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強
今年正月初六,應邀同幾個好友在川南屏山縣大乘鎮安子村的一個吳姓農家做客。
吳家就坐落在公路邊,一幢三層樓的磚房頗有氣勢,如果再加上地壩以下的基角樓,應該算四層,建筑面積二百多平方米,房前還有二百多平方米的水泥地壩兼洗車場。樓層的玻璃幕墻、歐式立柱、中式門窗相互輝映,一看就是當地的殷實人家。
我下基角樓上衛生間時,發現下面養了九頭黃牛外加六頭肥豬。我略微一算,這些市面價值已經十幾萬元了,我們這些所謂城里人在這些農村人面前差不多就是徒有虛名,屬于“馬死皮毛光”那種—穿著光鮮,活要面子。嘿嘿,不覺自嘲自笑一下。
“哞—”一只黃牛昂起頭來,瞥了我一眼,嘴里還叼著草,似乎看我不順眼,我只好對它做了一個鬼臉。
吳家人很好客,炒花生、炒瓜子、橙子、炒青茶一一俱上,我們不著邊際地閑談。旁邊還有一桌鄉親在打長牌,每人的面前都擺了幾十元不等的零錢,叼著卷煙或葉子煙,農事、家事,插科打諢,其樂融融。
一位老奶奶頭發花白,面容清瘦而慈祥,遠離我們的閑談,獨自坐在地壩一角的竹制躺椅里。她系了一條碎花圍腰帕,將一個烘籠放在膝蓋下取暖。
我看見烘籠覺得有一種久違的親切,因為很多年沒見過這個物件了。在我的記憶里,奶奶曾經用過這個東西。
小時候,每年冬天我都要回到農村奶奶的身邊。奶奶那時常年系的也是一條藍布碎花圍腰帕,頭上還包著白帕,冬天時也用這種烘籠提在手里或者放在膝蓋下取暖。她還有一根雕龍玉嘴的長煙桿,時常吧嗒吧嗒地抽葉子煙。我有時也湊過去,和奶奶一起取暖。有一次,我還拿過來奶奶的煙桿咂了一口,那濃烈的辛辣味是我揮之不去的年味。
烘籠,若不是春節到山里的農村看見,可能一輩子也想不起來,因為城里已經找不到這個東西了。
我欣喜如發現文物一般。奶奶的烘籠和眼前吳奶奶的烘籠差不多,是用竹篾編織的,里面有一個砂陶碗,砂陶碗里燃著木炭,散發的溫暖裊裊地驅散寒氣。
吳奶奶的烘籠被火的溫暖和手的摩挲后顯出油亮的竹黃色,如文物的包漿一般,又像吳奶奶清瘦而慈祥的笑臉,折射出柔順、張力和歲月的從容。
我借用吳奶奶的烘籠拍了張照片,發了微信,只寫了一句話:“這東西久違了!”我故意沒說出烘籠的名字,就是想看看有哪些朋友不認得這個東西,還有就是想看看各地的朋友管這個東西叫什么。果然,一會兒各種回復就來了,其中有三個朋友不約而同地說“看見它就想起了奶奶或外婆,真是感同身受”。關于名稱就五花八門了,我收集了四川各地朋友的叫法,有以下七種:烘籠、火兜、烘兒、烘籃、烤火籠籠、火提兒、火蒸兒。
盡管現在電暖手寶到處都有,也不貴,在農村也可買到,但是像吳奶奶這一輩人還是喜歡用烘籠。
有些傳統物件已經在城市里消失了,只有在邊遠的農村才能看見,還能不能傳承下去就不好說了。比如,吳奶奶的兒媳婦的穿著像城里人一樣,她既不系圍腰帕也不用烘籠。
烘籠的歷史有多久?我略微查閱了一下,《水滸傳》第五十六回中提到:“另用一個小黃帕兒,包著一條雙獺尾荔枝金帶,也放在包袱內,把來安在烘籠上。”說明在宋朝就有這個東西了,而且當時也叫烘籠。
清朝時,成都的一個落魄文人曾經寫過“烘籠”詩:“煙籠向曉迎殘月,破碗臨風唱晚秋。兩足踏翻塵世路,一盅喝盡古今愁。”居然把凄涼也寫得詩意盎然。
看到烘籠,就想起了我的奶奶,永遠都是那么溫暖。如今,烘籠的使用范圍越來越小,小到我們這一輩還認識,可能城里的“90后”就認不出了。
中華文明就是這樣,即使一種文化或一種物質退出了大眾視野,但是退而不滅,它總像星星之火,總會在廣闊的山間忽明忽暗,薪火相傳,只要你有一雙溫暖的眼睛去發現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