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玲

米蘭·昆德拉在當今世界文壇中是一位重量級人物,他是唯一一位在世的入選了法國“七星文庫”的捷克裔法籍作家,并且獲得了諸多獎項,如捷克政府功勛獎、耶路撒冷文學獎、奧地利國家歐洲文學獎。自1985年由李歐梵在《外國文學研究》上發表了《世界文學的兩個見證:南美和東歐文學對中國現代文學的啟發》之后,國內迎來了米蘭·昆德拉研究的熱潮。針對米蘭·昆德拉獨特的敘事策略,學者們關注到了其小說中的“詞典體”形式、結構的復調特點、反諷與幽默等敘事特點。本文將從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不朽》中提到的“道路”概念出發,對道路小說和公路小說進行區分,并進一步探索米蘭·昆德拉的道路小說的敘事方式及其對于當代中國文學發展的美學價值。
一、道路小說與公路小說
在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不朽》中,有一段話引出了“道路小說”的概念。“道路:這是人們在上面漫步的狹長土地。公路有別于道路,不僅因為可以在公路上驅車,而且因為公路只不過是將一點與另一點聯系起來的普通路線。公路本身沒有絲毫意義;唯有公路連接的兩點才有意義。而道路是對空間表示的敬意。每一段路本身都具有一種含義,催促我們歇歇腳。公路勝利地剝奪了空間的價值,今日,空間不是別的,只是對人的運動的阻礙,只是時間的損失。”聯系米蘭·昆德拉的敘事手法,小說中處處體現著這種道路特征。米蘭·昆德拉的小說在敘事中充滿了離題和暫停敘事的狀況,而在情節支線的發展中節奏和速度始終在不斷變化。這就像作者在道路中漫步時不斷欣賞沿路的風景,這種敘事使得讀者意識到“每一條小徑的行進純屬偶然”,“這是驚喜的王國,享受到的是純粹的發現的樂趣”。
公路小說的敘事是一種從起始到結束可以直達的敘事通道,公路小說服從于情節的主線,主人公和途中出現的其他人物只是情節主線的附庸。公路小說要求敘事以最經濟的方式和最節省的時間來幫助讀者從起始無阻礙地抵達結束。公路小說雖然具有優秀的情節和戲劇性的張力,但其中的可能性也被抑制—公路上的每個階段都相對比較簡單。這構成了公路小說空間的相對狹隘,主角的行為隱藏了次要人物,文本所處的環境被禁錮在某個固定的時空,作品由于結構的單一而容易變得類型化。
道路小說通過延緩和繞彎,不斷地離題而吸引讀者的注意力,哲理化的故事插入使其在小說的主題之外,還有并置的主題引起讀者的多維思考。這樣,讀者就在對主線情節進行探索的過程中,緩解了緊張感和對單一主題的求索,放慢閱讀速度,在一個不斷生發的思想過程中發現小說的游戲魅力,并且進入因“慢”而優雅的米蘭·昆德拉小說世界的氛圍中。道路小說敘述的目的不是讓讀者為完整統一的情節而吸引,而是讓小說本身具有魅力和多重探索的可能性,從而使讀者在閱讀中能使自己的思想不斷延展。
米蘭·昆德拉的道路性敘事方式,與他對社會的認識是一致的。米蘭·昆德拉認為現代的社會存在幾種剝奪—過分追求效率而剝奪慢生活的愉悅,對整齊劃一的追求剝奪了個體的多樣性,受控制的大眾媒介剝奪事情事物的真相。“成為現代人就意味著一種瘋狂的努力,竭力跟上潮流,竭力與別人一樣,竭力比那些最與別人一樣的人還要與別人一樣。現代性已披上了媚俗的袍子。”(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在政治的多元化背后,隱藏著大眾媒體這種共同的精神,而這正是我們時代的精神。這一精神,在我看來,與小說的精神相反。”(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
二、道路小說的敘事美學特性
米蘭·昆德拉的道路小說敘事美學,體現在小說中敘事時空的重疊、小說結構的復調,以及敘事節奏和距離的變換之中。
(一)敘事時空的重疊
道路小說的敘事時空包含著現實的真實時空、小說的虛構時空和改寫后的歷史時空。這種時空交錯重疊的敘事設置,體現了道路小說對“時間的損失”的挽回所作的努力,使小說的時空無限擴大:從真實時空審視現實,從虛構時空審視小說,從歷史時空審視事件的意義。
米蘭·昆德拉小說中的真實時空直接反映了他對社會現狀的看法,對一個話題或概念的思考與哲學思辨。例如,在《不朽》之中,作者以真名進入小說,通過“昆德拉先生”與阿弗納琉斯教授的對話,闡述了創作本書的靈感來源和創作過程。作者還通過真實時空的設置,隨心所欲地介入文本之中發出自己的觀點態度,因而加深了文本的思想深度,并且體現了作者本人小說創作的游戲精神。
小說的虛構時空是在真實時空的基礎之上,建筑起的真正屬于小說故事的時空,圍繞著主人公而展開。這個時空具有吸引讀者的故事情節,具有代表性的主人公和一些影射真實世界的事件內容。例如,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對于媚俗的話題探討貫穿著整部小說的虛構時空,其中的主人公托馬斯、特蕾莎、薩比娜都以自己的方式反抗著媚俗,而小說中的媚俗的人群和事件,也無一不是對真實時空中媚俗現實的影射。虛構時空體現著作者的想象與虛構,小說的核心主題在虛構時空中得以顯現。
歷史時空對歷史事件進行改寫或重述,歷史的處理在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中具有重要的意義,體現了作者對主題的哲理性思考,并且使主題在歷史時空中得到強化。在歷史時空中,米蘭·昆德拉會從某個歷史資料或某個被歷史記錄所遺忘的事件出發,進行與歷史人物的對話,或直接讓小說人物進入其中。在前一種對話方式里,面對同一主題現代人物與歷史人物之間跨越時代的探討,使主題呈現了永恒性與不可完成性,對話的運用建立了小說與歷史時空的聯系,使小說具有超越當下現實問題的長久價值。在后一種直接引入歷史人物或事件為小說構成的方式中,米蘭·昆德拉往往采用細微的、不被宏大敘事所關注的平凡事件,而這些細微事件在歷史背景的襯托下,對比出了個體面對歷史的無力,加重了歷史事件的沉重體驗。這種處理方式也反映了米蘭·昆德拉對歷史和個人命運相關性的思考—人生活在社會中,必然會隨著歷史的洪流而改變自身的自然狀態。因此,米蘭·昆德拉筆下的主人公大多背負著歷史的重量,想要尋找屬于自身的“田園牧歌”般的生活狀態。
(二)小說結構的復調
米蘭·昆德拉在《小說的藝術》中指出了小說的復調特性。首先,小說的所有線索需要均衡;其次,線索在整體上密不可分,有一個貫穿的主旋律。這就像是在道路上即使可以走走停停,不斷地觀望景色,但也終究會從出口走向對應的路口。道路小說中的每次停滯與離題,都會從中生發出不同的小說發展路徑。但是,究其根源,則始終扣于小說的主線之上。米蘭·昆德拉小說結構的復調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情節上的復調、文體交融的復調、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的復調。
“情節上的復調”指的是在由多個事件構成的情節中,所有的事件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不分主次。米蘭·昆德拉的小說常會有一個固定的統攝全文的主題,而作者對主題的展現能夠體現出非同尋常的深度與極強的反思精神,其原因在于米蘭·昆德拉對事件的平行處理方式。米蘭·昆德拉尊重書中的每個主人公,讓他們自由地去行動于小說世界,但隨著這些主人公的生活冒險,他們同樣面臨相同的困境,這個困境就是作者想要探討的主題。具有不同個性、不同成長經歷、不同能力的人物,面對困境表現出了同樣的無所適從,都無法解決困境,在這種復調的情節對比中,主題的旋律不斷地變化、不斷地強化,深化了主題,形成了深刻的反思精神。
“文體交融的復調”指的是不同的文本形式互相融合,共存于小說中。在米蘭·昆德拉談論自己的小說創作觀時,他認為“文體交融的復調”指“小說則既能融合詩歌,又能融合哲學,而且毫不喪失它特有的本性,這正是因為小說有包容其他種類、吸收哲學與科學知識的傾向”(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因此,在他的小說中,文體之間的界限被打破。例如,《生活在別處》的書名引自蘭波的詩歌,其中的主人公雅羅米爾也是一個詩人,甚至有著和蘭波相似的氣質。在這本書中,詩人雅羅米爾和他的詩人朋友們創作的詩歌是文章內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甚至因為一些詩歌的創作而影響到小說人物的命運走向。這就打破了小說與詩歌的界限,小說有了詩歌的氣質,詩歌左右了小說的脈絡。
“故事時間與敘事時間的復調”指的是原本故事的時間與敘事故事的過程在某一時間相碰撞,從而造成不可思議的真實與虛構混雜的效果。例如,在米蘭·昆德拉的小說《慢》中,敘事故事的時間是現代,作為小說人物的米蘭·昆德拉和妻子去了一座曾經是城堡的旅館。隨著道路小說的離題與敘事擱置,另一條18世紀的騎士愛情故事穿插入情節,形成了一個過去時代的故事時間。在小說的某個早晨,敘事故事者米蘭·昆德拉竟然和離開貴婦人的騎士同時出現在城堡前。此時,故事時間和敘事時間的界限相互匯聚,統一于“探索詩意的慢”的主題。
(三)敘事節奏和距離的變換
具有音樂素養的米蘭·昆德拉在處理小說敘事的空間關系時,常常用敘事節奏和距離的變化,來塑造小說空間錯落有致的結構。米蘭·昆德拉在創作時,給予了文章不同的部分以音樂的印記,如同音樂中的柔板、中速、急速。他把內容較長的章節分割為若干小節,使敘述節奏變緩,總體上敘事的距離就會被拉長;而分割后的內容較短的小節,節內的敘事距離被拉近,并且由于小節的主題可以迅速切換,敘事的節奏就會顯得十分迅速。米蘭·昆德拉的小說借助將章節分成不同小節的形式,對小說的節奏和距離進行調整把控,從而使小說產生音樂變奏的效果。總體而言,在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中,在真實時空層,內容簡略,敘事距離最近,敘事節奏慢;在虛構時空層,內容翔實,敘事距離遠,敘事節奏快;在歷史時空層,內容簡略,敘事距離近,敘事節奏快。
敘事節奏和距離的變換會引起情感和氛圍的變化。敘事節奏的快速或緩慢會使讀者感受到悠閑或凝重的氛圍。就像歡快的樂曲和舒緩的樂曲,敘事節奏快的部分伴隨著戲謔與活力,敘事節奏慢的部分承載著意義與哲思,給人的是輕松嬉笑的情緒和憂思靜默的情緒。敘事距離的遠近會對讀者的閱讀造成不同程度的阻力,從而吸引讀者的閱讀興趣。當讀者因為敘事距離遠而需要不斷返回上段敘事時,這種回顧就加深了讀者對故事的印象,并且時刻對其中的含義進行思考。
三、道路小說的敘事美學價值
米蘭·昆德拉道路小說敘事的美學,對于當代小說的發展具有重大的意義。20世紀80年代,米蘭·昆德拉的作品傳入中國后,就已經引起了當時先鋒作家對其敘事特點的關注。而當下的創作者與也應當不斷閱讀與思考米蘭·昆德拉的敘事藝術,對道路小說的如下敘事特點應當予以重視。
首先,注重小說敘事的多種可能性。道路小說注重故事的非線性與開放性敘事,在同一主題中包含各個不同的分散主題,這些主題引起讀者的多方面思考,讓讀者可以從中獲得人生智慧和生活哲理;而主題的并置也使得讀者在梳理文章情節之外,體會到了小說的游戲特征與閑暇閱讀狀態的樂趣,獲得了“純粹的發現的樂趣”。
其次,注重對小說主題進行多重敘事時空書寫。小說的意義與主題,在時空的重疊中被放大。真實時空、虛構時空、歷史時空的合理運用,可以使讀者獲得全面的生命體驗,讓讀者找回在現代社會中面臨的“時間的損失”。在多種敘事時空中,美好的道德是貫穿歷史的,真實的美和虛構的美是交織的,被不同時空詮釋后的主題是十分深刻的。
最后,學習對小說進行音樂性的結構安排。在創作時合理運用復調的音樂結構,調配小說的敘事距離和敘事節奏,會讓讀者產生新奇的閱讀體驗。復調結構的安排,可以使小說承載更多的哲理意義。而敘事距離的遠近和敘事節奏的速度,可以改變讀者閱讀時的情緒,并塑造出恰當的小說氛圍,使讀者在閱讀時擁有更好的閱讀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