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中“忠”的含義

翟坤

【摘要】 本文根據《論語》中出現的18個“忠”字所在的16章，結合《論語》的整體思想，以《論語》中“忠”的觀念為核心，從“‘忠與自我的建立”“‘忠即‘真，是善和美的起點”“‘忠恕是人際交往的準則”和“‘忠的限度”四個方面，探討了《論語》中“忠”的含義，并進一步討論了如何發揮“忠”的正面意義。

【關鍵詞】 《論語》；忠；自我建立；忠恕；愚忠

【中圖分類號】B222?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4-0075-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4.023

“忠”，可以是忠義的忠，即對國盡忠，也可以是與人相處中的忠實無欺、忠厚老實等優良品質。“忠”的這些含義都具有正面意義，但超過了一定的限度，“忠”也可以變為帶有貶義的愚忠。《論語》中有16章出現了“忠”，共18處。

一、“忠”與自我的建立

①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在“為人謀而不忠乎”這句話中，“忠”的指向有三種解釋：一種是他人，一種是人類，一種是作為個體的人。《顏淵》篇中載：“樊遲問仁。子曰：‘愛人。問知。子曰：‘知人。”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關注的更多的是現實世界，人的問題是現實世界中最大的問題。當“忠”的指向作為個體的人時，“忠”的意義就與自我的建立產生了關聯。《孟子·離婁上》中說：“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孟子認為善是忠的前提條件，忠是善的必然結果，忠和善是相輔相成的，是天道和人道的本性與本質。而當人遇到各種各樣不善的事件和環境后，自我受到打擊，容易失去自我的初心，迷失自我，變為不善和不忠，人之初的性善及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端也不會得到長養發展。所以，“忠”，不是簡單的坦白無遺地表露自我，更代表著發現自我。人只有釋放自己的天性，才能找到自我，明白自我作為一個人的需求。如果他的需求得不到重視，那么他將否認自己的需求，以至于不能成長為一個完整的自我。只有找到自我，才能進一步去理解他人，所以，“忠恕”這個詞本身，先有“忠”，后有“恕”。“忠恕”“禮讓”這樣的人類文明世界總結出的禮節，不應成為束縛人的天性的思想枷鎖，如果一個人在他的自我成長時期面對的只有強加給他的外在的文明禮節，那么他將無法確認自己的需求及自我的個體，也無法真正理解這些文明與禮節的價值，他失去了作為一個人，萬物之靈長的靈性。

一個人只有建立了自我，才不會隨波逐流，才會有穩定的價值觀。只有更多的人具有了穩定的價值觀，這個社會才會更加和諧。《憲問》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學而》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不擔心他人不了解我，而擔心自己能力不足及不了解他人，把關注的目光從別人轉向了自己。“以自我為中心”，與極端的無私、沒有自我不同，似乎是自私的表現，但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傾向于這種“自私”。《孟子·離婁下》中說：“君子所以異于人者，以其存心也。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仁者愛人，有禮者敬人。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現在的中小學教材常只截取“愛人者，人恒愛之；敬人者，人恒敬之”，這樣就喪失了這句話所表達出的“愛人”和“敬人”的前提條件——“存心”。“存心”即“忠”，即確立自我，“以仁存心”最重要的是愛自己，“以禮存心”最重要的是尊重自我，這是“愛人”和“敬人”的開端。

③季康子問：“使民敬、忠以勸，如之何？”子曰：“臨之以莊，則敬；孝慈，則忠；舉善而教不能，則勸。”

?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

“使民敬、忠以勸”的主體可以有兩種解釋，一為季康子，一為民。這兩章同講為政，結合“子張問政”章“行之以忠”來看，我更傾向于主體為季康子。這體現了《論語》一貫的思想：更多的是對自我的要求，而少對他人的要求，與“忠”的關于自我建立的思想的相契合。《論語集注》中載張敬夫說：“此皆在我所當為，非為欲使民敬忠以勸而為之也。然能如是，則其應蓋有不期然而然者矣”，季康子所問為怎樣恭敬地委派民眾，衷心地勸導民眾。孔子回答孝慈是“忠”的體現。孝慈本身即是善，善和忠是不可分割的一體之兩面。善為“忠”，即自我的建立提供必不可少的發展環境；“忠”的養成，即自我的建立的外在表現，即為善，為孝慈。

二、“忠”即“真”，是善和美的起點

②子曰：“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主忠信，無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⑨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過則勿憚改。”

⑩子張問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誠不以富，亦只以異。 ”

金履祥《論語集注考證》中說：“忠發于心而信周于外，程子謂發己自盡為忠，循物無違謂信”。人在確立自我的過程中，逐漸形成對外物的認知，達成與自我之外部環境的和諧共生。確立自我即“忠”，認知外物，與外部環境的和諧共生即“信”。“忠”是“信”的必要條件，“信”是“忠”的進一步發展，“信”是“忠”發展成熟的必然結果。“主忠信”，意味著忠信是美好品德的起始。朱熹說：“人不忠信，則事皆無實，為惡則易，為善則難。”“主忠信”，才能看到真實的世界，是為善的基礎。《莊子·應帝王》篇有“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至人的用心如鏡子一般，看到的是事物的本像，過去、未來和現在都不能在他的心里留下痕跡，外物不能對他的內心有任何損傷，他也不會因私欲而歪曲自我關于世界的想法。因此，他的內心便能不受外物的影響看到真實的本像，此即為“忠信”。真，是善的起點。一個人在他的成長時期，如果沒有他人“善”的影響，他就只能通過扭曲的內心看世界，而無法抵達真實，無法實現“忠”的自我建立，他的惻隱、羞惡、辭讓、是非四端也不會得到完善的長養發展，從而容易步入罪惡的深淵。

⑥子張問曰：“令尹子文三仕為令尹，無喜色，三已之無慍色，舊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崔子弒齊君，陳文子有馬十乘，棄而違之。至于他邦，則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之一邦，則又曰：‘猶吾大夫崔子也。違之，何如？”子曰：“清矣。”曰：“仁矣乎？”曰：“未知，焉得仁？”

⑦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

⑧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忠信”是內在的品德修養，是善和美的起點，而要臻于善和美，還需要見行觀果。見行觀果是孔子評價一個人的原則，“仁”是“見行觀果”的最高評價，所以孔子認為令尹子文“忠”，而不知其“仁”。王夫之《四書訓義》中說：“圣教不明，而務實者固陋而為鄉黨自好之士，務博者浮薄而為記誦詞章之儒。舍其心而求之文行，則無本而日流于偽；略文行而專求之心，則虛寂而不適于用。然后信圣人之教人，大中至正，不可得而損益也。”“忠信”即“務實”，“好學”和“文、行”即“務博”，偏于任何一端都有難以避免的弊端：偏于“忠信”則“固陋”，偏于“文行”則“浮薄”，只有將二者結合，以“忠信”為起點，加之以“好學”和“文行”，才能知行合一，達到仁，達到善與美。

三、“忠恕”是人際交往的準則

人是在與他人的互動交往中確立自我，在他人善的影響之下，實現“忠”的自我發展。“忠恕”是解決自我與他人的邊界這個微妙問題的途徑。

⑤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關于“忠恕”，朱熹認為“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焦循解釋為“成己以及物”。據《說文解字》，“忠恕”二字均為形聲字，但以會意也可推尋字義：“忠”即中心，“恕”即如心，如心即他人之心如我之中心。一個人一旦建立了自我，便會不由自主、發自內心地想要成全他人的自我。“忠恕”，即推己及人，發展自我的同理心，如《雍也》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以我之需求推想他人之需求；又如《衛靈公》篇，“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我之不欲推想他人之不欲。但有時己之所欲，卻是他人之不欲。世界的廣大與復雜，各種各樣不同的環境造就了各種不同類型的人，生活在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不可復制的存在，不可能用一種標準衡量所有人。己所欲，施于人并不可取，自我與他人之間是存在邊界的。對于人的成長，父母的己所欲，施于子女，這樣看似無私的行為卻是最大的自私，因為這樣的做法消除了人與人之間的邊界，剝奪了子女作為一個獨立個體自由選擇的權利。父母意愿對子女的施予使得子女無法獨立，獲取自我的成長空間，建立真正的自我。在這個時候，父母之所欲恰是子女之不欲。己所欲，施于人，是因為沒有做到“以禮存心”和“敬人”，沒有尊重生命個體的多樣性與自主選擇，而生命存在的價值恰恰在于其獨特性。那么，是不是在這個特定條件下，“忠恕”就不再是人際交往的準則了呢，他人之心不如我之心了呢？世界之中，偶然大于必然，環境和條件無一刻不在變化，導致了人們所遭遇的狀況，常常是多種因素沖擊融合的結果，所以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原則，所謂經驗也只是在某時某地特定的條件下，從偶然中總結出的。千變萬化的環境由各式各樣復雜的因素夾雜生成，需要靈活地感知，才能掌握好“忠恕”適當的度。推己及人，不是僵硬死板的教條，“忠恕”本身“中心”、“如心”的總結就是以人之本心為依據、隨時隨地而變的體現。

?樊遲問仁。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子張問行，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于前也；在輿則見其倚于衡也，夫然后行。”子張書諸紳。

?孔子曰：“君子有九思：視思明，聽思聰，色思溫，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問，忿思難，見得思義。”

這三章都將“忠”和“敬”并列而言，其中兩章添入“恭”，將“忠”“恭”“敬”并列，兩章提到這些行為準則即使到了夷狄或蠻貊之邦，即換一種文化環境或在文明落后地區仍然適用。“

“與人忠”“言忠信”和“言思忠”的前提是自我的建立；“居處恭”“貌思恭”即尊重自我；“執事敬”“行篤敬”和“事思敬”則是在“忠恕”思想下推己及人地尊重他人。皇侃《論語集解義疏》引江煕云：“恭敬忠，君子任性而行己，所以為仁也，本不為外物，故以夷狄不可棄而不行也。若不行于無常，則偽斯見矣。偽見，則去仁邈也。”江煕所言“本不為外物”即體現了“忠恕”的在自我建立的基礎上推己及人的思想，如果不能建立自我，就不會形成穩定的價值觀，導致“忠恕”“不行于無常”，之夷狄而可棄，這是“偽見”“去仁”的，離真、善、美就很遠了。

四、“忠”的限度

?子貢問友，子曰：“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則止，毋自辱焉。”

?子曰：“愛之，能勿勞乎？忠焉，能勿誨乎？”

人在善的環境中生長自我之“忠”，又在“忠”之自我建立后，以“忠恕”為思想觀念，將心比心，“善道之”、“愛之”，以啟發他人之“忠”。但此“忠”、此“善”、此“愛”是有限度的。朱熹《觀書有感》說“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忠”，內心之真實，是源源不斷的活水，而不是外部僵硬死板的規定。真正的“忠”，是隨時隨地而變的；僵化固執，就會導致愚忠。朱熹說：“友所以輔仁，故盡其心以告之，善其說以道之。然以義合者也，故不可則止。若以數而見疏，則自辱矣。”朋友之間以意氣相投而和，以信仰共同的道義而合，朋友之間的友愛促進自我之“忠”的發展，但當以我之“忠”勸導朋友而被疏遠，妨礙到自我之“忠”時，勸諫就應該停止了。由此可見，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思想并不提倡愚忠。那么為了防止人際之間的疏遠，當他人遇到問題時，不勸諫行嗎？朱熹《論語集注》中載蘇氏曰：“愛而勿勞，禽犢之愛也。忠而勿誨，婦寺之忠也。愛而知勞之，則其為愛也深矣。忠而知誨之，則其為忠也大矣。”“忠而勿誨”，同樣是愚忠。衷心為他人著想，在遇到問題時勸導他，才是符合“忠恕”之道的真正的“忠”。父母與子女之間同樣的相處要講究“忠”的限度。“愛而勿勞”，父母愛子女而不忍心他勞累，這只是出于生物本能的愛，但父母需要留給子女“勞累的空間”，因為這“勞累的空間”也是子女成長的空間，確立自我的空間，發展自我之“忠”的空間。父母給子女“勞累的空間”，恰恰是尊重子女作為獨立個體的空間，才是深遠的愛。

④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學而》篇中：“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事君，能致其身”即“事君以忠”，據《國語·晉語》，事君以忠為“無有二心”，為“心以守志，辭以行之”。“事君以忠”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精神堅守，歷朝歷代都有數不清的忠臣烈士，但并不意味著當國家傾覆時，臣要隨君赴死。《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載：“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匿，誰敢任之？”若君主因己之不仁、無道導致亡國，則臣不必隨君赴死。《荀子·臣道》中說：“以德復君而化之，大忠也；以德調君而補之，次忠也”，“事君以忠”即“以德事君”，“德”從“忠”生發而來。臣以德事君，為致其身，赴死則沒有尊重自我之“忠”，超出了“忠”的限度，變為愚忠。

“君使臣以禮”，禮者，理也，是符合天道人欲的，并在人類社會中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總結、提煉而來的文明規范。在此文明規范之中，社會身份的不同決定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職責。“臣事君以忠”，也當事君以禮，禮即“忠”的限度。《孟子·萬章下》中載：“萬章曰：‘敢問不見諸侯，何義也？孟子曰：‘在國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謂庶人。庶人不傳質為臣，不敢見于諸侯，禮也。”對于市井之臣和草莽之臣的庶民來說，事君以禮，則不必應君之招而往，此為庶民事君之“忠”。

五、結語

以上將《論語》中的18處“忠”字的含義分為四個方面加以論述，分別是“‘忠與自我的建立”“‘忠即‘真，是善和美的起點”“‘忠恕是人際交往的準則”和“‘忠的限度”。通過從這四個方面探究“忠”在《論語》中的內涵，分別得到了其在人與自我、人與世界、人際交往等方面的啟示，以及在現實生活中應辯證地實踐《論語》中“忠”的價值理念。通過以上的論述與探討可知，《論語》中包含著一套豐富的、系統的處世哲學，這套處世哲學值得我們結合現實環境和當代社會加以闡釋。生活在兩千多年后的我們，雖然時空距離與《論語》的時代相隔甚遠，但在精神上，我們可以發揮出它應有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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