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理發說開

米軍喜

做船員后的第二年，兒子來到了這個世上。自打他出生，每次公休回家，我母親關心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她孫子理發，說頭發快長成鳥窩了。兒子是卷發，頭發長了著實越看越像鳥窩。我忍不住一通胡親亂咬，自然引來兒子一陣咯咯大笑，屁股也免不了被兒子幾記“佛山無影腳”。隨后，放下國事、家事，我做起了理發師，幫兒子理發。“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種感受讓人每每想起，的確充滿自豪，如浪花簇擁，似微波蕩漾，在心底還激起了小小的漣漪。

誰都知道，給小孩兒理發是件難事。他們一聽要理發，十有八九都跟殺豬似的嗷嗷叫，不好對付。可說來也怪，只要我給兒子理發，他從來不說什么。小一點兒的時候，沖一瓶奶給他叼著就行，腦袋隨便擺弄；他慢慢長大后，倒也積極配合我，但每次都要提醒我一句，當他坐不住時，我得幫他解開圍罩，讓他站起來活動活動，伸下脖子，抖下身子，落下一地毛發，算是解放一下身體，放松一下心情。兒子還會與我拉個手勾，碰個大拇指，大家齊聲來一句，“一百年不變！”仿佛我會變卦，欺騙他似的。

想想兒時的理發經歷，再看看兒子帥氣的樣子，不免心生善念，力爭要多一點兒精力去呵護他，讓他健康快樂地成長。這就是為什么我要親自掌剪給兒子理發的原因，也是為什么兒子要我給他理發的緣故。說到底，不能讓他遭受我的痛苦，經歷我的故事。這讓我有時甚至懷疑，兒子上課愛做小動作，那所謂的多動癥，是不是我在幫他理發時培養出來的。母親還找來證據，認為有可能，說她曾幫他理過一次發，“下課”時間比“上課”時間還長：去廁所三次，照鏡子五次，站起來活動抖身子無數次，前前后后竟然剪了一個多小時。母親笑著說我，卻不講自己是怎么寵她孫子的。

兒子在我面前也有淘氣、不愿理發的時候，母親往往便成了他的“擋箭牌”。在勸說無效的情況下，我就拿出五塊錢，讓他自己去馬路邊理發。三塊錢理發，兩塊錢買泡泡糖。兒子不干，他曾去過一次，被理發師收拾得慘不忍睹。沒條件可講是小事，還被灌了一脖子的碎發。如果在理發時不耐煩、不聽話亂動，那也好辦。對付一個小毛孩兒，我還是有一套的。有一次，他倔脾氣犯了，就是不肯理發，連老師在家庭作業本上都寫出了提示：“該理發了！”我先連哄帶騙剪上幾剪子，但他仍不收斂。我只好告訴他，理好了，然后把工具一收，二郎腿一蹺，自己去喝茶了。兒子在鏡子前一看，這般模樣哪能去上學見他的小伙伴？唯有老老實實坐好，求我慢慢打理他那亂糟糟的頭發。我的母親在邊兒上打趣他，說他屬蠟燭的—不點不亮。久而久之，兒子從中也懂得了一些道理，家庭生活既要講友愛，又要講平等，凡事不能由著性子，處處以自己為中心，讓父母像圓規的另一只腳，時時圍著你奔波。

時間過得好快。兒子從幼兒到小學生，再到高中生，都是我一直當他的理發師，轉眼間已過去二十年。這二十年，兒子既沒有給一分小費，也沒有說一個“謝”字。只是每當一句“爸爸好了沒”從耳邊穿過，便察覺到有一份溫暖在體內流淌，讓我在付出中收獲一份親情。

前年九月，兒子上大學的前兩天，我主動提出為他剪頭發。理所當然之事，卻另有考量—此次以后決定不再為他剪發。我搬來椅子，拿好工具，邊剪邊聊，還借機為他的今后人生修剪了一下。我告訴兒子：“你長大了，自己的事該由自己決定了。”言外之意，別總是站在自家屋檐下，受著家人的庇護，那是長不大，飛不遠，難作為的。

不知兒子聽進去多少，理解了多少，又接受了多少。一番話語后，倒讓我自己滋生出一種復雜的心念。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的，知道他遲早要成家，我遲早要老去，大家遲早要分離。我并不會遺憾。但當遠景慢慢來臨，成為身邊的現實時，情感之船便駛出風光無限的河道，轉過岬角，突然駛入了茫茫大海，面對無際，一時竟茫然無措起來。此時，不知是該收回自己的話語，還是該放手讓他出去一搏。或許，這正是人到中年后心境的真實寫照，一邊是天真歲月的余香，一邊是暮歲將至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