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艷
“賦”作為中國古代文體之一,以文采、韻律見長,具有“鋪采擒文,體物寫志”(劉勰《文心雕龍·詮賦》)的特點。“賦”的名稱最早見于戰國后期荀子的《賦篇》,隨著歷史的不斷推進,大致經歷了五個歷史階段,分別為:以諸子百家為代表的“短賦”,以屈原為代表的“騷賦”,魏晉以后駢化的“駢賦”,唐代體式越發嚴格的“律賦”和宋代散文形式的“文賦”,在歷史脈絡和體式變化等方面都具有一定的繼承性。
韓愈一生所寫賦文留存至今的不過九篇,但賦體種類涵蓋眾多,且內容豐富,情感突出,具有獨特性。
一、韓愈賦體與其詩文比較
作為韓孟詩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韓愈在盛唐詩歌或飄逸或悲壯的詩風中力圖標新立異,以怪奇枯槁為美,推崇以文為詩,故其詩歌多古奧奇橫,思怪口拗,顯得獨樹一幟。韓愈之詩招致了一眾文人的反對,沈括言:“退之詩,押韻之文耳,雖健美富贍,然終不是詩。”(惠洪《冷齋詩話》卷二)他認為韓愈“以文為詩”的主張破壞了詩的藝術美感,之于詩歌的發展無益。但不可否認的是,其詩拓寬了詩歌創作的道路,其重說理的風格為宋詩重理論的突出特色奠定了基礎。
中唐時,駢體文盛行,文壇多藻繪相飾、文格卑靡之作,駢文發展走向僵化,缺乏內涵而浮于表面;加上藩鎮割據,世風日下,佛老昌盛,儒學地位受到沖擊,以韓愈、柳宗元為代表的一派文人提倡文以明道,推崇散文。韓愈身體力行,其文重“道”,他在《答李秀才書》中云:“愈之所志于古者,不唯其辭之好,好其道焉爾。”韓愈為重新建立儒學道統地位作出了重要貢獻。
韓愈賦體同其詩歌都具有散文化的寫作傾向,卻比詩歌更自由。韓愈詩歌雖然形成了奇崛硬險的風格,并力圖矯正盛行的平弱纖巧的詩風,但仍然遵循了一定的平仄、押韻規則;而其散文則不斷向古文靠攏,打破歷史經驗所形成的賦體體式要求,朝著更為散文化的方向發展。韓愈賦體同散文都蘊含社會責任意識,卻較散文更注重凸顯個人情感與狀態。其散文如《師說》《馬說》等都飽含韓愈對社會問題的思考,展現出韓愈強烈的社會責任感;而賦文則更多關注自身的發展和情緒的抒發,對韓愈的全面研究具有獨特價值。韓愈的文學創作是一個整體,體裁之間同中有異,各具特點。
本文將從韓愈賦體的內容、形式、思想和語言四個方面,結合其生平和具體作品進行探討與歸納。
二、賦體的獨特特征
(一)賦抒己志,內涵多樣
祝堯在《古賦辯體》中提出“蓋賦之為體,固尚辭,然其于辭也,必本之于情,而達之于理”的觀點,提倡寫賦文應當以“情”為核心。韓愈的賦體創作貼切地詮釋了這一原則,其賦對個人情感的抒表可謂是多樣且濃烈,向讀者展示了他不同階段、不同心境下豐富而強烈的心理狀態。
1.唯一迫于應試的《明水賦》
《舊唐書》載:“昌黎人。父仲卿,無名位。愈生三歲而孤,養于從父兄。愈自以孤子,幼刻苦學儒,不俟獎勵。”韓愈少年時家道中落,經濟上的窘境并未使他放棄讀書學文,反而萌生了“仆始年十六七時,未知人事。讀圣人之書,以為人之仕者,皆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答崔立之書》)的科舉舉士想法。貞元二年(786)秋,韓愈辭別家人,踏上求仕之路。
韓愈的求仕之路異常坎坷。他“四舉于禮部乃一得”(《上宰相書》),在經歷了三次落榜之后,年已二十五的韓愈在第四次科舉中寫下了《明水賦》,終獲進士。《明水賦》也成為他唯一一篇格律工整、華麗繁縟的律賦。
《明水賦》較韓愈其他賦文差異巨大,內容虛空,形式工整,語言華麗。其雖然文辭文學性強,優美雅正,但因屬應試之作,內涵和深度稍遜,整體綜合美感不足。
2.飽含入世之心的《感二鳥賦》《復志賦》《閔己賦》《祭田橫墓文》
由于從小接受儒家思想的熏陶,韓愈的賦文中滿溢儒學的入世思想,對仕途的渴望與現實懷才不遇之間的矛盾成就了韓愈賦文中的一大主體內容—懷才不遇的士人悲歌。
無論是《感二鳥賦》中自己滿腹學識不得待見,兩只徒有其表的鳥卻能得道的悲憤埋怨,還是《復志賦》中回顧自己十年坎坷人生的沉郁感嘆;無論是《閔己賦》中對自己生不逢時的孤獨與無奈,還是《祭田橫墓文》中借歌頌田橫而抒發的憤懣與惆悵,韓愈拳拳求仕之心在賦文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只是可憐躊躇滿志卻壯志難酬。其賦文這一主題內容所集中傳達的都是韓愈求仕而不得的困頓境遇,展示著他的悲憤與苦悶,具有一定的集中性。
3.感傷與友惜別的《別知賦》
韓愈一生仕途坎坷,多次遭貶。他因上書彈劾李實謊報災情,剝削百姓而得罪權臣,被讒言進諫貶居陽山。離京之時,韓愈在《赴江陵途中寄贈王二十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中寫道:“孤臣昔放逐,血泣追愆尤。……中使臨門遣,頃刻不得留。……殷勤答吾友,明月非暗投。”其有一腔報國熱情,卻慘遭貶謫,愁苦憤恨之意可想而知。陽山地偏,“天下之窮也……縣廓無居民,官無丞尉……小吏十余家,皆鳥言夷面。始至,言語不通,畫地為字”(《送區冊序》),韓愈的謫居生活可謂孤獨,其好友楊儀在韓愈孤苦無依時不辭辛勞來探望他,便顯得格外溫暖。韓愈懷著不舍之情寫下《別知賦》與友惜別,展現其對知己的感謝與珍惜。
4.痛批黑暗社會的《訟風伯》《送窮文》《進學解》
長期的仕途不順,人生坎坷使韓愈對黑暗社會的本質有了深刻的理解,諷刺之作成為他又一大賦體內容。詰問“維茲之旱兮,其誰之由?”以諷刺李實、李齊運等權臣不愛惜人民,張揚跋扈的《訟風伯》;借五鬼與主人的對談委婉嘲諷趨炎附勢、不能堅守節操之徒的《送窮文》;通過學生對先生學識、思想、為文、為人的稱贊與先生不得朝廷重用之間的矛盾,抨擊統治階層不能選賢舉能的《進學解》。這三篇賦文都言語含蓄卻內涵尖銳,揭開了社會的“遮羞布”,暴露其黑暗無道的本質。
(二)體式多元,賦趨散化
雖說韓愈存世的賦體文只有九篇,但體式豐富,有格律嚴整、為試而作的律賦,有“祖騷崇漢”、志存高潔的騷體賦,有押韻流暢、整飭偶麗的詩體賦,有“以文為賦”、筆法疏散的辭賦,更有接近古文、文散相宜的新體賦。體式的多元不僅展現了韓愈飽讀詩書、涵養深厚的文學素質,還為研究中國的賦體發展提供了可觀的文學參考。
綜觀韓愈賦體寫作,其賦文朝著散文化的方向穩步發展。早期的《明水賦》為應試之作,結構嚴謹,辭藻華麗。年輕時所作賦文雖略有散文化的傾向,但感情熾熱,主觀情感較濃烈,賦體散文化的轉變不完全。等到人至中年,經歷世事,加上對古文運動“復古”思想的貫徹與堅持,其賦體真正具有了形式散化、感情平和含蓄的散文化特點,為文氣勢流暢,渾圓整飭。
(三)文以明道,不平則鳴
作為一個崇儒之人,韓愈賦文不僅有個人的情感體驗,還飽含為國為民、為信為道的思想。總結其賦體的思想內涵,可簡單概括為以下兩點:“不平則鳴”和“文以明道”。
1.不平則鳴
《送孟東野序》中提出的“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是韓愈“不平則鳴”的理論思想的來源。他主張“寧鳴而死,不默而生”,故韓愈所作賦多具有社會批判功能,對社會具有指正意義。
上文中提及的《感二鳥賦》《訟風伯》《送窮文》等都體現了這一思想。這種剛正不阿、敢于批判現實的精神與韓愈自身經歷和社會大環境關系密切。
韓愈一生浮沉,久不得志。命運的不公與懷才不遇是韓愈為自己鳴不平的重要原因。在不得志的境遇下,催生著韓愈對世道運行規律、制度規則進行審視,尋找不公的根源,萌生出“不平則鳴”的想法。他同樣也看到了他人的不易,所以立志發聲,不單源于個人,更在于體恤他人,揭露社會不公之處,同情百姓疾苦。
中唐時期,雖形式上呈現全國統一的和諧局面,實質上卻因為安史之亂的影響,邊界主權安全問題受到威脅,朝廷內部宦官專政、朋黨之爭導致朝政不穩。面對內憂外患的局面,韓愈作為一個積極入世的士人,理所當然地認為批判現實、指導化解危機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因此,他能拋卻自身的發展仕途,抨擊奸臣;能不顧性命之憂,直言諷刺統治者;能大膽展現百姓疾苦,傳達悲鳴。
“不平則鳴”的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讓韓愈仕途坎坷,但也成就了他賦文獨特的內涵和深遠意義。
2.文以明道
“文以明道”思想是古文運動的核心主張,是基于佛老之學盛行、儒學地位漸微的社會背景,為復興儒學而提出的。韓愈作為古文運動的主要倡導者,將“文以明道”的思想融入文學創作中,推動了儒學的復興。
賦體中以《進學解》一文最為明顯。文章第三段即借助學生之口講明了對佛老學說的抵制,對儒學的認可:“觝排異端,攘斥佛老。補苴罅漏,張皇幽眇。尋墜緒之茫茫,獨旁搜而遠紹。障百川而東之,回狂瀾于既倒。先生之于儒,可謂有勞矣。”一個極力否定,一個高調贊賞,這種明確地劃定立場當然會招致其他文人雅士的批駁;但韓愈本著對儒學的崇尚和對國家社稷的憂慮,仍將“文以明道”思想貫徹到底,向世人展現著儒士的傲骨與人道主義。
(四)文從字順,務去陳言
當時文學界的賦體寫作普遍追求句式工整,講求用典聲律。韓愈所作賦體則力圖突破工整,擺脫典故的簡單堆砌,拋棄韻律嚴密,追求復古兼具創新,靈活不失邏輯,質樸且重審美的語言風格。
1.用語復古兼具創新
韓愈踐行古文運動所提倡的復古主張,賦體寫作注意用語復古。《訟風伯》仿照騷體的用語形式,每句都穿插著楚辭所特有的感嘆詞“兮”,使賦文具有強烈的節奏感和音樂性。在注重使用復古用語時,韓愈在賦文寫作中還創造了許多新穎獨到、為人熟知的成語,如《進學解》中的“含英咀華”“同工異曲”等,貼切凝練又別具一格。
2.句式靈活不失邏輯
韓愈的賦文大多不同于同時代的律賦,講求句式規整,苛求對仗,而是喜用長短不一的句式表達直露。《感二鳥賦》的句式就是三、四、五、六言交錯排布,形成錯落有致的文章體式。但是,靈活并不意味著丟棄邏輯性,相反韓愈的賦在靈活句式的帶動下仍然保持著文章邏輯的嚴密性,如《感二鳥賦》中,韓愈運用對比的手法,將才能出眾的自己與備受恩寵的兩只鳥作對比,反映出自己壯志難酬的悲涼境遇。行文布局先敘事,再寫“因竊自悲”的原因,然后抒發情感,最后以自我寬慰收束。賦文結構清晰,邏輯清楚。
3.語言質樸且重審美
韓愈反對執著于藻飾,拘泥于韻律的文體,其賦文用字清新自然,總韻順暢,具有獨特的質樸美。《進學解》一文中,質樸與精練的語言相互交合,既有“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等的簡單排列,又有“沉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等的精巧鋪陳。文章自然與精致并存,兼具可讀性和審美性。
三、韓愈賦文的影響
蘇軾對韓愈可謂崇拜,其文《潮州韓文公廟碑》中用“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濟天下之溺”概括了韓愈作品的突出地位。韓愈的賦體對后世的文學寫作具有重要影響。其主張的“不平則鳴”思想和諷刺筆法深深影響了晚唐的賦文寫作。
晚唐政治形成“內外大臣共治天下”的格局,形勢更為動蕩不安。文人們借鑒韓愈的寫作筆法,對混沌世界進行沉痛的批判,抒表著自己對國家和人民的拳拳之心。
韓愈摒棄文辭華麗、韻律嚴格的賦文,注重賦體的真實自然,打破了賦體文章逐漸僵化的局面,將賦文重新引到實用、貼近受眾的道路上。
“文以明道”的思想使后世文人的寫作帶上目的性,產生文統服務于道統,道統歸向治統的局面,其對儒家思想重新獲得話語權,構筑話語地位,重建影響體系等都作出了突出貢獻。
當然,對韓愈的賦文主張的繼承需要把握一個度,其主張一旦被過度尊崇之于文學發展是無益的,如韓愈提出“惟古于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賊”(《南陽樊紹述墓志銘》)講求為文要創新,這本無誤,但是一旦完全摒棄已有的成果轉而去追尋人所難以理解的創作,所導致的后果就是無人明晰,束之高閣。除此之外,其主張的散文化寫作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賦文創作走向僵化的局面,為寫作帶來了生機。但是,如果過分強調散文化,那么可能導致賦體與散文同而無異,消解了文學的多樣性。
賦文作為中國文學發展史上歷史悠久且地位舉足輕重的一種文體,具有極高的研究價值。韓愈以其怪奇詭譎的詩風、散文化的賦文特色成為中國古代文學史中的突出人物。他的賦文內容形式豐富多樣,語言自由優美,內涵充實深刻,飽含個人心理狀態與憂國思民的情感,相較于韓愈其他文體和其他時代不同作家文體寫作而言,具有相對顯著的獨特性。他的賦文作為大量抒表自我心境的文體,其真實性有利于后世對他的人生際遇進行探討研究,具有深遠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