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美玲
那年家里蓋了新房,因為門框留得大,找不到合適的門,幾經周折才從外地訂購了一套。
我放學回家時,門已經安裝完畢,未進院門,我遠遠就聞到一股新奇濃郁的芬芳,有木質的清香,還有樹脂的幽香,厚重中含有一種舒緩清新的香氣,讓人感到陣陣愉悅。我興奮地跑過去,用手掌輕輕地撫摸刷了鮮亮黃漆的門扇,不時聳動鼻翼,使勁聞一聞那股幽香。奶奶似乎也很喜歡這種氣味,笑盈盈地對我說:“這是松脂香,很好聞。”整個春天,人站在院子里仿佛置身于松林,四周充盈著松脂特有的清香,時間久了,感覺發梢、裙裾也有了裊裊清香。
不知不覺到了夏天,門扇上忽然冒出一滴金黃的松脂,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像頑皮的鼻涕蟲,正在慢悠悠地向下滑落。到了傍晚,松脂凝結成一團,表面圓潤光滑,光潔無比,我忍不住驚呼:“真像一滴眼淚,松脂淚!”
“像一滴蜜。”奶奶不知何時出現在我身邊,手里正好拿著一瓶蜂蜜,見我不明白,便用筷子在瓶子里蘸了蘸給我看。夕陽西墜,蜂蜜一點點匯集在竹筷末端,形成一個紡錘形蜜滴,晶瑩剔透,同門扇上的松脂一模一樣。“松脂蜜!”我脫口而出,奶奶頷首微笑,轉身進了廚房,為家人沖蜂蜜水去了。
年幼的我很好奇,忍不住用食指輕輕觸摸那枚松脂,它的表面軟軟的、彈彈的,像棉花糖一般,稍一用勁,瞬間破裂,指尖陷進去,沾滿黏黏糊糊的松脂。天氣越來越熱,門扇上的松脂越滲越多,這里一個那里一個,像一群約好了出來散步的蝸牛,走走停停,憨態可掬。讓人不悅的是,松脂一旦蹭到衣服上,怎么洗也洗不干凈,因為這個緣故,我不知道挨了母親多少責罵。
一天清晨,我看到奶奶站在門外,正在用一片樹葉清除門上的松脂。她將樹葉邊緣對準松脂末端,再一點點向上鏟,軟溜溜的松脂乖乖滑進綠葉中。奶奶小心翼翼地卷起葉片,帶到園子籬笆墻邊,用樹枝刨個小坑,一股腦將它們埋進土里。我很好奇為什么不扔進垃圾堆,奶奶說:“埋在這里,松香味還留在院子里。”
炎炎夏日,蟬鳴聲聲,大家怕熱躲在房子里不出門,唯獨奶奶不厭其煩地卷起那些松脂,又款款地埋進園子里。“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滿衣。”那些日子,奶奶的衣襟總有那種特殊的芳香,若隱若現,我喜歡靠在她的懷里,左聞聞右嗅嗅。有時候,兄弟姊妹玩得高興了,不知不覺靠在門邊,奶奶看見了,總要提醒一句:“小心松脂粘在衣服上。”來了串門的孩子,奶奶的提醒總是被一浪高過一浪的嬉鬧聲所掩蓋,她無奈地搖搖頭,獨自坐在門墩上,看到有小孩快要跑過來,就用拐杖指著門扇:“小心松脂。”孩子們聽了,感激地看看她,然后做一個鬼臉,又一溜煙跑去玩耍了。奶奶這才放心地收回拐杖,佝僂著腰,微閉眼簾,像是在休息,又像是在細嗅松脂的香味。
“靜探石腦衣裾潤,閑煉松脂院落香。”那幾年,因為有不斷滲出的松脂,我家小院總有一股芳香,過些時日再聞,似乎并沒有變淡。
如今,門扇上早已沒有松脂滲出,但零零散散的蜜痕還在,像盛開的花兒,淺淺的,淡淡的,仿佛在提醒人們,有一位老人和一個女孩曾經在這里,細細地聞、深深地嗅那些她們喜歡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