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劍
屈原《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是極具隱含意義的兩篇辭,但其文本義是湘君和湘夫人愛情的悲劇性戀歌。漢樂府古辭《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別名《孔雀東南飛》)講述的是焦仲卿與劉蘭芝的愛情悲劇。這兩種作品在悲劇內容和悲情美的層面上有很多的相通之處。《湘君》和《湘夫人》這兩篇楚辭不管屈原為其賦予了怎樣的內涵意義,從表面義來分析是一首湘君和湘夫人的戀歌,是屈原被放江南之野(沅湘流域)時根據民間祭祀歌舞而創作的,內容是愛侶雙方愛而不得,等而不見。從情節上來看,兩首辭并不復雜,但其所營造出的悲劇性愛情美的氛圍是十分濃厚的。《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和《木蘭辭》被并稱為“樂府雙璧”,是漢樂府中杰出的詩作,此詩作的思想性和藝術性都是絕佳的。焦仲卿和劉蘭芝生前雖然不能盡情,但死后也得以同穴,再續良緣。但是,這樣的大團圓結局是用生命的代價換取的,換得死后同眠的過程更是一波三折,充斥著悲情悲哀的氛圍。《湘君》《湘夫人》和《古詩為焦仲卿妻作》同樣都是敘述了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均蘊含有悲情美的成分,本文將對它們進行比較,從三個不同的角度來分析后者對前者—“人人戀”對“神神戀”,或者說是對“神人戀”悲情美的延續和繼承。
一、內容情節之悲劇性
筆者首先從文本的角度對《湘君》《湘夫人》和《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進行分析,在情節內容上對湘君和湘夫人、焦仲卿和劉蘭芝愛情故事的發展過程進行梳理,其次對這三篇文作、兩個愛情故事的結局進行對比。
先來說情節發展之悲,筆者從故事內容的角度來分析二者的悲劇性。兩段愛情,其過程本身就是一個悲劇的走向,在行文上,悲哀情節描寫的數量和程度是遠遠多于、重于希望性的情節描寫的。《湘君》《湘夫人》是湘君和湘夫人尋找對方獨唱的詩詞,所吟唱的內容是湘君、湘夫人內心最直白的情緒感受與所思所想,以及由這些情緒所帶來的一系列行為。湘君久而未到,湘夫人唱:“望夫君兮未來,吹參差兮誰思?”這種焦慮的情緒使得她去尋找:“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尋找良久無果后,她又是滿心的失望哀傷:“心不同兮媒勞,恩不甚兮輕絕……交不忠兮怨長,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閑。”湘君錯過了湘夫人,久等不見,內心也是十分的焦急失望:“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甚至出現了已經等到湘夫人的幻覺:“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兮偕逝。”所有的情緒感受及受情緒感受驅使所產生的行為也都是悲劇性質的走向。《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也是如此。詩的開篇并未對焦、劉二人恩愛夫妻的甜蜜生活和情感狀態進行著力描寫,而是劉蘭芝被婆婆驅趕的橋段。夫妻二人一共有三次對話。第一次對話是“焦訴母意”:
舉言謂新婦,哽咽不能語:“我自不驅卿,逼迫有阿母。卿但暫還家,吾今且報府。不久當歸還,還必相迎取。以此下心意,慎勿違吾語。”新婦謂府吏:“勿復重紛紜。……時時為安慰,久久莫相忘!”
第二次對話是“夫妻分別”:
低頭共耳語:“誓不相隔卿,且暫還家去;吾今且赴府,不久當還歸。誓天不相負!”新婦謂府吏:“感君區區懷!君既若見錄,不久望君來。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
第三次對話是“焦怨再嫁”:
舉手拍馬鞍,嗟嘆使心傷:“自君別我后,人事不可量……”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卿當日勝貴,吾獨向黃泉!”
湘君和湘夫人互相尋找未果,等待與尋找過程中的悲情氛圍充斥其間。焦仲卿與劉蘭芝由分別到殉情之前雖然還能夠相見,但是二人的對話也并無歡快的氣氛可言。未得相見,苦尋苦戀;相見相戀,悲語悲言。總以為神仙眷侶可以天長地久,人間的兩情相悅也不盡是金玉良緣。
《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是對《湘君》《湘夫人》悲情美的延續,悲情氛圍就不只是由有情人的相愛不得相守所營造。《古詩為焦仲卿妻作》比《湘君》《湘夫人》增加了人物、情節,以及故事內容。人物的增加豐富了敘事內容和人物關系,有焦母對焦仲卿的命令,如“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有焦母對劉蘭芝的逼迫,如“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非為織作遲,君家婦難為”;還有劉兄對劉蘭芝的利用,如“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榮汝身。不嫁義郎體,其往欲何云?”這些人物都對焦、劉二人和美的夫妻關系造成毀滅式的沖擊。從天上眷侶到人間夫妻,不同空間有情人愛情悲劇的痛感是相同的,悲哀的層面也相應增加。不只是情人雙方相愛不得相守以及由矛盾誤會造成的怨憤失望,還有來自現實社會的壓迫。
再來看最終結局之悲。《湘君》《湘夫人》和《古詩為焦仲卿妻作》的悲劇性不只是在故事情節的悲劇性上,還在故事的結局上。湘夫人最終沒有找到湘君,湘君最后也沒有等到湘夫人。“捐余玦兮江中,遺余佩兮醴浦”“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澧浦”,二人往江水中拋棄信物以表決絕。他們本要舍棄信物,但當失望、失落的情緒平復之后,還是“時不可兮再得,聊逍遙兮容與”“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決定繼續堅守,繼續尋找等待。《湘君》《湘夫人》兩首辭是以有情人的錯過為結尾的,事與愿違,有情人未得眷屬,是一個很明顯的愛情悲劇。《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雖然是以“兩家求合葬,合葬華山傍”為結局,但這樣的結果是以犧牲了焦、劉二人的生命為代價而得到所謂的“大團圓”。至于“東西植松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中有雙飛鳥,自名為鴛鴦。仰頭相向鳴,夜夜達五更”的美好景象,可以說是焦、劉二人的愛情終于修成了正果,但也可以解讀為這只是家人和讀者的美好愿景,合葬甚至也能說是焦家和劉家還未曾泯滅的良知,是反對焦、劉婚姻的反面人物自身對在世前的二人所作壓迫的心靈補償。所以,筆者認為《古詩為焦仲卿妻作》的結局有很強烈的虛幻性,對于這個故事來說,焦仲卿和劉蘭芝殉情之后一切的彌補性質的結局都更突出了他們愛情的悲劇和殉情的慘烈。
《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雖然以焦仲卿和劉蘭芝合葬為結尾,對讀者有一定程度的心理安慰,不同于湘君和湘夫人的錯過,但前者的悲劇程度不亞于后者。神仙眷侶存在于人們腦海的構筑中,無盡的壽命或許會有一天使得他們終會得見,但死后的世界無人知,只能以想象的美好結局為有情人純真美好的愛情作為補償。
二、寫作手法之悲劇性
由悲情的愛情故事延續到愛情的悲情美延續的關鍵性手段就是比興手法的運用,比興手法的運用將內容意象的悲劇性提升為藝術境界的悲情美。葉朗的《中國美學史大綱》認為:“‘賦‘比‘興這組范疇,正是對《易傳》所提出的‘立象以盡意這一命題的進一步規定。”比興的運用使得情緒感受、行為動作、語言表達更具有藝術性,從事件轉化到文學作品的范疇。
湘夫人幾經尋找不見湘君,仍然漫無目的地在水中泛舟,船槳雖然還在擺動,但湘夫人的動作只是遲緩而沉重地機械重復。“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此處用在水中摘采薜荔和樹上收取芙蓉作比,說明了找尋湘君不過是徒勞無功,又為后面斥責埋怨湘君“心不同”“恩不甚”“交不忠”“期不信”起興。這是湘夫人在極度生氣和失望之時說出的激憤怨恨之語,表面絕情且激烈,但愛之深責之切,將湘夫人大膽追求愛情的內心世界表現得淋漓盡致。以“鳥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比興,湘夫人本想著如鳥兒棲息在屋檐之上,水兒回旋在華堂之前,各自安好,丟棄信物以明志,卻不料還是割舍不下對湘君的愛戀。“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湘君望斷秋水,為等待湘夫人,登臨送目,張羅陳設,但無奈事與愿違,湘君并沒有見到湘夫人,這樣的情形以“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這樣的反常現象比興,更加地突出了人物內心的失望和困惑,大有所求不得、徒勞無功的意味。“沅有芷兮澧有蘭”,以水邊澤畔的香草興起對伊人的默默思念,深化了對湘君的渴慕之情。“觀流水兮潺湲”,緩緩的流水暗示遠望中時光的流逝,人物相感、情景合一,具有很強的感染力。“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裔?”下麋食中庭、蛟滯水邊和前文鳥聚水草、漁網掛樹同樣屬于反常的自然現象,也都是帶有隱喻性的比興,重申和強調愛而不見、事愿相違的現實。
《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開頭是以“孔雀東南飛,五里一徘徊”起興的,以此來講述焦仲卿和劉蘭芝的愛情悲劇。焦仲卿和劉蘭芝以“磐石”和“蒲葦”作比,同樣的比喻出現了兩次。一次是夫妻二人分別時劉蘭芝自白心跡:“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另一次是焦仲卿聞劉蘭芝改嫁,誤會她背叛了對他的諾言:“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這種比喻每次的出現都帶有不同的比喻義和作用。前者是以“磐石”和“蒲葦”這樣的物品具有堅韌的性質作為精神鼓勵的內核,以表明對于愛情、對于彼此的忠貞。后者點破了作比媒介“蒲葦”還有“一時紉”的缺點,表現出焦仲卿內心的埋怨與惶恐。而“磐石方且厚”一句,是焦仲卿的自述,表達了他依舊堅定的決心與信心。葉嘉瑩在《中國古典詩歌中形象與情意之關系例說》 中認為:“‘賦‘比‘興所指的則是詩歌的三種不同的表達方法。……所謂‘比者,有擬喻之意,是把所欲敘寫之事物借比為另一事物來加以敘述的一種表達方法;而所謂‘興者,有感發興起之意,是因某一事物之觸發而引出所欲敘寫之事物的一種表達方法。……這種樸素簡明的解說卻實在表明了詩歌中情意與形象之間互相引發、互相結合的幾種最基本的關系和作用。”如此,《湘君》《湘夫人》和《古詩為焦仲卿妻作》中比興的應用便將愛情故事的悲劇性轉化為“立象以盡意”(《周易·系辭上》)的悲情美。
三、精神內涵之悲劇性
除了比興手法的使用使得愛情的悲劇性升華為悲情美,湘君和湘夫人、焦仲卿和劉蘭芝愛情中共有的“忠貞”的精神品格,或者說是他們所共有的人格美,使得他們的愛情具有了悲情美的特質。
孟子美學觀念中的人格美雖然是以政治倫理教化為前提的,但其中人格美的論斷還是相當具有啟發意義的。“孟子這段話(指的是《孟子·盡心下》中的一段話)把人的道德修養分為幾個等級……‘信,是‘有諸己,就是說到做到,言行一致。‘美是‘充實,就是把仁義禮智的道德原則擴充到人的容貌形色行為等各個方面。”(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在湘君和湘夫人、焦仲卿和劉蘭芝的愛情中最重要的精神特質、人格觀念就是對于愛情的忠貞,這當然算得上是“信”的一方面:對愛人守信,對愛情忠誠。湘君和湘夫人為尋找對方付出了行動,雖然未等到對方,但無論過程如何,結果是仍舊選擇了繼續愛著,繼續等待。焦仲卿和劉蘭芝的愛情精神更是延續了這種忠貞,為守護真情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孟子認為,一個人的道德修養達到了‘圣人這個等級,他的人格美就能對社會風尚產生極其深遠的影響。”(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雖然湘君和湘夫人、焦仲卿和劉蘭芝沒有達到孟子所認為的“圣人”的層面,但就“信”這個層面來說,可以說是做到了極致。他們對“忠貞”這種精神人格的詮釋足以流芳后世,給世人帶來無盡的精神思想以及文學文化價值。
愛情悲劇永遠都有著震撼人心的力量,給人以久久不能平復的心緒波瀾。愛情悲劇里的主人公人性的崇高往往是在一道道困難中才能才顯現出來的,而一帆風順的喜劇似乎難以孕育這種震撼人心的崇高。湘君和湘夫人在互相找尋與等待中經歷了生死一般的愛情心路歷程,焦仲卿和劉蘭芝則是直接經歷了生死,后者延續了前者的悲情,并冠以生命的誓言,在磨難中堅定,在磨難中升華。《古詩為焦仲卿妻作》與《湘君》《湘夫人》雖然在句式音律上少了些緊密聯系,然而內容情節、寫作手法,以及精神內涵上可以說是對悲情美進行了很好的繼承和延續。大量的以比興稱情自是不用多說,精神上忠貞的性情和悲慟的基調實在是異曲同工。讀過之后,使人不得不想起元好問《摸魚兒·雁丘詞》中的愛情名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