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克毅
1957年,剛過完正月,春寒料峭。
那年我十歲,吃完午飯和伙伴們在一起玩兒,頭有些疼,于是便回家睡覺。
頭疼得實在厲害,似乎有人用斧子劈開頭顱,用錐子戳腦袋,疼得我無奈用雙手緊緊抱住頭大聲啼哭喊叫。我如此難受,父母卻束手無策,只能用語言安慰。
這天夜里,高燒使我周身滾燙,口干舌燥,雖然喝了不少水,還覺得一把火在心里燃燒,難受至極。
好容易東方發白,父親背著我,頂著凜冽的寒風向醫院走去。
醫生診斷為急性腦炎,對父親說:“孩子若晚來兩個小時,就無法搶救,鑒于現在的病情必須住院治療。”
當時沒有病房,只有離醫院二里路以外地處偏僻的一座“公房”作臨時病房。
雨夾雪越下越大,道路泥濘,父親背著我吃力地走著。在父親的背上,我清晰地聽到他的喘息聲和心臟跳動的聲音。頭又開始疼了,我大聲地叫喊,無奈時用拳頭敲打父親的后背,催他快點兒走。父親默默地忍受著,他清楚地知道兒子的痛苦,雖然腳步快了,但是得一步步走穩,不然摔跤兩人都得受苦。
終于到了住院的地方,這是剛蓋好的三間草房,除了一扇大門,四周沒有窗子。進入大門,里面黑洞洞的,每間屋里有一盞馬燈,發出昏暗的亮光。一位護士模樣的女同志把我們領進里面的一張病床,借著燈光我看了一下:這哪里是床呀?是用幾根樹棍釘在地上,再用兩根較長的樹干綁起來的,中間是草繩編織成的床。這種床只能睡小孩兒,大人是受不住的,繩子上鋪些稻草,沒有棉被。
這大概是我見過最簡陋的“病房”,借著微弱的燈光,我看到每間屋里六張床位,都住得滿滿的,生病的孩子睡在床上,陪護的家長只能坐在小凳子上。狹窄的過道上只能容納一個人,想再擺什么東西已經沒有空間了。屋外的場地空曠,露天下用石塊壘了一排鍋灶,這是各家燒飯用的,天晴方便些,下雨做飯可能要打著雨傘。屋子旁邊有個池塘,用水比較方便。三間病房,一個醫生一個護士,他們不停地查看孩子的病情。醫生用聽診器在我的胸部聽了一會兒,示意護士打針。
說來奇怪,注射一針后沒過多久,我的頭不像先前那樣疼痛了。父親見我有了好轉,心里得到寬慰。
頭疼減輕一些,但高燒不間斷。父親坐在床邊握住我的手,不斷地用冷毛巾蓋在額頭上幫助降溫。三天過去了,高燒依然持續。他不止一次地問醫生,都沒有得到答復,他知道兒子病情很嚴重。
病房里,每天都有生病的孩子住進來,每天都有死亡的孩子抬出去。孩子沒了,父母哭泣,旁人安慰,其實他們心里明白,自己孩子的災難也許就會降臨,安慰別人也是安慰自己,在疾病面前只好聽天由命。
父親一直坐在床邊,一步都沒有離開,緊盯著我。燈光下,我看到父親消瘦了許多,頭發突然變白了,胡須長了,臉上的皺紋更深了,才四十多歲的人突然間老了許多。我知道,他是為自己的兒子擔心,也許明天、后天、大后天……就和抬出去的孩子一樣,再也見不著了。他心如刀絞,眼淚噙在眼眶里,嘴里不停地安慰我。每天熬三頓稀飯,除了一勺一勺喂我,沒見他正經吃過一頓飯。
也許我命大,第四天開始退燒了,頭疼的癥狀也消失了。醫生看了后對父親說:“孩子已渡過危險期,不會有生命危險了,再觀察幾天就可以出院了。”
聽了醫生的話,父親緊鎖的眉頭張開了,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笑容,連聲說:“謝謝醫生!”
看著我精神一天天好轉,也想吃飯了,父親高興得像個孩子。
觀察三天后,醫生通知我們出院,結算醫療費需要一百零五元。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物價是很低廉的,雞蛋幾分錢一個,大米一角錢一斤,一百零五元對于一個貧困的家庭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字,是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此刻我發現,父親的眉頭又開始緊鎖了,臉上出現了愁容。
吃過午飯,他說要出去借錢,要我安心在床上躺著。
下午四點多,父親興沖沖地來到床前,高興地說:“孩子,住院費已經交了,明天早晨可以回家!”
此時的父親面色蒼白,說話的聲音也有氣無力。我連忙問父親怎么回事,他只是笑著說沒什么,然后忙著做晚飯。
在回家的路上,我高興地蹦蹦跳跳,走在前面;父親則背著行李跟在后面,喘著粗氣,額頭冒著汗珠,步履蹣跚。
到家后,父親便睡了,第二天還未起床。我問母親,父親怎么了,母親簡單地說:“你爹病了。”
“昨天不是好好的嗎?”我迷惑不解地問。
“你爹虧虛,身體扛不住,病倒了。”母親傷心地哽咽著,“孩子,你知道給你治病的錢是怎么來的嗎?是你爹賣血換來的,你看他一下子就垮了。”
接著,母親給我講述了事情的經過:那天下午,父親跑了幾家親戚都沒有借到錢,正當一籌莫展時,看到醫院門口貼著“買血”的告示,他想都沒想,進入醫院卷起袖子就要醫生抽血。做了檢查后,醫生問父親賣多少血,父親說兒子生病住院需要一百零五元,醫生需要多少父親就賣多少。醫生為難地勸說父親,賣夠這些錢父親的身體是吃不消的,讓父親少抽點兒??墒歉赣H堅持要賣夠住院的錢,醫生沒辦法,臨走時交代給他許多注意事項,再三告誡不能大意,否則有生命危險。父親允諾,拿著錢為我辦了出院手續。
“兒子的病治好了,老子卻倒下了,家里窮沒有營養補充身體,該怎么辦呀?”說完大滴大滴的淚水從母親眼眶內流出。
聽了母親的講述,我的心頓時像刀割一樣難受,禁不住大哭起來。我連忙來到父親床前,只見他蒼白的臉更加消瘦,看不到一點兒血絲,皺紋似乎更深了,眼睛深深地陷進眼窩,頭上的白發更長了,呼吸急促,樣子非常痛苦。我連忙說:“爹,您為什么這樣做,難道不要命了嗎?”父親笑了笑,從被窩兒里伸出干瘦的手,摸著我的頭說:“用老命換小命,值得!”
“用老命換小命,值得”這句簡單的話,是天底下最潔白、最純真的話語,蘊含著濃濃的舐犢之情。世間上父母的愛是最偉大、最無私的,父母給孩子生命,含辛茹苦地撫養孩子長大,當孩子需要幫助時,他們便毫不猶豫地挺身而出,不惜一切,甚至生命。
父愛如山,山高巍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