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白居易愛情詩歌的文學價值

覃莫艷

白居易是中國唐代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他的一生顛沛流離，感情經歷也十分曲折，與初戀未成眷屬，直至三十七歲才成婚。他寫下了大量涉及愛情、婚姻、家庭、女性生存狀況等方面的詩作，字字真情、感人肺腑、令人動容，影響深遠，在詩歌創作中及中國古代愛情詩歌的發展上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

一、白居易愛情詩歌的創作背景

兒時的白居易因戰亂隨母親遷至徐州符離（今安徽省宿州市埇橋區符離鎮），十九歲時結識了比自己小四歲的鄰居女孩兒，名叫“湘靈”。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長大后，二人愛情萌發，成為彼此的初戀。白居易作詩《鄰女》：“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娥旱地蓮。何處閑教鸚鵡語，碧紗窗下繡床前。”贊美十五歲的湘靈貌美賽天仙，嗓音悅耳動聽。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在有情人的眼里對方總是美好的。二人相戀八年，在白居易二十七歲這一年，為了家庭與前途，他不得不離開符離，前往江南叔父處，二人無奈只能分開。此次分離使他對湘靈的思念更加深刻。在路上，他寫了三首詩以表達自己的思念之情。第一首為《寄湘靈》：“淚眼凌寒凍不流，每經高處即回頭，遙知別后西樓上，應憑欄干獨自愁。”第二首為《寒閨夜》：“夜半冷，孤眠懶未能。籠香銷盡火，巾淚滴成冰。為惜影相伴，通宵不滅燈。”第三首為《長相思》：“九月西風興，月冷霜華凝，思君秋夜長，一夜魂九升。二月東風來，草拆花心開，思君春日遲，一日腸九回。妾住洛橋北，君住洛橋南。十五即相識，今年二十三。有如女蘿草，生在松之側。蔓短枝苦高，縈回上不得。人言人有愿，愿至天必成。愿作遠方獸，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連理生。”從這三首詩中可以看出，八年的相戀，使二人的感情非常深厚，離別帶來的傷感愁思籠罩在白居易的心頭，第三首也表達出了湘靈想要追隨白居易，永不分離的愿望。

白居易在二十九歲時考上了進士，回符離住了近十個月。他懇求母親讓自己娶湘靈為妻，遭到了母親無情的拒絕，只好懷著無比絕望的心情離開了家，并寫下了《生離別》。當他三十三歲時，舉家搬遷至長安（今西安市），在長安任校書郎時，他再次懇求母親同意婚事。母親依然堅決拒絕，白居易作《潛別離》：“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兩心之外無人知。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舂斷連理枝。河水雖濁有清日，烏頭雖黑有白時。唯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后期。”《生離別》與《潛別離》把戀人生生分離的痛苦和無奈寫得淋漓盡致。連理枝斷，二人愛情遭到重重阻礙，但他們深厚的感情沒有畫上休止符。此次離別后，白居易又作《冬至夜懷湘靈》《感秋寄遠》《寄遠》以訴說自己的相思之苦。直到元和三年（808），三十六歲的白居易才與同僚楊汝士的妹妹成婚。婚后的日子，他并沒有停止對湘靈的回憶和思念，《夜雨》《感鏡》《感情》等篇都是相思之言和痛苦之淚。為何兩個相愛的人不能在一起，這還得提到唐代的婚姻制度。

唐代的婚姻制度講究門當戶對，尤以封建士大夫攀附名門望族為風尚。白居易屬于士大夫家庭，雖然屬于比較小的官職，但也有一定的聲望，而湘靈只是一般的庶族地主的千金，家族地位低微。二人雖郎有情妾有意，但因二人門第懸殊，湘靈與白居易的結合并不能給白居易的仕途提供任何好處，而會適得其反。這也是為何白居易的母親堅決不讓他娶湘靈的重要原因。因此，他們的愛情注定成為一段悲劇。這段初戀的失敗使白居易受到了非常大的打擊，他的前半生一直都掛念著湘靈，寫了十余首詩來思念她、懷念她。他寫的情詩是一個宣泄情感的出口。這段悲劇的愛情，也影響著他關于愛情悲劇詩歌的創作。

元和元年（806），三十四歲的白居易任陜西周至縣縣尉。在與好友王質夫和陳鴻游仙游寺時談到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在王質夫的提議下，他寫下了《長恨歌》。寫這首長詩時，正值白居易與湘靈的婚事遭到母親反對，心情悲傷痛苦之時。他以唐玄宗與楊貴妃的史實故事為線索，把他與湘靈初戀悲劇中經歷的相思與痛苦融入詩中，充分發揮他無窮無盡的想象力，寫出這首享譽中外、影響甚廣的傳世佳作。

二、藝術表現手法

白居易的愛情詩歌語言優美婉轉，形象塑造生動貼切，表達的感情纏綿動人，審美價值高，容易引發人們的共情。他除了將自己的真情實感注入詩中，還在詩中使用了多種多樣的藝術表現手法。

（一）比喻

在白居易的愛情題材類型的詩歌中，比喻的手法運用得較多。《鄰女》的“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蓮”將女子的美貌比喻成月中嫦娥、旱地蓮花，讓人刻骨銘心，一生難忘。《長相思》的“有如女蘿草，生在松之側。蔓短枝苦高，縈回上不得”將男子的高貴門第比喻成高高在上的松枝，而女子的門第低微，就如同松樹下的女蘿草般。男女門第之間的差距如此之大，雖有心想要攀緣而上，怎奈松枝過高、蔓草過短，有心也無力，以形象的比喻點出了二人不能結合的原因。《潛別離》里的“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舂斷連理枝”，將封建禮教的門第之見比喻成“深籠”“利劍”，將相愛的二人硬生生地拆散。《井底引銀瓶·止淫奔也》的“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石上磨玉簪，玉簪欲成中央折”四句中，“銀瓶”“玉簪”是無比美麗的意象，在幽深的古井邊，一根絲繩系著一個銀光閃閃的纖細的瓶向上牽引，畫面感油然而生；將“銀瓶”“玉簪”比喻成少女向往的純真美好的愛情，“瓶沉簪折”意味著愛情理想的破滅。古代文人常用“花”來比喻女子的美貌。在《長恨歌》中，白居易就用“芙蓉”“梨花”來比喻楊貴妃的美貌。“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兩句以芙蓉比喻楊貴妃面容，眉毛彎似柳葉，塑造了一個美麗動人的女性形象。“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用春天帶雨的梨花來比喻美人流淚，“梨花”象征了不幸而哀傷的處境，使楊貴妃的形象更鮮明，楚楚動人，我見猶憐。

（二）對比

在《井底引銀瓶·止淫奔也》中，女子與男子相識前是“人言舉動有殊姿”，她的鬢發像蟬翼一樣美麗輕盈，這個美麗的發髻代表著少女的活潑可愛。遠山黛是一種淡遠、細長的眉毛畫法，宛如水墨畫里秀美的遠山，指的是秀美之眉。一位美麗的女子躍然紙上。她無憂無慮地與婢女在后花園嬉戲，自由自在，有著少女的美好與純真。女子與男子相識后卻是“今日悲羞歸不得”，得不到封建家長的認可，被夫家所拋棄，相識前的歡悅與相識后的痛苦屈辱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更能引起人們對可憐女子的同情，使愛情悲劇的主題更具深刻性。

在《長恨歌》中，“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用通俗易懂的語言，沒有修飾，楊貴妃只是回眸一笑，六宮佳麗就黯然失色。詩人通過楊貴妃與六宮佳麗的對比，生動形象地寫出楊貴妃的天生麗質、媚態百生、絕世美麗。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楊貴妃，過的是“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的生活，鬢發如云顏似花，頭戴金步搖，在溫暖的芙蓉帳里與皇帝共度春宵，生活過得是幸福舒適。然而，這樣幸福的生活在“安史之亂”爆發后蕩然無存。她被賜死時是“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頭上戴的珍貴首飾散落一地無人撿，同樣都是對楊貴妃首飾的描寫，前后首飾的對比卻是截然不同，前面有多幸福，后面就有多凄慘。

（三）反復與頂真

“反復”是為了強調突出某種情感，如“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此處的兩個“三千”，就是為了強調唐玄宗對楊貴妃的專寵。“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遲遲”和“耿耿”是為了渲染氣氛，突出唐玄宗對楊貴妃的無限思念；“悠悠生死別經年”中的“悠悠”，是為了突出唐玄宗和楊貴妃生死別離后，他們纏綿的愛情并未消減反而更加濃烈的感覺。

“頂真”的作用就是推動故事情節的發展，既使節奏更緊湊，又使詩歌讀來朗朗上口，如“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都是運用頂真的手法。回到宮中，從前景色依舊，而心愛的人卻已不在，強調的是物是人非。既然是海上的仙山，肯定與現實中的山有所不同，下一句就點出了仙山虛無縹緲的特征，將人引入虛幻的仙境之中，進一步對仙境進行描寫，詩歌開始進入朦朧浪漫的氛圍。最后真摯的寄詞引出二人的永不分離的愛情誓言。

三、白居易愛情詩歌對后人的影響

白居易愛情詩歌具有浪漫美、真情美、悲劇美的特點，有很高的文學價值。因此，他的詩歌對后世的愛情類型題材的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

用不同文體對同一題材的創作特別多，如元代著名雜劇作家白樸將白居易的《井底引銀瓶·止淫奔也》創作成一部生動的雜劇作品《裴少俊墻頭馬上》，緊緊圍繞白居易《井底引銀瓶·止淫奔也》中的“妾弄青梅憑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四句詩大做文章。白樸將《裴少俊墻頭馬上》的背景放在了唐高宗儀鳳三年（678），作品承襲了唐代講究門當戶對，尤以封建士大夫攀附名門望族為風尚的婚姻觀，同時也保留了《井底引銀瓶·止淫奔也》的原有情節。他將“墻頭馬上”“瓶沉簪折”等細節鋪開，使故事情節更完整，人物形象更飽滿鮮明。《裴少俊墻頭馬上》在創作主旨上與原詩有很大不同，它描繪了男女青年大膽追求自由戀愛，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禮教，成為一曲歌頌婚姻自由的贊歌。

白居易年少成名，文采斐然，《長恨歌》一出，影響巨大，很快便婦孺皆知，也為后世的文學作品提供了借鑒經驗，產生了深遠影響。白樸的雜劇《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以下簡稱《梧桐雨》）便是改編自白居易的《長恨歌》，名字取自“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同樣，清代洪昇所創作的戲劇《長生殿》也借鑒了《長恨歌》與《梧桐雨》的故事情節，名字取自詩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以上三部作品都是以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為線索，以“安史之亂”為背景，三者所側重的主題卻不相同。《長恨歌》的主題雖然有對唐玄宗酒色誤國的諷刺，但更多的是對這段凄美纏綿愛情的同情，對人間至情的贊揚。在《梧桐雨》中，白樸雖然也花費筆墨描寫唐玄宗與楊貴妃的凄美愛情故事，但更多的是借他們的愛情悲劇揭示人生的變化無常，荒唐的愛情與腐敗的政治相結合，二者互為因果，更側重于政治悲劇。《長生殿》雖然譴責了皇帝昏庸、政治腐敗，給國家帶來了巨大災難，但又表現了詩人對唐玄宗和楊貴妃愛情悲劇的同情，同時也寄托了美好愛情的理想。

由此可見，《長恨歌》對后來以愛情悲歡離合與國家興亡相結合的作品很有影響和啟發。這種將愛情與朝代興亡動亂結合起來的手法，也可算是愛情詩的一種全新寫法，愛情詩由此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白居易的愛情詩，詩人用纏綿凄美的文字對愛而不得、情深緣淺、念念不忘的有情人給予了同情，對始亂終棄、背信棄義的男子也不乏諷刺與批判，為自己和眾多得不到愛情的有情人哀傷、嘆息。我們更能體會到這位偉大詩人的人格魅力，深刻體會到他詩歌作品的真情美、浪漫美、悲劇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