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舜禹
翻開《世說新語》,徜徉于金谷滿園樹、河陽一縣花,也目睹烽煙迭起、衣冠倉皇南渡的流離悲苦;折服于王謝的風流雅盛,也贊賞那吟誦著“老驥伏櫪,志在千里”擊壺抒懷的王敦和那嘆惋著“木猶如此,人何以堪”自傷命途的桓溫。魏晉風流,盛亂浮沉,在這些故紙堆中鮮活的人物身上揮灑得淋漓盡致。我愛“談笑靜胡沙”的謝安,也愛囿于廟堂之高卻仍作濠、濮間想的會稽王,更愛宣稱著“既不能流芳后世,亦不足復遺臭萬載邪”而行伊霍之事的桓大司馬。不過,我最愛的卻是庾小征西—庾翼。
潁川庾翼,字稚恭,在家中排行第六,長兄庾亮稱贊其為“荒年谷”。按當時習慣,庾翼也可被稱一聲“庾郎”。這個庾郎可不是南朝那位“庾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的庾蘭成。與善吟詠風謠、流連哀思的庾信截然相反的是,后世學者評價庾翼“有志于恢復”,少時投身軍旅,蘇峻之亂時更以白身鎮守石城。這在那個崇尚清虛的時代算是格格不入。他的姐姐是晉明帝的皇后,長兄庾亮是權傾朝野的帝舅,四兄庾冰是得人交口稱頌的賢相,可他偏偏接受了荊州刺史陶侃的征辟,上了巴陵,擔任太尉參軍。要知王恬好武而王丞相厭之的前車之鑒尚在眼前,想來庾翼做出這番決心,定是因其懷著一顆熱忱報國之心的緣故吧。
彼時,中朝淪喪,江左也時常動蕩不平。何充說過:“我若是不處理政務,哪得你們安然清談。”庾翼也可以這般揶揄下何充,“若無方伯擁兵荊豫徐,拒劉石于長江天塹外,建康城中的王公貴胄早已淪為楚囚!”定叫何充啞口無言。所謂的魏晉風流,名士們處事無事事之心,倒是盡情享受瀟灑愜意了;江表無事,卻是戍邊的將領與流民以命相搏方才換來的。坐而論道的清談家,和鎮守邊境保佑一方安寧的武將,哪一方更能擔得起“名士”一詞呢?諸位心中理應有了答案。
東晉建元年間,距東漢末年燃起的燎原烽火已有一百六十載光陰。中途太康盛世的偃旗息鼓,短暫得幾乎可以忽略。一百六十載,干戈擾攘,滄海橫流;一百六十載,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作為手握重兵的一方藩鎮,庾翼或許也曾想過,為什么會有戰爭?難道文景明章的承平景象,竟已如同三代一般遙不可及了嗎?
庾翼并不是一個喜好征戰的人。畢竟有誰愿意命途流離,譬如朝露,行道遲遲,慆慆不歸。然而,外敵強盛如斯,若不應戰,便只得引頸就戮,莫說匡扶社稷,就連偏安一隅都是癡心妄想。更何況庾氏是外戚,掌權的根基終究淺薄,若無軍功倚傍,又何以謀得朝堂之上的立錐之地。兄長既無統御之才,執掌兵權的責任便只能由他來扛—為了家族,更是為了自己心中的抱負和愿景。
庾翼隨陶公渡過滾滾長江。建康雖有江表王氣,是名副其實的龍興之地,卻未必是個適宜一展抱負的地方。庾翼秉匡維內外之雄心,懷經緯天下之大略,建康的浮華對他而言反而是束縛。因而,他常年外鎮于荊、豫一帶。荊州是自古以來的兵家必爭之地,九省通衢,勾連東西,通達南北,許多故事在此發生—陶侃積屑澤后,庾亮南樓弄月,桓溫雪日出獵,孟嘉落帽風流……而庾翼在荊十六載,執政五年,政績卓然,黃河以南人民都有歸附之心。閑暇時,他是否會領三五僚友去游山玩水呢?依他的性子,該會去那橫穿荊府的長江畔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吧。作為千年之后的旁觀者,我不知他身處巴陵或是武昌時,有沒有抒發過與桓溫入蜀時如出一轍的喟嘆—入目是沿岸的重巖疊嶂、清榮峻茂,耳畔回蕩著高猿長嘯,引人落淚沾裳。人在宏大的自然與歷史中是那樣的渺小。面對此情此景,有誰能按捺得了澎湃的心潮?
而如此般渺小的人,又將被這滔滔洪流裹挾至何處?
“稚恭慷慨,亦擅雄聲。”這是三百年后房玄齡對庾翼的評價。
慷慨—庾翼確實慷慨。他在出征前激勵士氣,朗聲說“我之此行,若此射矣”,彎弓搭箭,三射三中,眾人為之高呼;他與謝尚比試箭術,謝尚射中了,他便將自己的鼓吹豪爽相贈;他也和燕王慕容皝交好,將簟席、襦鎧與孔雀眊統統寄送去遼東;他在為家人表演馬術時不慎墜馬,當眾出丑,還當若無其事;他因自家子侄更推崇王羲之的書法而憤憤不平,詆毀王羲之的書法是“野雞”,卻在見到王羲之越發精進的書法后不吝贊美之詞……可若以此斷定他輕浮,也失了偏頗。他的心思細膩得很,某年某日—也許是出鎮荊州的其中一日—忽生感悟,提筆寫了封書信,也不知是寄給誰的:
已向季春,感慕兼傷。情不自任,奈何奈何。足下何如,吾哀勞。何賴,愛護時否?足下傾氣力,孰若別時?
不知他當時的心境如何。也許正是—奈何?
庾翼慧眼識人,在桓溫未顯之時,庾翼便欣賞他,于是請賞擢拔,納為甥婿,二人相期以寧濟之事。桓溫受庾翼庇護,在他的麾下逐漸成熟,他們也成了無話不談的摯友。
王夷甫終日高談老莊,而眾人皆效仿,空談之風盛行,實乃積弊深重!而殷淵源呢,這種毫無立事功之志、只曉得空談的所謂名士,合當束之高閣,待天下太平,才是他儀刑百揆之時。……我將西征、北伐,不甘將大好河山拱手相讓……愿有朝一日,得飲馬黃河,收復故都,靖平寰宇……
庾翼曾自比漢高、魏武,他想要效仿劉琨投袂援戈,想要效仿祖逖擊楫中流。但劉琨因王敦的忌憚而枉死薊城,祖逖也受朝廷牽掣而憂憤病逝,他們縱有報國豪情,卻受制于人,最終功虧一簣。這些故事他自然知道。他明白“王與馬共天下”是多么畸態,世家的傾軋與上位者的忌憚,一旦行差踏錯,便會讓一個人、讓一個家族萬劫不復。他先是扶立年幼的外甥司馬岳作為依托,司馬岳卻早逝;又意圖立同樣年幼的會稽王,而這次他的對手—何充,沒讓他如愿,最終是司馬聃登上皇座。新的外戚崛起了,舊的就該沒落。他有預感,庾家的黃昏要到了,卻沒想到這么迅速。那年,庾翼率領浩蕩大軍次襄陽,合縱燕、涼,意欲伐蜀,卻有一日在茅廁里見到一物,像是方相。回來后,背上生了個疽瘡,不久發作了,他就死了,就是如此草率。生前烈火烹油,權勢顯赫;倏地,便化為一棺之土。揮師北上,驅除夷戎,收復故國,匡扶華夏……此是無數先輩前赴后繼之未竟事業。而他也倒在了北伐的路上,比劉琨、祖逖還不如,也算“出師未捷身先死”。淚滿襟倒不至于,總是讓人有幾分難過的。
庾翼一朝身死,何充便遣了桓溫,代替庾翼之子接任荊州。此后庾家的處境江河日下。庾蘊尚在蘭亭會上“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而后桓溫—庾翼最信任的人,傾心以待的人—數年之后,為剪除異己,將庾家的晚輩誅滅的誅滅、流放的流放。潁川庾氏奕葉三世,顯于國婚,壯于荊揚,終是敗落了,和庾翼的去世一般草率。奈何啊,奈何。
后來,與他齊名的王羲之在他去世后九年,與一眾友人聚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乘興揮毫,成就了千古第一行書。這時,沒有人再想起當年有誰憤憤地貶斥過王羲之的書法是“野雞”了;再后來,在會稽王的陵墓前,桓溫見到了被自己害死之人的“鬼魂”,驚嚇成疾,未等到加九錫就病逝了,卻未曾想起自己曾經辜負了何人的提攜之恩。當苻秦天王率百萬之師來犯,謝安手談一局,將投鞭斷流的豪情翻覆成草木皆兵的狼狽,輕飄飄道了句“小兒輩大破賊”,留下無盡美名,卻沒人再記得當日江畔那人引箭誓師、三發三中鼓舞三軍士氣皆振奮高漲的壯觀景象。后來,遭遇了靖康之變同樣南逃的人們,談論著北伐,懷念著劉琨、祖逖、桓溫、劉裕等人的英姿。投袂援戈和擊楫中流的事跡遍遍傳頌,“須如猬毛磔,面如紫石棱”成為多少遺民的夢中人。然而,建元中那次虎頭蛇尾的北伐,甚至無人記得。
后來,六朝更迭,中原一統,隋唐變革,四百年之亂世終于畫上休止符。唐太宗說,《晉史》“制作雖多,未能盡善”,于是下詔御撰修史。房玄齡提筆作贊:“稚恭慷慨,亦擅雄聲。”寥寥八字,附在兄弟幾人的合傳最末,蓋了棺,定了論。
“王謝風流滿晉書。”而庾翼呢,早已悄悄地、悄悄地,沉淀在了滔滔洪流中了。
奈何啊,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