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

南風

引子

假期回老家，我發現，有個人日日夜夜在對面的老房子里偷看我。

1

越長大，我越覺得自己不屬于這個星球。

每周，我都背著沉重的大提琴，穿梭在擁擠的地鐵上，奔赴一場又一場演出，收獲一座又一座獎杯。大提琴是有生命的，舞臺上，我時常聽見它的呼吸。而我，只是個打節拍的機器罷了。

我是標準的乖小孩，不哭不鬧，不爭不搶，刻苦練琴，保持微笑。

在我沒有取得優異的成績以前，父母總是擔心愛好音樂會耽誤我的學習，勸我不要“玩物喪志”。而當我不斷取得優異的成績，他們又開始催促我加緊練習，爭取更多榮譽。好像我的身上有個按鈕，到了新的階段就要一鍵切換成新的模式。

客廳的墻上貼滿了獎狀，媽媽特意空出了整面墻最中心的位置，為全國大賽的獎狀留白。每天吃飯時，所有獎狀齊刷刷地面對著我，我一抬頭，仿佛看到一個沒有心臟的怪物注視著我。

全國大賽的前一周，父母讓我回老家看望爺爺奶奶。我這才意識到，由于忙于演出，我已經三年沒回過老家了。

城市的地鐵里，都是雙眼無神的大人，沒有一只蝴蝶能飛入車廂。

和爺爺奶奶在一起，我總感到安心，哪怕只是待在屋子里看電視。最讓我難以忘記的，是老家一片叫深藍的湖泊。

湖泊是純粹的藍色，湖水里倒映著山脈，翠鳥正沿著湖畔俯沖，湖岸上生長著松針茂密的雪松。傳說，湖水里隱藏著一條通往地獄的隧道，由一位水性極好的女巫看管。她可以在水底交換凡人的靈魂，還喜歡把人的靈魂變成家畜。

那時，小伙伴們都對傳說深信不疑。現在回想起來，那傳說不過是大人們怕孩子們野游溺水編造的，成功嚇退了一眾小伙伴。

如今，再次面對這片深藍，“我長大了”的自尊心讓我決心——拋下一切，縱身一躍。

2

很快，寒冷將我徹底包裹。湖水刺骨，我的血管被凍僵，四肢也失去知覺。大人們的警告是對的，這樣做太危險了！

我越沉越低。恍惚間，我看見湖中有一只蝴蝶在飛舞。

當瑟瑟發抖的我爬上岸，回到小屋的樓上，將空調調到最高溫度和最大風量，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微波爐里等待解凍的快餐。我一邊打噴嚏，一邊在心中發誓：絕不野游了！還是去游泳館吧，至少有溫暖的汗蒸房。

我打著哆嗦，忽然發現，不遠處的平房中，有個人拿著望遠鏡正望向我這邊。

我趕緊拉上窗簾。透過窗簾，我仿佛還能看見那雙眼睛。

是誰這么無禮？

我也拿出望遠鏡，結果對方似乎發現了我的反偵查，我只看到，空蕩蕩的窗簾在風中飄揚。

我決心單刀赴會。

套上外套，我來到那間爬滿藤蔓的老房子前——它看起來有200歲了。

我敲響了房門。

門緩緩開了，在風里嘎吱作響，屋內黑漆漆一片，如同一個無底洞。

“砰！”我剛踏進去，身后的門就緊緊關上了。

3

“歡迎回來！西瓜子！”忽然，屋內燈火通明。

我的腦袋上出現了無數彩條和亮片。一個黝黑的男孩蹦到我面前，眼睛和寶石一樣閃亮。他吹著破舊的口風琴，手舞足蹈，興奮異常，拉著我轉了一圈又一圈。

“你是？”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不記得了嗎？我是小豬啊！”他把自己瘦瘦的臉揉成一團，讓五官擠在一起。

“小豬！”記憶里他是個胖子，如今瘦得我不敢認。

“也難怪，現在你成了大明星，是村里的名人了，我都不敢去找你……”小豬有些靦腆。

“說什么呢！”

“爺爺在電視上看過你拉大提琴，我真羨慕你。”他抓了抓后腦勺，一只藍色蝴蝶一直停在他的肩膀上。

小豬依然是過去的樣子，直言不諱，忠于自我，無拘無束。

“你才是我最羨慕的人。”

“走，玩去！”小豬拉著我，奔向屋外。

不遠處，小豬的爺爺正在砍伐一棵松樹，他白色的胡子比我的頭發還長。

“看，這兒還是老樣子。爺爺一輩子都住在村里，胡子快到腰了。我敢打賭，他能活到120歲。他說，夏天要是聞不到松樹的氣味，他都不能呼吸了。”

“不，爺爺能活到200歲。”我笑了。

“走，兜風去！”小豬跨上一匹白馬，邀請我。

爺爺為我挑了一匹看起來很溫順的小馬，我顫顫巍巍地跨上馬背。

“怕了？”小豬笑了。

“怎么可能？”我撇撇嘴，“面對成百上千的觀眾我都沒有后退過，何況是對付一匹小馬！”現在打退堂鼓，我不要面子的嗎？

可是，我剛爬上這匹貌似溫順的雜色馬，它就開始狂奔。

欣賞風景是沒可能了，我甚至看不清小豬的影子。在失控的飛馳中，我嚇得睜不開眼睛。

“直面前方！不要逃避！”小豬的聲音一直在耳畔響著。

他重復著這八個字，聲音穿過風，到達我的耳邊。

“直面前方！不要逃避！”可惜，我還是連眼睛都不敢睜。

直到雜色馬徹底厭倦了恐懼的我，我才能駕馭它。它帶著我跑到湖邊時，半掛在馬背上的我還死死抱著馬鞍。帽子都跑丟了，更別提面子了。

我簡直被氣瘋：“這輩子我都不要騎馬了。”

小豬居然還笑嘻嘻的，搖頭晃腦地問我：“這家伙是個暴脾氣吧？”

他拉我下馬，我們又來到了深藍邊上。

“一點沒變，你還是那么愛逞強。”小豬拍了拍我。

我忍著不吐出來，望著湖水中，那個臉色蒼白的自己。

“小豬，你還記得那個傳說嗎？沉入湖底，就可以成為另一個人？”

“如果我說……能帶你的靈魂去旅行，你敢信嗎？”出乎我的意料，小豬忽然一本正經起來，隨后露出神秘的微笑。他肩頭上的藍色蝴蝶向湖心飛去。

“我信。”從見到他的第一秒起，我就知道，他已經不是那個普通的胖子發小了，他擁有一股我看不見的神秘力量。

“敢試嗎？我現在還只是個實習巫師，靈魂旅行帶來的眩暈感，可比騎馬難受得多。而且，我不確定能找到回來的路。旅行有風險，如果你后悔，我……”

還沒等他說完，雜色馬就使壞般地拱了我一下，我們猝不及防地跌進了湖里。

這一次，深藍的水不再寒冷，仿佛是一個溫暖的擁抱。

小豬一直緊緊握住我的手。我看見，無數只蝴蝶從水中升起。

4

無數畫面在我眼前飛速旋轉，我們在一個個有趣的景物中穿梭——

摩洛哥街頭充滿異國情調的兩扇門。

約克郡海岸尋覓午餐的一對海鷗。

大西洋海島上的兩只小海龜。

羚羊谷中宛若瀑布的光束和流沙。

最后，我們來到了大洋彼岸的海灘上。此時的小豬變成了一位異國巫師，滿頭彩色的辮子。而我，擁有了一身古銅色的皮膚。

雖然正值清晨，但赤道附近的太陽升得很快，轉眼陽光明媚。

我們踩著安靜空曠的沙灘，蹚過泛著白沫的海水，似乎與世隔絕。

“這是我第一次進行靈魂旅行。爺爺從沒教過我，只是提醒我，一定要在蝴蝶無法扇動翅膀之前，回到湖底。她為我們引路，我一定要保證她的安全。”他用指尖碰了碰藍色蝴蝶，輕撫她的翅膀。

“你是個友好的巫師。”我發自內心地稱贊。

“爺爺告訴我，我們是住在人類軀殼里的外星人。”

“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不屬于這個星球。”

“剛剛，做海龜的感覺也不錯。你覺得呢？”小豬回憶著。

“我更喜歡成為沙子的一部分。羚羊谷很安靜，只需要感受陽光，連思考都能暫停。”

“你可不能做沙子，你是我們的驕傲，公主殿下。”小豬有些激動。

我停下腳步，搖了搖頭。在這個大洋彼岸的陌生軀殼里，我竟然又想起了客廳墻上那個沒有心臟的怪物，想起了夢里大提琴沉重的哭泣。

“我搞砸了。”我閉上眼。

“什么？”

時間在這里加速前行，不覺中，夕陽已經快落入海平面。我抬起頭，在海浪聲中，坦白了一切。

“其實，全國大賽已經結束了——演出那天，我從后臺逃跑了。我是自己回去的，父母并不知情。我欺騙了大家，他們一定對我很失望。”

我捂著臉，在沙灘上蹲下來。

“雖然你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至少知道不想要什么。”小豬也蹲下身，拍著我的肩膀。

“我真沒用。”我哭到渾身顫抖，周圍所有的聲音都在放大，像是在附和我的話。

“以前我情緒崩潰的時候，總想著肯定有魔法會來拯救我……結果并沒有。即便學了這么久魔法，也不能將我從崩潰的情緒中拯救出來。能夠改變自己人生的人，只有自己。”小豬嚴肅起來，像個我不認識的大人。

“我們回去。直面前方，不要逃避！”他握住我的手。藍色蝴蝶的翅膀扇起一陣風，海浪在我們面前節節退去。

突然，狂風帶著巨浪又回來了，蝴蝶摔在沙灘上，翅膀怎么也抬不起來。

小豬的腳下出現一股旋渦，他陷入其中，越陷越深。我緊緊抓住他，不敢松手。

5

我將小豬從旋渦中拉了出來，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黑夜降臨，我們被困住了。

直到沙灘上出現了那匹雜色馬，那是小豬用最后的力氣召來的救兵。

我深吸一口氣，帶著小豬跨上馬背。小豬的掌心上，躺著那只藍色蝴蝶。

面對洶涌的大海，小豬虛弱地對我說：“直面前方，不要逃避……”

我直視海浪，無論多么眩暈，也不能松開韁繩！

“直面前方！不要逃避！”我對自己說。

用盡全部力氣，我們再次穿過大海，經過羚羊谷、大西洋、約克郡、摩洛哥，回到深藍的湖底。

朦朧中，我看見自己的靈魂沉在湖底，小豬怎么也無法將我拉起。

“我起不來了。”我虛弱地告訴小豬。

“你的壓力太大了。放輕松，跟隨內心的聲音，你就會浮起來。”小豬松開我的手。

在湖底，我聽見了內心的節拍。

徹底放松后，我慢慢地浮了起來，呼吸到了深藍上方的空氣。原來，這就是直面自己，也是放過自己。我學會了柔軟，更學會了堅強。

遠方，村莊里的燈光開始亮起來，星星點點，如同黃昏里的螢火蟲。我和小豬相視一笑，給了彼此一個擁抱。

假期結束后，我再次回到家。父母什么都沒有說，只是做了一大桌我喜歡吃的飯菜。

第二天，我走進客廳，愣住了。

墻上的獎狀都被撕去了，原本空白的位置，掛上了我從老家帶回來的合影。

爺爺奶奶、小豬的爺爺和小豬，都在這張照片里。我牽著雜色小馬，笑容燦爛。在我們身后，是深藍，好像一個包裹著綢緞的柔軟枕頭。我想，下次到湖邊，我不會再縱身一躍。因為深藍已經在我心中，融入我甜美的夢境。我再次拿起大提琴，不是為了榮譽，而是因為熱愛。

第二年，我打起精神，背上大提琴，搭上前往全國大賽的地鐵。到站時，我看見一只藍色蝴蝶，跟著我一起下車。我們一起踏入考場，迎接嶄新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