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昕藝
沈從文是中國著名的現代文學大家,創作了許多優秀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都具有鮮明的獨特風格,具有很高的藝術價值,受到了眾多讀者的喜歡,其中尤以《邊城》為人們所稱道。《邊城》集中體現了沈從文創作的美學風格,值得我們進行詳細分析。本文認為,《邊城》體現了沈從文對真、善、美的追求,而真、善、美作為一個整體,是不能分開的。沒有真與善,美就會成為空中樓閣。
一、何謂真、善、美
所謂“真”,很簡單,就是真實地再現所要表現的那個社會、時代,包括那個社會和時代的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此外,真也包括塑造真實的人物形象,如果用恩格斯的話說,就是“真實地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典型也是真實的體現,如果不典型,也就不可能真實。世界上所有偉大的作家,其作品之所以可以流傳久遠,為人們所喜愛,就是因為他們的創作做到了真實,任何虛假的創作都不會長久。
但是,這里的真顯然也不是完全單純記錄社會生活,其中也需要作者自己的主觀性,這主觀性體現的就是作者的個性。比如,同樣寫農民,魯迅筆下的農民更多體現的是國民劣根性;而趙樹理筆下的農民,則體現的是質樸、勤勞、善良等。兩人的創作都是真實的,是從不同側面看到的真實。那種完全流水賬一樣的記錄式的真實,并不是真正的真實,這是我們需要注意的。
所謂“善”,簡單地說是做好事、關心人、愛護人。善與愛緊密相關,沒有愛,也就不可能有善。中國自古以來就一直強調善,“人之初,性本善”就典型地體現了這一點。孔子強調“仁”,同樣是善的體現。在文學作品中,善的體現其實是多方面的,不是說文學作品只寫好人才是善,通過寫壞人、批判壞人,同樣也是善。此外,善也是作者價值觀的體現。從作品的主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作者是善與否。
所謂“美”,從文學創作角度說,就要遵循藝術創作規律,遵循美的創作規律,這個規律不是把人物塑造得漂亮,而是讓人從作品中獲得精神境界的提升。美的外表只是表面的、膚淺的,如果空有美的外表,沒有美的內心和靈魂,那也不是美的。文學作品的美,就是要創作出具有美的內心和靈魂的人物,讓讀者在感受人物中獲得美的啟迪,提升精神境界。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中伽西莫多長得丑,但他心靈美,這就是一個美的形象。當然,文學作品也會塑造丑的形象,但是是以一種批判的立場去塑造的,也正由此讓我們在感受這些丑的形象中,從反面感受到了美。
在文學作品中,真、善、美是一體的,是緊密結合在一起的,不可分離。在這三種價值觀中,真是基礎,沒有真,也就無所謂善,而沒有真的美,也只能流于表面而沒有思想和深度。無論中外,許多學者和思想家都強調真、善、美的統一。子曰:“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在這里,孔子很明顯強調“盡善盡美”,即美與善的統一。西方古羅馬詩人賀拉斯提出了“寓教于樂”的詩歌理論,又指出詩歌“既勸喻讀者,又使他喜愛,才能符合眾望”(《詩藝》),“寓教于樂”也是強調把善與美結合起來。可以說,真正美的作品,也一定真和善,而真正真實的作品,也一定會表現出善和美的特質。只有從真、善、美統一的角度去分析理解作品,我們對作品的理解才能全面和深入。
二、《邊城》中的“真”
《邊城》中的“真”表現了很多方面,包括自然環境之真、民俗風情之真、人物性格之真,以及故事情節之真等。
《邊城》描寫的是20世紀30年代的湘西邊境茶峒山城,這個時期的湘西還帶有一定的封閉性,還沒有受到現代文明的洗禮,基本保持著傳統的自然風貌。因此,在自然環境上體現為風光秀麗,有清澈的河水、茂密的竹林、一直轉動的老水車等,房屋也是傳統的吊腳樓。沈從文用細膩的筆觸寫道:“茶峒地方憑水依山筑城,近山的一面,城墻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面則在城外河邊留出余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著陸,一半在水,因為余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有吊腳樓。”這就是真實的茶峒山城,真實的湘西世界。
這樣的自然環境也造就了湘西獨特的民風民情。《邊城》描寫了當時民風淳樸之真,如龍舟比賽、抓鴨子比賽等,就很富有生活氣息。每年端午,家家都鎖門閉戶,或到吊腳樓上,或到河邊去觀賞龍舟競賽,參加在河中捉鴨子的活動,“不拘誰把鴨子捉到,誰就成為這鴨子的主人”。在劃船比賽中,勝利的隊伍可以得到一枚小銀牌。民風淳樸,人們不講等級,不談功利,人與人之間真誠相待,相互友愛,正是湘西風情的突出特點。湘西的這些民俗風情在一些苗族地方還在延續著。
此外,《邊城》對人物性格的把握是恰當的、真實的,讓我們覺得人物就該有這樣的性格,如翠翠。她純潔善良,又有著堅定的是非觀念,有自己的主見。當儺送邀請翠翠到自家的樓上去的時候,翠翠誤會了儺送的好意,認為儺送不懷好意,就連她身邊的黃狗也“汪汪”地吠了起來,翠翠便喊:“狗,狗,你叫人也看人叫!”翠翠的意思仿佛是在告訴那狗“那輕薄的男子還不值得叫”。隨著年齡的增長,翠翠表現出的那種情竇初開就非常符合人物年齡。比如,她喜歡聽新嫁娘的故事,喜歡看撲粉滿臉的新嫁娘,喜歡把野花戴在頭上。有時,她還會采把野花縛在頭上,獨自裝扮成新娘子。但是,當二老儺送來到她的身邊時,她又很不好意思,溪邊有人喊過渡,翠翠卻借故走開了,這完全是一個十五六歲少女的典型的特點。
就故事情節來說,也是真實的。雖然有人認為,故事結局如果是大團圓會更好,但是在那個環境中,悲劇式的結局也許才是更真實的。為什么這樣說?首先,是由人物性格造成的。像翠翠、儺送乃至爺爺,他們之間不善于溝通,也缺少溝通,甚至產生誤會,從而導致二人錯開。比如,翠翠與儺送最后一次見面,翠翠在溪邊看見儺送后,卻因為害羞而沒有與儺送說話,而儺送以為翠翠不喜歡他,二人沒有交流,造成了后來的局面。其次,由于這個山城傳統文化占據主導作用,因此當儺送因為天保的死而自責后,便離開了他生長的地方,愛情在這個時候讓位給了道德責任。而翠翠在面對爺爺的死亡和天保的死亡后,也在很大程度上延緩了對愛情的追求,這些是符合這個帶有一定封閉性的山城人的性格特點的。當然,其中也有沈從文對那種純美愛情隨著現代文明侵蝕而帶來的失望。小說所寫的白塔具有象征意義,白塔坍塌與老人一病不起正是這一失望的體現。也正由此,沈從文沒有讓這個故事形成一個大團圓的結局,而以悲劇收尾,正凸顯了故事之真。
三、《邊城》中的“善”
善良在小說中處處體現,在人物身上更為明顯,如老船夫爺爺、翠翠,以及鄰里關系。
老船夫可以說是善良的勞動人民的代表。“活了七十年,從二十歲起便守在這小溪邊,五十年來不知把船來去渡了若干人。年紀雖那么老了,骨頭硬硬的,本來應當休息了,但天不許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夠同這一分生活離開。他從不思索自己的職務對于本人的意義,只是靜靜地很忠實地在那里活下去。”他善良、勤勞、憨厚、仁愛、慈祥、老實、安守本分,為了讓過渡人能趕回家吃晚飯,在渡船上忙個不停;把坐船人給的零錢托到茶峒里買茶葉和草煙,將茶峒出產的上等草煙掛在腰間,或是放在搭船人的包袱上供人抽。爺爺對翠翠傾注所有的感情,也是一種善良的體現。他無論在生活上還是翠翠的親事上,都無比關心。他也因為自己孩子的悲劇,擔心自己離開人世后翠翠的生活,想把她的生活安排得更好,讓她有一個好的歸宿。
翠翠的善良不僅來自自身,還有她爺爺從小的教導。翠翠從小就在湘西這樣祥和而又古樸的環境里生活,耳濡目染,繼承了爺爺勤勞、善良、淡泊等諸多美好的品德,從而也造就了她善良的品性。她也和爺爺一樣,總是一心想著別人,替別人著想,就像她會在渡口為往來的人們準備煙和茶。在小說中,翠翠總是盡心照顧爺爺:爺爺出去渡船時,她就在家里做飯,打掃衛生,等爺爺回來吃;當她和爺爺一起渡船時,總是先一步抓住繩子上岸;當爺爺生病時,她也是一心一意地照顧爺爺,同時還怕爺爺擔心渡船的事,一直幫爺爺渡船,直到爺爺的病有所好轉。在爺爺去世后,她并沒有一蹶不振,而是堅強地面對生活,一直守在白塔那里,一邊堅守著爺爺的信仰,在白塔那里渡船,一邊等著心上人的歸來。
在《邊城》中,最為可貴的是那份暖暖的鄰里之情。在湘西,幾乎沒有什么貴賤等級之分,有的是人格平等。他們往往傾心而談,一投足、一舉手,一壺酒,顯現出鄰里關系的和睦。船總順順與擺渡老漢在物質生活上簡直在兩個層面,然而他倆的感情卻緊緊依偎在一起,并沒有因物質的差別而割開。翠翠在風雨中喪親,但天性善良的湘西人沒有讓她感到孤獨無助,船總順順忙前忙后,盡心照料,就連昔日向翠翠母親求愛遭拒的楊馬兵,也不請自來照顧無依無靠的翠翠,充當起老船夫的角色,讓翠翠有所依靠,然后堅強地活下去。可以說,他們擺脫了世俗的功利,平靜質樸地生活著,而這些純真質樸的情與愛,使平凡人的每個平凡日子都溫馨感人,顯示著湘西世界的和諧。
四、《邊城》中的“美”
《邊城》中的“美”幾乎無處不在,包括自然環境的美、人性之美,以及和諧之類。首先,自然環境之美在小說一開始就體現得非常明顯。小說開頭寫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后白塔下看到的景象,真是作為茶峒這小山城特有的景象:“天空為夕陽烘成桃花色的薄云。十四中寨逢場,城中生意人過中寨收買山貨的很多,過渡人也特別多,祖父在渡船上忙個不息。天快夜了,別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鵑叫個不息。石頭泥土為白日曬了一整天,草木為白日曬了一整天,到這時節皆放散一種熱氣。空氣中有泥土氣味,有草木氣味,且有甲蟲類氣味。”這樣的自然環境幾乎像仙境一般,美不勝收。其次,人性美在小說中也是無處不在。《邊城》中的人性美,不是簡單的善,不是一種簡單的做好事或愛他人,而是把這種善與愛變成了一種生活方式,一種無意識的行為,由此善與愛才升華為了美。如果只是某一次或某幾次幫助別人、愛護別人,可能只是一種善行,而不能說是一種美,但當把善與愛變為一種生活的話,美便呈現了出來。比如,爺爺對翠翠的那種愛,不僅是一種親情之愛,還是一種人性之愛。爺爺的愛已經成為他生活中重要的組成部分,而不僅因為血緣,還因為親情。他讓我們看到的不僅有親情,還有人性,而翠翠更為典型地體現了這一點。
翠翠的皮膚雖然不是很白,還有點兒黑,但她的眼睛是干凈的、透徹的,心靈是干凈的。她幫助別人,并不是因為受到了教育,覺得需要幫助別人,而是一種從心底里發出的完全無意識的善念。或者說,翠翠不是從理性的角度幫助和愛別人,而是她骨子里發出的愛,這樣的愛才是難能可貴的,才是長久的,這已經超越了一般的善良。翠翠對待生靈有一種神圣的溫暖感,她從不去傷害它們,甚至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即便自己有情緒,也不會把情緒發泄給別人,而是默默地自己承受。她“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皆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人無心機后,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可以說,翠翠是沈從文心中人性美的典范。正如沈從文所說“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最后,無論是自然美還是人性美,兩者是完美和諧融在一起的,這就是《邊城》所體現出來的和諧之美。俗話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邊城》真真切切地表現出了這一點,而人物內外和諧也是和諧美的體現。看完小說,我們就覺得爺爺就該那樣,翠翠就該那樣,這就是和諧美的體現。沈從文沒有讓人物做不符合其身份的事,說不符合其身份的話,這就是和諧的體現。在具體描述上,我們也看到了和諧之美,這就是沈從文那細膩的情景交融的表達方式。比如,沈從文多次用月光來描寫翠翠的美:“翠翠抱膝坐在月光下……月光如銀子,無處不可照及,山上竹篁在月光下皆成為黑色。身邊草叢中蟲聲繁密如落雨。”這正襯托出了翠翠的美。“翠翠坐在溪邊,望著溪面為暮色所籠罩的一切,且望到那只渡船上一群過渡人……就忽然哭起來了”“月光極其柔和,溪面浮著一層薄薄的白霧,這時節對溪若有人唱歌,隔溪應和,實在太美麗了……她似乎為了等著這樣的歌聲,沉默了許久”,這樣的描寫展示了翠翠微妙朦朧的內心世界。其他這方面的描寫很多,不再贅述。
總之,沈從文把湘西純美的自然環境與人物純美的內心世界完美地融合了起來,把真、善、美完美地融合了起來,為我們創造了一個近乎純凈完美的世界,讓我們在其中得到凈化,讓我們的思想在其中得到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