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瑩

菲茨杰拉德的文學書寫再現了20世紀爵士樂時期聲色喧囂的社會氣氛,以印象主義式的描繪風格在文壇贏取了巨大的聲譽,其現代性的敘事實驗顯示了小說敘事形式變革的先聲?!读瞬黄鸬纳w茨比》標志著菲茨杰拉德的文學創作步入成熟期,以印象主義的感官敘事與充滿象征意味的敘事手法映射了戰后社會浮華奢靡的生活背后人們的精神迷茫,表現了時代的繁華表象背后理想主義的破滅,具有深厚的社會評論意義與現實反思價值。
一、印象主義的感官敘事
法國印象主義繪畫以光與色的生動還原引發了藝術界的美學革命,以直觀體驗帶來的感官刺激觸發個體對美的直覺,從而引發他們的審美愉悅成了創作主體新的創作追求。菲茨杰拉德對感官敘事的運用賡續了印象主義者們的美學觀念,他將敏銳的視覺體驗和細膩的聽覺感受融入文本,使接受者通過調用多種感官來體驗爵士樂時期紙醉金迷、聲色喧囂的社會景象,以印象式的直觀體驗感知小說中的人物形象的內核與本質,從而深層理解小說的主題。
印象主義繪畫通過表現事物在不同光線下的美態,展現了瞬息萬變的“光”所具有的美學表現力;而文學印象主義則格外重視光與色的交織所制造的審美效果,以光線的明暗、色彩的濃淡所帶來的視覺感受觸動著個體的審美體驗。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菲茨杰拉德顯然重視運用光與色等敘事元素帶來的感官體驗。蓋茨比以龐大的財富營建了充滿古典韻味的豪華宅邸,當他將黛西引入那座“富麗精致到驚人的花園”,視覺上的色彩斑斕的體驗和嗅覺上自然的清新之味便撲面而來。為黛西所驚嘆的“淡金色的忍冬花,也都讓她贊不絕口”,充滿中世紀風格的臥室堆放著“黛色與珊瑚色的綢緞”,在朦朧的燈光下制造出馥郁的浪漫氛圍。感官的極致誘惑暗示著兩個昔日戀人即將點燃的愛火,奢靡精致的人文布景與甜蜜歡悅的自然環境成為人物情感的加速劑,既詩意地表述了蓋茨比與黛西的鴛夢重溫,又暗含對爵士樂時期的人們盲目地追求感官刺激的諷刺。光線與色彩的靈活調用引發了動態的視覺效應,使小說基于平面化的文字形成了生動立體的畫面,為讀者呈上了富有時代特征的文學景觀。
同時,菲茨杰拉德也將印象式的感官敘事施加到人物形象的形塑中,使小說中的主人公形象以感官體驗的形式為接受者所感知,引發他們新奇驚異的審美體驗。有別于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細膩的人物形貌描寫,菲茨杰拉德著意將小說的人物進行虛化處理,使其如同一個充滿神秘性的“光團”或一陣甜蜜的“氣息”般出現在讀者的意識領域,激發接受者的審美想象為其賦形塑像。例如,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把蓋茨比的形象描繪為一個籠罩著“瑰麗的異彩”的奇人,他既是爵士樂時期誕生的具有創造性氣質的理想主義者,又是欲望喧囂的躁動年代純真的古典騎士精神的表征,有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永葆希望的天賦,一種富于浪漫色彩的敏捷”。這段話語具有典型印象主義風格,模糊地處理了人物的線條輪廓而從光色感官的層面對其進行捕捉。不難發現,菲茨杰拉德所使用的話語修辭間充滿了朦朧性的“光感”體驗,使接受者們尚未從任何實在的角度去了解主人公蓋茨比,便已在潛意識中形成了對他的瞬間印象,一個充滿光彩的理想主義者。而黛西的形象則充滿了聽覺化的效果,菲茨杰拉德同樣吝于從具體形貌的角度對其加以描繪,而是從聽覺的感官效果凸顯其出眾的美麗。黛西初登場時便伴隨著歡快的笑聲,“一種抑揚動聽的魅力,一種呢喃著的聆聽,一種她片刻之前才享受過一件賞心樂事,而且接下來還將繼續享受其他樂事的暗示”,聲音所引發的聽覺體驗既具有少女般的單純歡悅,也帶有成熟女性的魅惑與復雜,使黛西的形象雖不具備顯在的實體,卻有著層次豐富的魅力。蓋茨比對黛西的描繪也具有顯著的聽覺特征,“她抑揚頓挫的聲音里充滿了金錢的味道,這正是她無盡魅力的泉源,金幣叮當的聲響,鐃鈸齊鳴的歌聲”。印象式的感官體驗使讀者深切地感知到黛西“美”的來源不僅在于其容貌昳麗,更在于其所表征上流人士的財富和地位,揭示了蓋茨比對黛西的迷戀與向往絕非止于兒女情長的感性層面,更在于他對遵循著成功學邏輯的“美國夢”的狂熱和執迷。
印象主義的感官敘事中隱含著菲茨杰拉德對“爵士樂時代”精神本質的概括,側重于感官體驗的敘事揭示了人們在經歷戰爭后通過縱情享樂來紓解情緒,但縱情于聲色的繁華背后充斥著濃郁的哀傷。視覺化的蓋茨比和聽覺化的黛西猶如不可捉摸且不具實體的迷霧,象征著那個充滿浪漫主義色彩卻精神虛無的時代。
二、多元復雜的敘事視角
結構主義者熱奈特的敘事學理論揭示出敘事視角所具有的重要敘事功能,不同敘事視角的講述影射著敘述主體的道德情感立場,決定著文本的講述方式和信息的傳播程度。創作主體正是以隱含作者的身份浮現于小說的敘事視角中,并隱秘地傳遞其敘事意圖的。菲茨杰拉德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運用了多元復雜的敘事視角,以內外聚焦視角的切換有節制地向讀者敞開了蓋茨比的“美國夢”破裂的過程及其動因,別出心裁地選取了多個旁觀者的視角還原主人公蓋茨比的形象。
不難發現,菲茨杰拉德以“尼克”這個旁觀者的視角承擔文本的主要敘事功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尼克的特殊身份使他既能以蓋茨比友人的形式“入”于文本去淋漓盡致地展現人物或故事的發展,以其內聚焦的敘事視角揭露人物內心隱秘的角落,又能夠以局外人的身份“出”于文本之外,并為讀者提供旁觀式的全景式視角,使接受者們同人物之間保持審美的心理距離,這種獨特的敘事視角呈現了主觀與客觀、理性與感性交織的敘事效果。尼克的敘事視角在內聚焦和外聚焦之間不斷地切換,使隱含作者始終牢牢地控制著文本信息的傳遞,不經意地將自己的道德判斷融入以“我”為代稱的敘事者尼克的講述中,間接地對接受者的情感立場與自我移情產生影響。當居住在西卵的蓋茨比攜帶龐大的財富出現在東卵眾人的面前時,尼克外聚焦視角下的講述還原了一個神采奕奕、帶有“拜倫”式英雄風格的蓋茨比:“他彬彬有禮地站在臺階上,古銅色的皮膚閃爍著健康的光澤,他那粉紅的燕尾服輕易地讓他成為人群中的亮點……所有人都在暗暗揣測他口袋里裝著的陰暗秘密,他卻帶著他那永不衰朽的夢想向賓客們致意?!蹦峥艘暯窍碌纳w茨比是煥發著勃勃生機的理想主義者,他同湯姆等虛偽狡詐、心思齷齪的上流人士形成了鮮明的互照,敘事者視角下的講述表露了隱含作者對主人公蓋茨比的贊美之情,也隱秘地揭示了蓋茨比已經陷入“群狼環伺”的危險處境,為后文其個人悲劇的形成鋪設了伏延的線索。同時,尼克的敘事視角也發揮了內聚焦的敘事功能,當蓋茨比終于以巨大的財富贏得了黛西的愛情后,他卻發現昔日純情美麗的戀人“聲音里充滿了金錢的味道”。尼克內聚焦的敘事視角為接受者還原了一個對自己的選擇充滿失落和惶惑的蓋茨比:“我走上前去看到熟悉的迷惑神情重新出現在他的臉上,似乎他也對所擁有的東西感到懷疑……但這不是黛西的過錯,他已經投注了過多的幻想在里面?!边@里,尼克的內聚焦視角出現了有意味的“越位”,他似乎對蓋茨比的神情進行著主觀的臆測,卻實然地揭開了蓋茨比心理世界的情感變化,以內聚焦的形式向接受者敞開人物內在世界的肌理。黛西的變化引起了蓋茨比的懷疑,但他仍沉迷在自己編織的幻夢中不愿醒來。理性精神的缺失成了蓋茨比命運悲劇的成因,也揭示了其執著追尋的“美國夢”華美表象下的虛幻。
菲茨杰拉德也著意通過旁觀者的外置性視角不斷地豐富細化蓋茨比的形象,如當尼克傾聽著蓋茨比的講述時總是不經意地謔嘲其語言的空洞與乏匱:“蓋茨比不是個好的講述者,他講起自己的過往經歷時,所用的詞匯總是像是從某部冒險小說中挪用的一樣。他試圖將話說得文質彬彬,然而措辭卻十分單調和簡單?!彼碛猩莩蘧碌纳顓s無法提升自己的品位,對自己的貧窮的過去諱莫如深,因而只能加以想象性的建構,生動地還原了美國爵士樂時代因商業活動而涌現的大批“新貴”們的形象。從這個角度而言,蓋茨比與湯姆·布坎南之間圍繞著黛西產生的沖突,實則也表征著新資產者與舊貴族之間的矛盾,凝刻著創作主體深刻的社會歷史反思。然而,尼克作為旁觀者,他的敘事視角難免帶有局限性,因而蓋茨比因私販酒品而與幫派人士有所往來的負面行為便得到了有效的遮蔽。
小說的結尾,菲茨杰拉德著意以尼克的視角引入了多個他者對蓋茨比的講述,以彌補其敘事視角的局限性,如沃爾夫對蓋茨比的發跡史的談論、老蓋茨比對兒子成長經歷的回憶等。多重敘事視角的疊加終于使“神秘富豪”蓋茨比的人生軌跡得到還原,脫去了籠罩在人物身上的朦朧面紗;多元復雜的敘事視角的引入使主人公蓋茨比的形象具有了立體性,菲茨杰拉德巧妙地將各種視角的敘事功能加以重組,有效地服務了故事情節的鋪展與延伸。
三、意蘊深厚的象征技法
菲茨杰拉德敏銳地捕捉了美國20世紀20年代的精神特征,將這個時代人們縱情于狂歡以尋求感官的刺激,卻深陷精神迷茫的處境加以印象式的表述,通過感官敘事的形式為讀者呈現細膩的小說畫面,以光與色的朦朧為讀者還原了美國爵士樂時代的繁華與哀傷。同時,他也運用了象征手法賦予小說中的事物以豐富的隱喻意義,使富有象征性的意象物成為讀解文本敘事意圖的一扇妙門,詩性地傳遞創作主體的時代之思。
菲茨杰拉德擅長賦予意象以充滿象征性的顏色,通過色彩作用于人類感官所引發的直觀體驗提升意象的可感性,使具體的客觀事物的意義領域獲得充分的外延,為自身復雜的思想與情感尋得恰切的“現實對應物”。例如,小說中具有地標性的象征物“灰燼山谷”,那里的“灰渣如麥穗般蓬勃地滋長,霧蒙蒙的空氣中回蕩著積灰,在空中隨風飄轉游蕩,復又重歸灰渣的形狀”,全然是一派頹唐荒蕪的景象。毫無疑問,“灰燼山谷”具有艾略特式的現代精神“荒原”的象征意義,造就了“迷惘一代”精神上的空虛與傾頹;與之相對的則是象征著希望與理想的小燈,這盞停駐在對岸的碼頭“徹夜不息地閃爍著瑩瑩綠光”的小燈隔著縹緲的海霧向蓋茨比發出召喚,猶如一座在現代精神荒原上崛起的水草豐盈的綠洲。這盞小燈既象征著蓋茨比對碼頭對岸居住在西卵的黛西的凝視與渴望,又隱喻著理想主義者蓋茨比對自己心中的“美國夢”的不懈追求。最終,這盞小燈隨著蓋茨比的死去而歸于湮滅,詩性地表達了菲茨杰拉德關于這個“歷史上最浪漫喧囂、最縱情歡暢的時代”中理想主義的失落的苦悶情緒,象征性地傳遞出20世紀20年代轉型期的歷史經驗。
有些意象則承載了具有矛盾性的象征意義,以對集體無意識中形成的理解慣性進行顛覆來擴充象征物意義空間的外延。例如,白色在傳統的文化理解中向來象征著純潔、神圣,而菲茨杰拉德筆下的黛西也常以純白的形象示人:她穿著“雪白無垢的連衣裙”出現在豪奢的舞會上,如同無瑕的天使般不食人間煙火。她同女伴喬丹倚靠在沙發上,嬌嫩白皙的肌膚令她“猶如一尊雪白的銀雕像”。然而,隨著故事的深入,當接受者們逐漸看清黛西美麗外表下的本相時,才恍然發覺白色實則暗示著黛西內心的空虛與無聊,象征著她柔弱的表象下自私的靈魂和如霜似雪的冷酷,使他們不得不基于自己的領會去反思環境對個體的侵蝕作用。對傳統象征意義的顛覆使《了不起的蓋茨比》中的象征物具有了濃郁的個人化特征,令文本的深層意蘊借由具體的形象加以凝練地表述,使小說獲取了豐富的意義層次。
在《了不起的蓋茨比》中,印象主義感官敘事的運用具有現代主義的先鋒質地,敘事視角的多變及象征意象的靈活運用進一步顯示了菲茨杰拉德過人的文學才賦。對美國爵士樂時代精神內核的洞穿使菲茨杰拉德書寫了蓋茨比的悲劇,以理想主義者的幻滅影射了社會的精神危機,在浪漫主義的敘事中注入了濃郁的現實反思,從而實現了小說的經典性建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