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

引子
那晚,我找到一本講述未來的日記,日記的主人是去世的外婆。
1
隆冬的森林,一片死寂的黑夜。火爐里的柴火噼里啪啦,把長夜燒光。
當我忍受著灰塵,擦拭壁爐旁的老書架時,一個線裝筆記本掉在了地上。筆記本的封面上附著一個簡陋的指南針,指針搖晃不定。
翻開筆記本,我發現里面的字句也蒙上了灰,很難辨認。
“看什么呢?”媽媽問我。
“沒什么。”我趕緊把筆記本塞到懷里。
“別亂翻那些外婆留下的古董,把菜切一下,你爸他們馬上回來了。”媽媽催促。
“我也想和爸爸一起去探險。”我嘟囔。
“在廚房你也能干出一番事業,就像你外婆一樣。她總是支持我,教會我一切。”媽媽說道。
媽媽努力打消我去冒險的念頭。她總是搬出外婆——她在鍋頭灶尾忙活了大半生的母親。外公早逝,外婆一個人開了一家餐廳,曾是整個家族的經濟支柱。
可惜外婆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我對她的記憶也比較模糊,甚至找不到一張她的照片。
媽媽繼承了外婆的餐廳,并希望我日后也能繼承餐廳,在小鎮生活一輩子。每當我表現出對野外和冒險的興趣,就會遭到媽媽的冷嘲熱諷。未來,哥哥可以遠走高飛,而我必須留在餐廳,思考明天的特別菜單上有什么。
家族里,我是個不受重視的女孩,廚房是我的戰場,我沒有和男孩一起冒險的資格。
我漫不經心地往鍋里撒了一大把鹽,瞪大眼睛,想象窗外無邊的雪地中,有不知名的野獸出沒。但是,除了融冰從枝丫滑落的聲音,再無別的聲響。
這樣的生活,看不到盡頭。我多想一夜長大,追尋自己的人生。
火爐上燉著的魚湯冒起了泡,將我拉回現實。我得在爸爸和哥哥回來之前,和媽媽一起打掃衛生,煮好晚飯,然后聽他們在飯桌上分享冒險故事。
2
“我們今天差點就找到狼群了。它們吃的那頭鹿,殘骸正中央是胸腔,骨頭上還有沒啃完的肉,明顯是在我們到之前跑了,周圍的雪還是粉色的。狼什么都吃,包括骨頭。”哥哥故意在我面前提高音量,以為能夠嚇到我。
“它們先吃脂肪、腎臟、心臟,之后會不斷回來,直到把整頭鹿吃完。”爸爸分析。
“我對這群狼的了解,比對人還深。”哥哥挑了挑眉毛,他總是能把一件簡單的事說得很深奧。只有我知道,他是個連蟑螂都怕的膽小鬼。
“所以還是沒找到唄。”我撇撇嘴。
“有我做爸爸的助手,找到它們只是時間問題。”哥哥大言不慚,驕傲地喝了口湯,又吐了出來,“小莉,你做菜都不嘗味道嗎?我建議你最后再放鹽調味。你懂不懂做菜?”
“不喜歡就自己做。爸,再和我說說狼吧!”我朝哥哥翻了個白眼,轉頭央求爸爸。
“每年都有狼遭槍殺或被車碾壓,但被狼獵殺的綿羊和狗更多,許多牧羊人巴不得這些狼群消失,所以如今狼群的處境也很危險。當然,大自然是公平的,人如果在野外的冰面上行走,一樣危險。”爸爸緊鎖眉頭。爸爸是一名生物學家,專門研究野狼。盡管我百般央求,但他從不帶我出門,只愿意讓哥哥跟著他一起去野外尋狼。
“在動物園,狼可以活15到16年,”哥哥敲了敲空空的杯子,遞給我一個眼神,示意我為他倒水,“在野外差不多活10年就很好了。多數狼在出生后頭一年就死了,它們的日子并不好過。按我說,不如把它們都送去動物園,保護起來。”
我拿著水壺,欲言又止。
哥哥又敲了敲杯子,毫不客氣。
“小莉,你想說什么?”爸爸放下勺子,凝視我。
“給你哥倒水。”媽媽幫腔。
看著哥哥得意的笑容,我的內心已經爆炸,我重重地放下水壺,跑上樓去。
我反鎖房門,裹著被子,在心里把哥哥罵了一千遍。
我已放棄和他們爭辯,反正在這個家里,我只能被安排,沒有人會在乎我怎么想。
那個筆記本貼著我的心臟,仿佛有生命一樣,微微發熱。
當時的我還不知道,那個夜晚,改變了我的人生。
3
夜里,我縮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研究殘破的筆記本,才發現這是外婆的日記,里面夾著一張全家福:媽媽正抱著剛出生不久的我,爸爸和哥哥站在我們左右,只是這張照片里,依舊沒有外婆。
原本,我以為日記里寫著的都是年代久遠的回憶。
可當我翻開第一頁,擦去上面的灰塵,文字如草一樣從紙上生長出來。一行行,仿佛有人握著筆,正在隔空書寫:
“一只白狼來找你,它會帶你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你可以在那里做一份簡單又力所能及的工作,拋開所有過往,過上全新的生活。”
文字很快消失,我嚇壞了,合上日記本,覺得不可置信。黑夜里,窗外發出了一聲異響。
一聲長長的嚎叫傳來,在樹林間繚繞,聲音越來越清晰,然后變了調,化為悠悠哀鳴,直到樹林恢復寂靜。
我躡手躡腳地靠近窗戶,用手電筒照向玻璃。一陣風突然襲來,樹枝噼啪作響,外面依然漆黑一片。
我松了口氣。可再抬頭時,一雙血紅色的狼眼迅速出現在玻璃外,嚇得我捂住嘴巴,后退一步。
是一只小小的白狼,它嘴角有血,仿佛在風雪中走了很久。
“幫幫我。”白狼對我說。
是的,隔著玻璃,我分明聽見了它的話。
“我是絕對不會給你開窗的。”我嚴肅拒絕。
它忽然將爪放在窗戶上,像人一樣合十,做出哀求的姿勢,用可憐兮兮的眼神望著我,就差學小狗叫兩聲給我聽了。
我嘆了口氣,打開窗戶,將白狼抱進臥室包扎傷口,又躡手躡腳地從樓下廚房取了一些食物給它吃。忽然,床底下傳來老鼠的叫聲,它嚇得鉆到我的懷里,瑟瑟發抖。
“喂,你是只狼啊!”我搖了搖它,它往我的懷里躲得更深了。
白狼來到后,日記本封面的指南針開始旋轉,指向臥室的門口。
白狼蹭了蹭我,示意我和它一起行動。
我們跟著指南針,一起輕輕下樓。來到客廳的壁爐旁,指針停止了轉動。
無聲的黑暗里,突然,一雙冰冷的手掐在我的脖子后面。
我反手就是一拳,打在“行兇人”的臉上。
哥哥捂著眼睛大叫,我立刻捂住他的嘴。
“你要殺了我嗎?”他憤怒。
“誰讓你鬼鬼祟祟的!”我無所謂地說。
“我是你哥,得保護你。你要去哪?這只寵物狗又是從哪來的?”雖然白狼惡狠狠地盯著他,但是沒起到震懾效果。
“少管閑事!我要去冒險,別跟著我,也別打聽。”
“不行,必須帶我。要不我就把爸媽喊醒。”他故意提高音量。這家伙簡直像我弟弟,幼稚死了。
我嘆了口氣,帶他來到壁爐前。壁爐看起來和白天沒有任何不同,我不解地望著白狼。
“想象一扇門。”它再次開口。
哥哥驚呆了,害怕地抓住我,躲在我身后:“我的媽!啊!怪物!啊!”
我甩開他:“不是說保護我的嗎?”
他乖乖地握著我的手,看起來只有3歲。
黑暗里,我望著漆黑的壁爐,閉上眼,思考門的樣子。
那是一扇藍色的門,上面布滿了雪花。
當我睜開眼,雪花夾雜著寒風,撲面而來。
“打開它。”白狼叼起指南針。仔細聽,白狼的聲音軟軟糯糯,像個要糖吃的小女孩。
我明白了,它不僅是指南針,還是鑰匙。
撥開厚厚的雪,雪中央,露出小小的白色不知名的花朵,我將指南針插入花心,旋轉,開門,帶著哥哥和白狼,來到新的世界。
4
寒風翻過日記本,日記本上又浮現出一行行預言:
“你的人生只能由你自己來選擇,任何建議只是建議。天賦是無法隱藏的,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當你真正接受自己,才能成為自己。”
白狼帶我們來到路邊的餐館。一碗熱騰騰的咖喱湯里盛滿足量的牛腩面端到我的面前,碗不大,分量足,味道卻不太好。
廚師是個滿臉雀斑的男孩,他看著我皺眉的樣子,忍不住問:“不合口味?”
“咖喱牛腩面的味道應該比常吃的‘咖喱蓋飯中的咖喱口感更辣,因此吃到嘴中會有萬分爽快的感覺。雖然辣味是人類味覺器官疼痛的感覺,但很多人享受這種味道……”我故弄玄虛。
“我總做不好……所以,店里也沒什么客人。”男孩嘆氣。
我卷起袖子:“讓我試試。”
當男孩吃了我做的面,眼淚都掉了下來:“居然比我做的還難吃,真不容易。”
哥哥白了我一眼,嘆了口氣,默默起身,走進廚房,手起刀落,顛勺,出鍋,擺盤,一氣呵成。
兩碗普通的面條,硬是被他做成了吃不起的樣子。
雀斑男孩摘下廚師帽,恭恭敬敬地遞給哥哥:“可以做你的助手嗎?”
哥哥成為廚師,我成了服務員。預言實現了——我們在陌生的地方,做了一份簡單又力所能及的工作,開始完全不同的人生。
“我真的很喜歡做飯……抱歉,我總是在飯桌上對你挑三揀四,因為我一直羨慕你可以跟著媽媽學習廚藝……可以的話,我更想繼承家里的餐廳。”打烊后的餐館里,哥哥坐在桌邊,向我袒露心聲。
我拍了拍他,對他豎起大拇指:“求之不得。”
忽然,地面震動,整個餐館開始坍塌。
日記本上的指南針又開始轉動,我們帶著白狼逃離了餐館。身后的一切都在裂開,好像有誰在后面盯著我們。
跑到森林邊緣,四周開始結冰。天空飄下大朵雪花,隨后雪勢增強,雪花在強勁的風中水平飛揚。那種被跟蹤的感覺讓我背后發麻。
是灰色的狼群,黑壓壓一片,跟在我們身后,要將我們撕裂!
如果回頭,我們會成為狼群的晚餐。活下去的唯一方法,就是跨越結冰的湖泊。
我抱起白狼,攙扶著發抖的哥哥:“別害怕,我們可以的。”
5
這條路我們走了很久,走到最后,哥哥累癱了,想要就地睡下。
“不能睡,你會凍死在這里!”我把他揪起來。
遠處,我隱約看見了紅色的屋頂,我知道,那是家的方向。
白狼縮在我的懷里,溫暖得如同一個枕頭。
我的意識也越來越模糊,可我沒有丟下哥哥。
在距離家幾百米的位置,我還是重重地倒在了雪地里。
后來,我們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已經記不清了。那個夜晚后,我和哥哥都被大罵了一頓。無論我怎么向爸媽解釋日記本和白狼開口說話的事情,他們都不相信。
爸媽把我和哥哥關在家足足半個月,在我和哥哥認真檢討之后,才同意我們收養白狼。
媽媽有時候望著白狼若有所思:“我記得,你外婆也有一只小狼。”
奇怪的是,這只白狼一直都長不大。多年后,身形還是如幼狼一樣。
之后很多年,我人生中重大的決定,都是在白狼的支持下完成的。
比如我選擇離開家鄉,去地球的另一端求學,全家人都反對。
深夜,白狼打開日記本,我再次看到日記本里浮現出一行預言:“喜歡的事,就去做,沒有對錯。當你敞開心扉,你的家人會永遠支持你。你會在遠方求學,擁有一個完美的夏天。”
再后來,當我回家,家里人詢問我學習情況和未來規劃,輪番勸說我留在家鄉。我就要妥協時,還是那只白狼,一瘸一拐地帶我爬上樓梯,來到臥室。已經很老的它,顫巍巍地叼出箱子里的日記本。
我攤開日記本,字句又如雪花般浮現:“這些事情都不重要。小莉,你開心嗎?”
我哭了,將老去的白狼抱在懷里。它瘦了好多,仿佛只剩下一把骨頭。
最終,我還是離開了家。
哥哥反倒留了下來,照顧家人,經營餐廳,咖喱牛腩面成了餐廳的招牌。
“如果外婆還在,她也會支持你做自己。”我臨行前,媽媽為我整理衣帽時說。
火車上,日記本里的那張照片掉了下來。我再次看到那張全家福,媽媽正抱著剛出生不久的我,爸爸和哥哥站在我們左右。
照片中,我的瞳孔里,有一個模糊的影子——是為我們拍攝的外婆吧。
而趴在她腳下的,竟真是一只小小的白狼。
她和它,一直守護著這個家,從未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