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秋

肖寧

秋，是“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是“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是“秋日薄暮，用菊花煮竹葉青，人與海棠俱醉”，又是“一夜透雨，寒意沁胸，我秋天了”……

讀郁達夫的《故都的秋》，他說：“秋天，這北國的秋天，若能留得住的話，我愿意把壽命的三分之二折去，換來一個三分之一的零頭。”我不禁暗自琢磨，秋呀秋，到底有何種能力，令千百年來的世人嗟嘆難忘。

郁達夫的秋，是“來得清、來得靜、來得悲涼”的北國之秋—葉黃而落，草枯而逝，尚為露月之時，已感寒霜，已見淺冰，已著棉衣，已懼冷風。而我所見的秋，是那“色彩不濃，回味不永”的南國之秋……

什么是南國之秋？它比北國之秋來得遲緩，來得溫婉，來得細膩。當北方已是“云天收夏色，木葉動秋聲”時，南方的秋似乎才剛剛從長長的夏日假期里醒來。天高云淡，綠意環繞，無處可尋秋風蕭瑟、草木搖落之寂寥感，似乎還是盛夏，但誰也不知道秋已經無聲而來。

南國的秋來得往往靜悄悄，它總是希望我們通過抓住身邊變化的細節來感知它的到來：或是沙沙一縷風，帶走幾片樹葉；或是細細一場雨，吹來微涼的風。盛夏的狂歡驟然離去，空蕩的情緒突生。飄落的葉、微涼的風、零落的雨……霎時，你我都覺察到了點兒什么，正是暑去秋來。

南國的秋，是夏日已過卻仍穩當窩在懷中的冰鎮西瓜，是就著噴香甘洌的清茶賞窗外默默綻放的菊。慢慢的腳步，踏在回家的路上，在濃郁的糖炒栗子香味中，夾雜著一絲枝頭桂花的甜。落葉跟著我的步伐，悄悄把足跡印在水泥地上，秋風吹過的，是我恰好過肩被夕陽閃成金黃的發。

趴在房間的窗子前，透過窗紗看著夕陽漸漸西下，剝離了時光的喧囂，此時此刻，是如此靜謐，如此美好。殘陽呀，好溫柔呢，聚成一絲一縷的細小光束，落在我的手上、臂上、肩上、臉上……依舊是那盆菊，借著秋意的滋養，它長得歡快極了，一寸一寸，像是睡飽了覺舒服地伸著懶腰，接住了傾灑而下的陽光。花瓣、葉子、枝條，都好像被仔細繡上了秋韻溫柔的脈絡，碰一下，再碰一下，我想從中感知一些光陰留下的故事。秋意濃濃之時，打開書本，讀上幾句，都會嘆道“連紙張的縫隙都沾染上了清爽的味道”。拿起放在手邊的茶，沒有觸到被秋風溫柔帶走的騰騰熱氣，于是溫度剛好，喝上幾口，唇齒留香。

夜幕降臨，我把頭悠悠地埋進被窩兒，身體不自覺地蜷成一團，感受著溫度絲絲地升起。再次把頭探出來時，已是睡意濃重，一股秋風起，送我到夢鄉：我似乎是走在古時江南的小路上，水橋微拱，溪流潺潺……

夏的酷熱已經過去，冬的寒冷尚未到達，在南國，溫度剛好的秋，最適合出去逛逛。約上好友一二，騎著自行車，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穿梭，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沿著生活的痕跡，用好似使不完的勁兒轱轆轱轆地碾過一顆顆石子，顛簸起伏著的，是無比愜意的心情。人流熙攘，車流轟鳴，秋風吹過人間的煙火氣，我仿佛聽到生命縫隙被填滿的聲音。

在前方路口轉個彎兒，方向是馬路盡頭的村莊。路邊的電線桿下還有盛夏未開盡的野花，白的、粉的、黃的……如此色彩斑斕，輕輕點綴著南國的秋。再高大的線桿也擋不住寬闊的田地，眺目望去，先是秋天的稻田，稻穗尚未完全成熟，一串串的，隨風搖曳，接著入目的是稻田邊各家錯落的花生地，在夏天努力攢著力量，順著秋的到來一舉破土，最后是黃澄澄的梨和柿子，紅彤彤的蘋果……秋風吹過的，是農民汗濕的衣衫，更是即將豐收的喜悅！

“爺爺，我今兒帶好朋友一起在家吃飯！”馬路盡頭的村莊建著我爺爺家的小院，我把從路邊采來捆成幾束的野花放在院門的籬墻上。還沒到起火做飯的時間，鄉鄰們帶著各自的小板凳，不知道嘮了多久的嗑兒，大概是從去年秋天一直絮叨到今年秋天吧，大家都期待著一場盛大的豐收盛宴。今晚吃的是爺爺從地里新鮮摘下的地瓜葉，大自然的饋贈是如此真誠，不需要加過分多的作料，少許油鹽足以讓地瓜葉展示它的香脆潤滑。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到了稻谷成熟收割的日子，陽光穿過薄薄的云層，透過涼爽的秋風，在一望無垠的稻田里灑下一地深深淺淺的碎金。我很愛這恣意的秋風，不疾不徐地吹在臉上，癢癢的，帶著些微涼；我很愛這清香的稻穗，若有若無地撲在衣上，深呼吸，是富足安心的味道；我很愛這揮灑的汗水，它們從農民縱橫的溝壑上滾落，像是珍珠斷了線，與飽滿的稻谷撞個滿懷。

已經數不清秋風多少次吹過臉龐，我站在高樓的窗戶邊，看樓下馬路上雨傘開成的美麗花朵，不覺已是秋末。輕微的細雨，滴滴答答地落在五彩的傘上，觸碰、滑落，如此敲動著人間的溫柔。“我只是無數傾慕你的追隨者中，微不足道的滄海一粟。我愛你清清爽爽的泥土味道，我愛你尚未凋零的嬌柔花朵，我愛你穿過宿舍樓旁樹林的沙沙交響，愛你激起無數遷客騷人思緒的激浪，轉眼卻能如陌路般遺忘。”還是飄落的葉、微涼的風、零落的雨……卻到了跟秋道別的日子。我挑了一把白色的傘，快步跑下樓去，好像稍微慢點兒就要錯過什么過分重要的事情。不急著開傘，雨點而已，一滴、兩滴、三滴，落在溫度發上、眉上、唇上，悄悄抿上一口，無味卻也全是滋味。該開傘了，這里走走，那里走走，讓秋風、秋雨、秋葉都在傘上作畫吧，這是特意為你們準備的白紙……雨停了，我守在窗前，送你離去，也盼著與你下一次的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