我立刻覺得自己不再是醫院里最慘的小孩兒了。雖然我生病多，離不了打針吃藥，可我畢竟沒有被人強按著洗胃呀。打針、吃藥跟洗胃相比，明顯不在一個檔次上。

在小孩兒的生命中，痛苦的經歷很快就會被忘記。我們的生活又恢復了常態，我們照樣每天放學之后嘻嘻哈哈地玩“官兵抓強盜”的游戲；我們把兩張長條凳子一正一反地交叉疊放在一起當蹺蹺板；有時還會跑到醫院后面的小河邊挖沙坑設置“陷阱”玩……

醫院后面有一條小河，河岸邊還種著幾棵桑樹。桑樹開不開花，我們誰也不會注意到，但桑樹一結果，就逃不過我們的眼睛了。桑果藏在綠油油的桑葉間，起初是青的，在陽光的照耀下漸漸泛了紅，再往后，紅色沉淀下來變成了紫黑色，紫黑色的桑果放進嘴里，有淡淡的甜香，但遇見紫黑色的桑果需要十二分的好運氣，桑果那么少，架不住我們隔三岔五地搜尋，往往還沒等黑透，就沒了。

有一天傍晚，我放學回家在寫作業，隔壁的華林跑來叫我：“張敏吃了毒桑果，又去洗胃了，快去看！”

我吃了一驚，立刻放下筆，跟著他跑了出去。

我見到張敏時，她被她媽媽緊緊地箍在懷里，長長的胃管一端插入她的鼻孔，一端連接著灌洗胃液的漏斗，張敏滿臉是淚，看上去難受極了。

原來，張敏無意中在小河邊發現了一大株結滿了粉紅色桑果的桑樹，她以為自己交了好運，連忙捋了好多下來吃了。后來，她變得蔫蔫的，還想吐，身為醫務人員的張叔叔意識到不對，一追問，才知道張敏貪嘴吃了有毒的馬桑果，那可是有可能奪命的。于是，張叔叔當機立斷：給張敏洗胃！

我看著張敏可憐巴巴的樣子，心里不忍，回家把春節我爸給我買的巧克力糖拿出來，抓了一大把給她送去。那時候，巧克力是稀罕東西，我們鎮上根本買不到，因為我爸在外地工作，我才會有這口福，我舍不得吃，每天只吃一顆，因此還存留了不少。

張敏媽媽見了我，立即數落她：“你看你小敏姐，哪像你這么貪吃，她爸春節帶回來的東西，還保存下來這么多。”

哈哈，我也成了張敏媽媽嘴里“別人家的小敏”，最重要的是，后來吃飯的時候，我媽再也不拿張敏作為我學習的榜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