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雨青
李清照,別號易安居士,南北宋交替時期的著名女詞人,其同時代的王灼嘆其“才力華贍,逼近前輩,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婦女,當推文采第一”(《碧雞漫志》)。李清照本是宋詞婉約派的代表詞人,王士禛評其“婉約以易安為宗,豪放惟幼安稱首”(《花草蒙拾》)。其前期作品明快婉轉、清淡雅致,后期作品則將悲痛描摹得細膩深沉,既有少女的多情俏麗、活潑靈動,也有南渡后的庭院冷清、雨打芭蕉,更有晚年的云山霧靄、秋色凋零,無不將兒女風情的柔婉之美表現得淋漓盡致。
在其流傳的詩詞中,《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是她難得的一首豪放派的詞作:“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更不一般的是,這首詞創作于詞人南渡以后,面對國破家亡與丈夫病逝,只身漂泊的她只能孤單寂寞地度過艱難的時光,正如同她在這首詞中所寫“路長嗟日暮”那般暮日昏沉,前路未卜。其同時期其他詩歌中也不難看出這一階段李清照的詩詞句賦多是消沉愁苦之相,如“感月吟風多少事,如今老去無成。誰憐憔悴更凋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臨江仙·庭院深深深幾許》),“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永遇樂·落日熔金》)。可見,無論是景物描摹的側面烘托,還是直抒胸臆的情感表達,獨自感懷、黯然神傷的詩人形象已躍然紙上。當然,也偶有幾首激越之言,如“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夏日絕句》),雄渾宏闊的詠史言志詩一改沉郁而崇尚氣節、譏諷偷安,語氣凜然颯颯,但似乎少了一絲易安詞柔婉的格調。而《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這首詞則不同:其哀而不傷、柔中有剛,既有婉約詞之辭情蘊藉,又似豪放詞之意境開闊,而這樣綺麗豐富的詩情便是由李清照飄然世外的想象勾勒而成。在這首詞中,李清照乘著想象的翅膀,幻想出一個能使精神有所寄托的歸處,為此跨云霧、渡天河、歸帝所、乘風直上九萬里、隨舟飄去三仙山,無不顯示出李清照浪漫的情懷、直爽的個性與豪邁的風格。她奇特的想象寄寓不凡的追求,以詩意的語言抒寫人生的感悟與思考,彰顯其人生的志趣與品格。
一、世事漫流水,一夢度浮生
詩詞開篇“天接云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中連用五個意象—“天”“云”“霧”“星河”“千帆”,描繪出了一幅遼闊曠遠而又想象奇特的畫面:天幕四垂,波濤洶涌,霧氣彌漫,星河流轉,水天相接之際,天地萬物一切渾然一體,盈盈天水間浩渺無垠。詞人在這天水相接的茫茫大海上航行,隨著銀河中的波濤上上下下翻涌。此際,她向外望去,在這茫茫的銀河中似有千萬艘帆船競發,同她一般旋轉不已,詩人沉浸其中的所觀所感不可謂不壯觀。而這壯麗之景顯然不存在于飄零的人生現實之際,或許是李清照在南渡中的種種印象幻化在此刻的半夢半醒之間。
我們該如何理解如此這般現實與夢境之間的矛盾呢?當我們回溯曾學過的古詩詞文,便不難發現在中國悠遠的歷史文化長河中,古人很早就通過夢境來表情達意:《論語·述而》中便記載孔子仰慕周公而夢周,《莊子·齊物論》中也曾有莊周喻人世虛實變幻無常而夢蝶的典故,《夢游天姥吟留別》中李白以記夢為由表達自己不事權貴的傲骨錚錚,“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十一月四日風雨大作》)的陸游與“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破陣子》)的辛棄疾都借由夢境抒寫自己想要重返戰場、建功立業的偉大抱負……
由此可見,夢并不全是荒謬的。由詩人們借由想象打造的夢境,實際上是一種愿望的另類達成,當面對現實的年邁與困境之時,夢境就成為文人們逃離凄涼、無奈從而通往自由的精神階梯。而這些用想象營造夢境這般浪漫主義手法抒寫出的飽含內心感觸的詩句,好似一個個透著光、等待探尋的窗口,透過夢境,我們便可以窺探到作者內心深層的那些期許。
李清照也在這首詞營造的虛無縹緲的夢境中看宇宙翻涌、訪天庭帝所、訴內心衷腸。回望這一路跌宕坎坷,其內心不禁戚戚然。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是當時著名的文學家,蘇門“后四學士”之一,母親是宰相、歧國公王珪長女。她出身名門,自幼受到書香世家的熏陶,精通書畫詩史。其雖在封建社會中由媒妁之言、奉父母之命嫁于趙明誠,但與作為宰相之子的趙明誠興味相投,婚后共同致力于金石與書畫的搜集整理,可謂琴瑟和諧、志同道合。但如此幸福美滿的歲月卻難以長久,宋欽宗靖康二年、高宗建炎元年(1127),李清照四十四歲時,金人大舉南侵,俘獲宋徽宗、欽宗父子北去,史稱“靖康之變”,北宋朝廷幾近崩潰。至此,李清照褪去了少女與少婦時代的明艷詩情,只能在這瑰麗雄奇的夢境中寄托美好理想,但只不過借以擺脫現實壓力的桎梏罷了。
因此,在她的夢境中,宇宙浩瀚無際又充滿動感,除了讓人感到自然的壯闊、雄渾與美麗,夢境的旖旎萬分更加凸顯詞人孤身一人置身于浩瀚中的渺小與孤單。
李清照心中應是不甘的,“九萬里風鵬正舉”,她因而想象自己化身大鵬鳥乘著巨風盤旋而上、振翅高飛到九重天宮。蘇軾也曾在《水調歌頭》中寫過“我欲乘風歸去”之言,蘇軾在“烏臺詩案”后屢遭貶謫,現實中不得志的他便想要去往天宮來回避人生的無盡困頓。這就不難理解,李清照為何想象自己如同《逍遙游》中的鵬鳥一般飛向天宮。她是想要得到現實中難得的那一絲溫暖—天帝的殷勤發問似是一夢浮生,回首來路蕭蕭,而她應歸往何處?此刻的浩渺天地,美則美矣,卻平添了無限的凄涼孤獨之感。
二、喚一天明月,照滿懷冰雪
李清照應歸往何處?或許她只是想要短暫地遠離凄冷的人間吧。現實中人情冷落,只有天帝才愿意俯身相問。天帝似不忍見她零落天涯,聲聲關切她的歸處,此際的溫暖不禁勾出她內心的惆悵:“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其中的“嗟”與“謾”二字,是她自嘆徒有才情卻在亂世中無處伸展的惆悵,便將整首詞推向萬事皆空的茫然與哀傷之境。
如此深切的哀傷她不只是為了她自己。沈曾植在《菌閣瑣談》中曾這樣評價李清照:“易安倜儻,有丈夫氣,乃閨閣中之蘇、辛,非秦、柳也。”靖康之難后,山河破碎,百姓受苦只得倉皇南逃,朝廷亦是不思收復,議和又被俘,更沒有項羽那樣寧可以身殉國的英雄豪杰。李清照的內心悲憤不已,是為自己的漂泊,更是為國運的凋落、黎民的受難。她再次展開想象便已身在汨羅江畔,她似乎見到了懷才不遇卻依舊上下追索的屈原。
屈原是戰國時期楚武王熊通之子屈瑕的后代,少年時受過良好的教育,博聞強識,志向遠大。其早年受楚懷王信任,任左徒、三閭大夫,兼管內政外交大事,后因遭貴族排擠毀謗,被先后流放至漢北和沅湘流域。在屈原的想象中,他也本想在華貴的宮門之外稍加休息一會兒,但,不能啊!時間緊迫,天已快黑了,擺在他面前的路程是那樣的長、那樣的遠,可是已經下定了決心,就要上上下下去尋找那理想中的君主與志同道合的人啊!這美好的理想終究落空,秦將白起攻破楚國后,屈原自沉于汨羅江,以身殉國。
李清照此刻正如屈原吟著《離騷》在江邊感慨、逡巡一般,“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在這壯美的夢境中,李清照用屈原的故事種下了一顆現實凄冷的種子,字面上的豪放之語已漸漸偏向悲嘆之氣,這與她的人生際遇的跌宕起伏又是如此緊密相連。
建炎三年(1129),趙明誠手下的統制官叛亂,作為主事者的他卻臨陣脫逃,后被朝廷革職查辦。李清照失望至極。趙明誠也自覺羞愧難當,再遇上南渡途中感疾不愈,最終他卒于建康(今南京市)。此時此刻,只留下面對國破、家亡、夫死重重打擊的李清照只身漂泊江南,對于李清照而言,不啻為致命打擊。
而后的光景更是慘淡。在李清照晚年所寫《金石錄后序》中有這樣一段文字:“先侯疾亟時,有張飛卿學士,攜玉壺過,視侯,便攜去,其實珉也。不知何人傳道,遂妄言有頒金之語。或傳亦有密論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亦不敢遂已,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赴外廷投進。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寫本書寄剡。后官軍收叛卒,取去,聞盡入故李將軍家。”“頒金”大概是指通敵之類的嚴重政治事件,因此受人彈劾,這事使她“大惶怖,不敢言”。李清照思來想去發現,這樣的妄言詬病無非是有人覬覦她和丈夫收藏的金石字畫等古玩珍器,于是她遂盡“將家中所有銅器等物,欲赴外廷投進”,向朝廷獻上她僅存的收藏來消除自己“頒金”的嫌疑。可以說,年近半百,李清照在兵荒馬亂中既失去了摯愛的親人,又散佚了全部財物。
失無可失之后,南渡以來,殘酷的現實和流離的生涯反而擴大了她的視野,她的心中燃燒起更為熾烈的愛國熱情,并在她的詩文中愈加顯現出來,如“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蝶戀花·上巳召親族》)。長夜漫漫,意興闌珊,李清照無心睡眠抑或是無法入眠,夢里的京城還似以往那般春意盎然,花影相照嗎?“千古風流八詠樓,江山留與后人愁。水通南國三千里,氣壓江城十四州。”(《題八詠樓》)這深深的國破之愁卻驚不醒南宋朝廷的茍延殘喘,她聲聲深沉的呼喚招來的卻是不斷的打擊和誹謗。連李清照這樣一個無所依靠的女子都無法再無視那些不思北伐,只知歌舞酣醉的統治者們,任其奴顏婢膝地用財物交換片刻的安寧。但一介女流空有才華,又能有何種作為?個人的離愁家恨疊加上國愁深沉,這樣的無望真可比肩屈原,顯得無望卻又那么珍貴。
夢境的美好想象本是尋一處美好境界從而躲開現實,但此刻似乎也掩不住現實的冰霜雪雨了,或許是李清照這一代才女的內在的品格與堅守讓她不愿躲避與沉溺在詩詞所營造的精神庇護所之中吧。在《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中,她與天帝對話凄苦卻不乏堅定,她并沒有放棄對理想的美好境界的追求與向往。詞的豪邁氣息雖減弱卻又再起,掬一縷歷史的月色,詞人對自由的渴望、對光明的追求仍舊存在。
三、莫愁千里路,自有到來風
《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這首詞收束在另一番想象之中。她的志向與愿望似乎化作理想中的青鳥一路指引著她前行。“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愁云不去但追夢不停。此刻李清照迎風疾呼,吹拂吧,微風是不足夠的,獵獵狂風才是她的期望,她要借著這大風飛去,再次乘風前往神話中的蓬萊、方丈、瀛洲仙山—她心目中的美好家園,就像是“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莊子·逍遙游》)的大鵬鳥,她的內心是如此遼闊宏大,她對燦爛的未來、對實現理想的向往是如此迫切!現實即使如此凄冷而不盡如人意,但她心中的那份浪漫與豪邁仍能乘著這一陣陣可以寄托孤苦無依的靈魂、擺脫人間痛苦境況的疾風,催生理想的萌芽而不停生長。黃蘇在《蓼園詞選》中評此詞“此似不甚經意之作,卻渾成大雅,無一毫釵粉氣,自是北宋風格”,梁啟超也評“此絕似蘇辛派,不類《漱玉集》中語”(梁令嫻《藝蘅館詞選》)。
在《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中,李清照以夢境為切口,用以虛寫實的想象去表現她在現實漂泊中跌宕起伏的復雜情感。從大鵬鳥不畏颶風而乘風向上去往天界的想象中能讀出李清照的期盼,她幻想自己有著大鵬鳥一般磅礴飛天的豪邁之情;從想象屈原在天宮門口欲留未留、不懼日暮而堅持探尋理想中讀出李清照與屈原情感的相通性,他倆都是亂世之中的有志有才之士,但皆在其中難得伸展,有壯志難酬的苦悶,但仍不放棄“上下求索”;從青鳥殷勤探路,迎風直去仙島仙境的想象中讀出即使現實如此令人失望,她面對動蕩黑暗的現實也未曾放棄自己對理想的追尋,這更是何等的豪邁!
《漁家傲·天接云濤連曉霧》這首詞風格豪放,意境恢宏,寫法自由浪漫,雖以豪邁的追求為主,但其中又飽含人生路漫的凄苦與不斷追尋的彷徨與堅持。李清照通過不斷在夢境中變幻想象來抒發內心沉郁而又豪邁的愛國深情,既有懷才不遇的愁悶,又有對現實社會的不滿與憤懣,更多的則是不畏艱辛,對理想境界、國家美好未來的不懈追求與向往。在當時封建統治的社會中,這真是一位敢于去追尋自己的理想,以奇幻浪漫抗衡人世凄涼,表達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的奇女子。正是有如此激昂情懷的詞人,有如此關乎歷史、當下、文學、藝術與審美相結合的詩詞,在漫漫歷史長河之中,它們才成為中國傳統文化中最璀璨的部分。詩能表情,詞能達意,它們以最精練、最富有情感的詞句與精深的藝術造詣傳承著中華文明,弘揚著民族文化精髓,潛移默化地塑造著中華民族的文化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