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飛 吳與同
[摘要]對于企業合規出罪的正當性是目前企業合規中一個待解的問題。從經典的犯罪學對犯罪意圖的關注,進而探討企業法人的犯罪意圖,進而對企業法人犯罪意圖進行解釋,最后指出傳統懲罰對企業法人的犯罪時只有使其“死亡”而難以矯正,唯有合規才能改變畸形的企業組織文化偏差,有效打擊犯罪。
在1980年前后的法治與人治大討論中,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是最大的理想。憲法上也明確規定了人人平等原則,憲法第三十三條明確規定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同樣是犯罪,檢察機關根據企業實施合規體系所作的合規不起訴決定。自然人為什么不能合規也獲得不起訴決定呢?這就涉及到企業合規出罪的正當性問題。
企業法人之所以與自然人不同,是因為法人犯罪是傳統犯罪理論難以解釋的區域,理應有自己獨特的犯罪理論和懲罰方式。法人與自然人的本質區別這就是企業合規出罪的正當性來源。
一、伊甸園外的追問:犯罪意圖從何而來
有了罪的存在,才可以被懲罰。貝卡里亞借用了中世紀中唯名論的唯意志論的上帝觀點提出,犯罪(crime)的源頭,正是那些試圖奪回自由或者侵犯他人自由的人。因為有了犯罪,由每個人集合的那部分自由就形成了懲罰權。貝卡里亞無疑回到了拉丁格言actus reus non facit reum nisi mens sit rea 來表達他對犯罪的理解,即“無犯罪意圖,無犯罪行為”,行為只是意圖的延申。但犯罪意圖從何而來?經過長期實踐證明,傳統對犯罪的解釋一般是從三個角度:
(一)生物學角度:對犯罪的利用生物學角度進行解釋。基本原則是某些人是通過遺傳而“生來就有犯罪傾向”的對犯罪的生理或遺傳傾向。例如從龍勃羅梭到如今的基因研究者。
(二)心理學角度:只要我們能從生物學中辨別出獨特的心理學理論和社會學理論,它們主要圍繞人格、推理、思維、智力、學習、感知、想象力、記憶力和創造力。
(三)社會學和環境角度:犯罪的社會學和環境理論側重于諸如失范、社會混亂、亞文化、同伴影響以及可能導致犯罪的特定地區或社區的條件等因素。
主流的犯罪社會學理論起源于安德烈、米歇爾·格里、阿道夫·雅克·凱特勒等19世紀的統計學家。他們分析了某些地區的犯罪率、自殺率、教育水平、年齡和性別隨著時間的推移,并得出了特定領域的犯罪模式。雖然地區差異顯著,區域內的模式有連續性導致研究人員得出結論,犯罪是一個持續且不可避免的社會特質,而不僅僅是與個人傾向或傾角。
二、法人有犯罪意圖(mens rea)嗎?
如果說自然人的犯意(mens rea)來自于生物學、心理學、社會學角度的解讀。那么法人的犯意如何來解釋?法人本質上就是“人造”人,是人類創造的人。
事實上從法人這個事物誕生初始,本身就是期待其沒有靈魂沒有犯罪意圖的,以回避責任的。基督教的興起,帶來了新的困境:修道院對外活動時,例如賣出啤酒時,獲得的對價就不是任何修士的財產,而是修道院的財產。修道院等組織通過各種特許令就慢慢成為了擬制人格。
當時的教會法學家認為,自然人被認為是有靈魂的,因此有可能因不法行為而被判有罪并被逐出教會。法人是沒有靈魂的,所以沒有犯罪意圖。這種教會法的傳統幾乎是徹底否定法人犯罪的可能性,一切的法人罪行都只是自然人的犯罪意圖。企業法人的犯罪是傳統理論的難以解釋的區域。傳統犯罪理論針對的基本上是自然人的,但是企業本質不同于自然人,誠如愛德華·瑟洛名言“企業沒有肉體可以懲罰,沒有靈魂可以詛咒,因此他們任意為之”(Corporations have neither bodies to be punished, nor souls to be condemned; they therefore do as they like.)。
這也就通常跳過法人的犯意直接追究實際控制人、法定代表人、高級管理人員、核心成員的犯意。在這種情況下通常會認為法人只是該自然人用以犯罪的工具,是自然人的犯罪意圖的延申而非法人犯罪。這也是法人的犯罪和白領犯罪、有組織犯罪(幫派、黑社會)經常發生重合之處。
薩瑟蘭(Edwin Hardin Sutherland)作為最早的白領犯罪研究者,也是最早法人也是存在犯罪的。他分析了法院的裁判,結果發現,對公司的不法行為做出了547項不利裁判,只有49項(9%)是由刑事法院做出的,并且判定該行為是犯罪行為。在對其余498項不利決定的分析中,薩瑟蘭根據相關法律分析認為其中473項已經涉及犯罪。
既然法人有犯罪,那么法人的犯罪意圖是什么呢?
三、法人的犯罪意圖:組織文化偏差
早期的學者就已經發現,一個組織的領導人負責發展組織的道德氛圍和社會規范。通過領導人建立信任的能力和他/她的標準一致性,管理行動的合法化產生了組織氛圍和規范。有些學者也認為組織的道德氛圍可以鼓勵或阻止非法活動。領導人有責任成為道德與法律倡導者,必須以身作則,不斷加強對道德和合法性的期望。
缺乏道德感的領導會導致組織合規問題,無效性、不誠實、合法性、財務困境和溝通問題。擁有道德感領導的組織提高了效率,降低了人員流動率,提高員工忠誠度和積極性。
赫斯特德(Husted, Christie L.)在2008年指出使用組織文化偏差,個人、團體、組織和組織團體都可以在特定組織環境中參與公司犯罪。這種觀點一方面考慮了微觀和宏觀的社會、環境和人格因素,另一方面從整體系統方法來理解公司犯罪的原因。
該組織文化偏差的含義來自組織(結構化單元)和文化(共同的態度、價值觀、目標和實踐)。這反映了這樣一種觀點,即企業文化可能會鼓勵或接受的一些異常行為,這些行為與更廣泛的社會正常或接受的行為完全不同。 組織文化偏差解釋了個人或個人群體所從事的偏差行為。這種組織文化偏差的描述未免過于學術,其實這種類似的例子已經普遍充滿了各大社交平臺媒體,與社會主流價值觀相違背。
赫斯特德通過馬斯洛的需求理論,發現這種組織文化偏差的實質。
組織文化偏差實質上就是組織引誘和俘獲個人,從而使個人永遠停留在低層次滿足的狀態。通過組織文化偏差所固有的內部機制,環境壓力和周邊影響迫使個人放棄實現自我實現的愿望,并滿足于滿足較低的需求,如歸屬感。在有機文化偏差中,各種理論會強化個人依賴感,依賴組織來滿足他們的基本需求:尊重、歸屬和愛、安全、生理。(見圖1)
精于組織文化偏差的組織首先往往具備一種“誠實真誠”的外表,承諾滿足個人自我實現的需求;其次,巧妙應用內部力量,例如使用身體和心理暴力來維持對組織內的異常組織目標的遵守,確保了個人對組織的依賴,以滿足他們的基本需求。最后,隨著組織文化偏差的升級,滿足中層需求的歸屬尊重情緒變成了對組織滿足金字塔下層需求的依賴,即個人的基本需求。組織文化偏差的組織使用強制力、金錢、身體或心理威脅來維持對個人的控制。
組織文化偏差很可能發生在經濟周期和系統的不同點。一個經濟體在經濟周期中的特定位置往往會產生特定類型的領導人。企業家領導人往往在經濟周期的底部、蕭條或衰退期間最為明顯。企業家領導人能夠激勵員工創新和開發新產品。隨著經濟的加強,官僚領導人的數量顯著增加,他們將企業家領導人的成功標準化和操作化。隨著經濟達到經濟周期的頂點,可能會出現偽轉型領導人,他們承諾在蓬勃發展或達到頂峰的經濟中獲得相同甚至更高的回報率。這種時刻組織文化偏差就有可能被這種領導人發展成不擇手段的企業犯罪。
四、簡單懲罰只是組織文化偏差的播種機
對企業的懲罰只是強化了組織文化偏差組織的土壤,將大量的員工打回底層需求狀態。不同于自然人,檢察院批捕和起訴等于判決企業的死刑。我國法律雖然明確規定了無罪推定原則,但是基于社會心理和實踐中較高的定罪率。最后決定一家涉嫌違法犯罪公司命運的不是最后的判決書,而是檢察院是否同意批捕和起訴。
僅僅是企業內部個別人和部門犯罪活動,也會破壞市場對公司和公司的信心。無論是否有罪,企業聲譽都會受到不可挽回的損害。在庭審之前,企業會因聲譽受損而在市場上死亡,一方面自身的市值會大大貶值,另一方面,其股東和投資者的經濟利益嚴重受損。并且有其他附帶后果,包括但不限于:吊銷執照、停產停業、排除在政府采購之外,以及對公司的核心業務的行政處罰。
因此,對企業的起訴不但導致了企業受罰,還會損害了第三方。2002年,美國司法部將安達信會計師事務所以妨害司法的名義起訴,南佛羅里達州地方法院陪審團宣判該公司有罪。由于聯邦法令規定被判有罪的公司不能為其他公司進行稽核業務,故安達信會計師事務所交還其注冊會計師執照,等于結束營業。后雖于2005年上訴至最高法院,獲得一致同意先前判決過程有瑕疵,被判決無罪。但此時該公司業務已被其他公司接收。
五、結語
總之,合規的目的不是單純讓企業出罪,而是系統糾正其犯罪意圖,即組織文化偏差。從消滅犯罪意圖進而消滅企業法人的犯罪行為。這就是合規正當性的來源。
這種關注組織文化偏差在渝北區辦理重慶博騰制藥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和原重慶安格龍翔制藥有限公司案件中也有所體現。兩家民營制藥企業因案件陷入重重糾葛,經營陷入停頓,甚至一度瀕臨破產。為此,檢察機關沒有“一訴了之”,深挖企業組織文化中對犯罪行為的默許和寬縱,觀察到了涉案企業內部存在的組織文化偏差問題,采用承諾不再侵權、賠禮道歉、完善企業人事財務制度等合規內容,糾正其組織文化中存在的偏差,消滅其犯罪意圖。涉案企業被依法不起訴處理。案件辦結后,兩家公司業績分別實現100%和322%的井噴式增長,走上規范健康發展之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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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辛飛(1985.1-),男,漢族,湖南津市人,檢察一部主任,四級高級檢察官,法律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刑法、刑訴法;
吳與同(2002.6-),女,黎族,海南澄邁人,本科,研究方向:企業合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