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方

南風

星期天的下午，我得到一張只有我能看懂的藏寶地圖。可沒人相信我。

那天，我正在剛從埃及旅行回來的舅舅家喝茶。

按照我的計劃，我會在4點整準時離開舅舅家，騎車去附近的鳶尾書店，看30分鐘的偵探小說，再用7分鐘回到家。我家門前的巷子是一條狹窄的暗路，夜里孤身走進去總讓人毛骨悚然，所以我必須在天黑前到家。

到家后，一切也必須按照計劃進行。我要用45分鐘完成一張數學試卷，閱讀30分鐘的英語課文，之后整理房間——這是我每天最喜歡的項目，但我必須保證自己在晚上10點鐘準時上床休息。

畢竟，我討厭所有計劃之外的事情。

舅舅總說我沒個小孩的樣子，像個不能出錯的機器。他是個常年獨居、說走就走的探險家，住在一間復式公寓里。公寓不大，連廚房都沒有。當你想喝水時，舅舅就會彎下腰，從迷你冰箱中拿出幾瓶飲料，笑嘻嘻地扔給你。他甚至沒有一個燒水壺。他犧牲了幾乎全部空間，用來收納他的“寶貝”們。

整個公寓仿佛一家私人博物館，擺滿了舅舅從世界各地帶回來的收藏：蜥蜴標本、寄居蟹標本、發出奇妙聲音的陶笛、非洲的神秘咒語書、殘破的巫師日記、看起來有幾百歲的穿衣鏡……

我喝了一口舅舅用微波爐為我加熱的摩洛哥薄荷茶，整個房間都彌漫著薄荷的清香。

“這天氣真是一天比一天差了。整個城市堵成了一團糨糊。”舅舅盯著窗外的高架橋，眉頭緊鎖。

這次回來后，舅舅變得有些不一樣。他衣衫襤褸，戴著一串動物骨頭做成的項鏈，不停地咒罵，非常暴躁。

一滴茶水落到了茶杯墊上。這張茶杯墊花紋繁復，仿佛迷宮。

那滴茶水剛落下，就消失了，還發出微光。我驚了，這是個寶貝。

“舅舅，這茶杯墊能送給我嗎？”

“拿。”舅舅今天明顯有點心不在焉。

他又從桌上拿了一堆零食塞給我，明顯想把我糊弄走：“玩去吧！我還有點事。”

我看了看手表，等到指針指到4點，我就心滿意足地離開舅舅家。

外面下著大雨，我撐著一把生銹的黑傘在雨里走，前方的視線開始模糊。

剛走兩步，我看到路邊的草地，便停住了。

大雨中，舅舅公寓窗戶的正下方，一只紅色小鳥躺在草地上。可憐的小家伙只有一條腿，還受了傷，腿上系著紅絲帶，在草叢中瑟瑟發抖，羽毛上有血跡。奇妙的是，它的眼睛如同紅寶石一樣閃亮。

我把雨傘留下，為受傷的小鳥遮風擋雨，轉身吸了口氣，沖進雨里。

當我回到家，關上燈后，茶杯墊還在發光。

我將它翻過來，發現它是折疊的。我慢慢將茶杯墊展開，竟然得到了一張藏寶地圖。

黑暗中，整張地圖都在閃爍，仿佛微縮的銀河。起點是我家，終點的位置，標注著一串紅寶石項鏈。

時針早已走過了10點，我輾轉難眠。后來，我做了一個夢，夢到黑傘下的那只鳥，外形如鶴，只有一只腳，羽毛的底色是青色的，上有紅色花紋，喙是白色的。

大雨中，只有一只腳的它展翅高飛。所到之處，火光萬丈。

次日早餐時，我興奮地把藏寶地圖分享給爸爸媽媽。他們盯著地圖看了半天，面面相覷。

“這是啥？一塊破布。”媽媽不解。

“這是一張藏寶地圖！這么大的紅寶石你們沒看見嗎？”我認真地指著地圖。

爸爸媽媽絲毫不想理會我。

我嘆了口氣，把地圖塞進口袋，匆忙趕到學校，在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

老師帶著一個男孩子進來。男孩穿著一身青色的衣服，衣服上有紅色的花紋。他一臉燦爛，走下講臺，對大家鞠躬：“大家好，我叫畢方，從老家轉學到這里，請大家多多關照。”

“你想坐哪？”老師和藹道。

“老師，我可以坐在袁宇旁邊嗎？”他笑起來，露出白白的虎牙。

“可以啊。你們認識？”老師吃驚。我也很吃驚，不是吧，我什么時候成了學校的風云人物？

“座位上不是有名字嗎？”畢方指了指我的桌子。

“袁宇，要多照顧新同學哦。”老師叮囑。

“聽說后排靠窗的位置，都是主角坐的。”畢方悄悄對我吐了吐舌頭。

“我只是個普通的小學生，像池塘里的一條小魚，前十名都沒我的名字。”我擺手。實話實說，我膽小怕事，就算被人扔紙團砸了頭，也不會還手。畢竟，我要保護昂貴的眼鏡。

“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你品德高尚，未來可期。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隨時說，就算是宇宙星辰，我也為你摘下。”畢方忽然變得很嚴肅。

我趕緊往墻角坐了坐，他似乎有點不太正常。還化龍，他最多能給我畫條龍。

畢方一直跟著我，形影不離，躲都躲不掉。直到最后一節音樂課，他才稍微安靜點，上臺給全班同學彈起了鋼琴，又吹了會笛子，彈了會吉他，可以說是天馬行空，隨心所欲，連音樂老師都不知該說點什么。

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大概只過了5分鐘，畢方又拍了拍我。

“想好了嗎？”

“想什么？”我蒙了。

“你想要什么財富，我都能贈予你。恭喜你，擁有了改變人生的機會。這是千百年來，所有人都夢寐以求的事。”

“我不知道你在講什么！”

“這樣，”畢方忽然握住我的手，攤開我的手掌，觀察我手上的紋路，“你是什么星座？”

“大哥，你在搞什么，星座不應該問月份嗎？我3月15日出生。”

畢方從口袋掏出一本星座冊子：“哦，雙魚座，多愁善感。讓我為你排憂解難。”

“我愁什么？”我真的一頭霧水。

畢方轉過身，從書包里拿出一個細長的盒子，盒子上面雕刻著繁復的花紋，看起來價值不菲。

“見面禮？”我費解。

他微微一笑，有點害羞：“打開看看。”

天哪，難道我的新同桌是個富家少爺？

我滿懷期待地打開盒子。盒子里面是一把折疊好的黑色雨傘，手柄還生銹了。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雨傘，再仔細打量他，瞥見了他腳踝上的紅色絲帶。

“不是吧？”我嚇得站了起來，引來全班側目。

畢方一把將我拽回座位上，悄悄對我說：“救命之恩，至死不忘。畢方愿結草銜環，必當重報。”

“我想……”我吞了吞口水。

“嗯？”他正襟危坐。

“倒真是有個想要的……”我決定了。

鳶尾書店門前的座位上，我們并排而坐，我大口吃著冰激淋。

“這，就是你想要的寶貝？”畢方不可置信。

“沒有什么比放學后的冰激淋更好吃的了。”草莓味的真是絕了。

畢方沉默了。

“我從未見過如此脫俗的男孩。我很崇拜你。”

“盡情崇拜我吧！”我盯著他手上的冰激淋，努力微笑。

畢方立刻把冰激淋遞給我。遞給我的瞬間，他忍不住咳嗽起來，還咳出了血！

我趕緊丟掉冰激淋，給他遞上保溫杯。

“別激動。”

“死亡是我無法逃避的命運。我死后，哪怕魂飛魄散，也不會忘記你的恩情。”畢方擺了擺手，語氣惆悵了很多。

“大可不必。你怎么這么虛弱？那天你是怎么受傷的？害你的人又是誰？”我害怕極了。

“說來話長。”畢方站了起來，從懷里掏出一支玉笛，開始吹奏，吹了至少有五分鐘。

“在語言誕生之前，音樂就已經誕生了。風輕拂過河流、洞穴與草原，讓萬物歌唱，也讓人類隨之起舞。我死后，請將我和這支玉笛安葬在一起。”

我真的累了。這家伙白天陽光燦爛，太陽一落山，就開始玩抑郁，連說個話還要自帶背景音樂。

“所以，你到底怎么了？”

“我本是鳥，因為叫聲就像‘畢方這兩個字的讀音，所以被稱為‘畢方。畢方所到之處，總有火災發生。火災發生得十分蹊蹺，不知源頭。后來，我們遭到屠殺。漫天火光中，我的同族一一殞命，我是唯一幸存的畢方。”

“原來你還是個保護動物。”我驚嘆。

“但我也活不過三日。我被相繇的手下抓獲，封印在一個小盒子里。我逃脫前，魂石已經被他們取走。只靠一口氣，我茍活到現在。”

“魂石？不會是紅寶石吧？”我思索。

“正是！你怎么知道？”畢方激動得又咳了起來。

我掏出口袋里的那張藏寶地圖，指了指地圖上閃光的紅寶石。

“你是在何處尋到這地圖的？這是我當時在盒子中留下的記號。”畢方睜大眼睛。

“故地重游，才能找到真相？”我推測。

舅舅家門外，我輕輕地在門鎖上輸入密碼，畢方跟在我身后。

屋里漆黑一片，我感到害怕。畢方咳嗽一聲，手里就出現一團火苗，照耀我們前行。

地圖上標注出紅寶石的位置就在這里，可這里是一間再普通不過的公寓。舅舅就算再怎么神叨叨，也是個正常人，不會去殘殺畢方。

我們搜索了一圈，一無所獲。公寓看起來和原來一模一樣，卻又不完全一樣。我對著沙發對面的古董穿衣鏡，左思右想，卻不知哪里不對。

舅舅正在沙發上睡覺。他翻了個身，毯子滑落到地上。

我上前為舅舅蓋上毯子。突然，一雙冰冷的手，狠狠掐住我的脖子，讓我快要失去呼吸。黑暗里，我看見舅舅變成一個青色的怪物，散發著惡臭。

畢方沖上來，和怪物搏斗。他的手上全是火苗，眼睛里也都是火苗。

“走！”他推了我一把。

我癱在地上，在黑暗中瑟瑟發抖，手腳都不敢動。

“走！”畢方和怪物糾纏，怪物卻甩開他，逼近我。怪物的脖子上，掛著一串動物骨頭做成的項鏈。

怪物向我撲來。我閉上雙眼，以為自己要死在黑暗中。

再睜開眼，一切卻暫停了。

是畢方！他滿臉是血，趴在地上，緊緊抱住怪物，全身都在燃燒。

“走啊！”血從畢方蒼白的臉上流下來。他燃起最后的魂魄，只為救我一命。

怪物狠狠踩著畢方的手指，他依然不放手。

我忍住眼淚，扔掉一直寶貝的眼鏡，在火光中，向怪物沖去，用力扯下怪物的骨頭項鏈，抄起手旁的寄居蟹標本，奮力砸向項鏈。

果然，紅寶石就藏在這里。

我們面前的怪物，瞬間灰飛煙滅。

魂石飛回到畢方的身體中，他慢慢恢復了元氣。

“這下……我欠你的更多了。”他氣喘吁吁。

“那你再給我買個冰激淋唄。”我雖膽戰心驚，卻努力保持鎮定。

“如果這個怪物是相繇的手下，那你舅舅呢？”

我環顧四周，目光又落在了古董穿衣鏡上。和我上次來時相比，房間的一切，似乎都顛倒了。

“一切都交給偵探袁宇吧。”我走到穿衣鏡前，摸了摸鏡子的背面，揚起微笑，“你說過的，金鱗豈是池中物，一遇風云便化龍。”

果然，這是個雙面鏡，另一面是古銅制成的，所以沒那么明顯。

“和我一起翻轉這個世界吧！”我示意畢方。

當我們一起將鏡子翻轉，房間里的一切也都翻轉過來。

真正的舅舅出現在沙發上，被五花大綁。

我們幫舅舅解開繩索。他慢慢蘇醒過來，告訴我們，自從帶回這面鏡子，他就整日魂不守舍，直到被怪物綁架，藏在鏡子的另一面。

窗外又下起了雨，我送畢方離開。

“說是報恩，反而給你帶來了很多麻煩，還打亂了你的每日計劃。”畢方靦腆道。

“計劃就是用來打亂的。”我擺擺手。

“鏡子我已經銷毀了，你舅舅也會沒事。為了殺死我們這些還活在現代的上古神獸，相繇建立了無數傳送門。我要去極地，和其他神獸會合，好好修煉，變強大，才能守護天下蒼生。”畢方將黑色雨傘再次遞給我。

“下次見面再還給我吧。還有冰激淋，記得哦。”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畢方哭之前，我先轉身離開。

傍晚時刻，漸漸隱去的霞光，悄無聲息地為小城染上了一抹能嗅到幸福的粉色。當黑暗降臨，家門前的巷子依舊陰冷。我摸黑前行，忽然，一束煙火在我身后的夜空升起。那煙火的圖案，是燃燒著的火紅飛鳥，照亮了我回家的路。

夜幕里的一切靜物都好像被賦予了生命，像在表達著什么，有一種比宇宙還壯闊的美。

那是畢方在身后守護我。

一個微笑，在我的臉上升起。

我想，我不再懼怕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