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琴
悶熱的七月下旬,我應邀參加一個長白山歌詞筆會。
在火車上睡了一夜,感覺還算舒適安穩。天快亮時,窗外雨聲大作,我們在通化轉乘了火車,一路向北。雨一直在下,不小也不大。從車窗望出去,白花花的雨線被風刮得斜斜的,很像電視機出了毛病。外面的田野、樹木以及遠處被濃郁的綠色完全裹起來的群山,也在風雨中朦朧起來。令我奇怪的是,一路上,嘩嘩的河水不舍不棄地一直與列車同行,無論鐵軌拐多少彎,都無法甩掉那些寬寬窄窄的河流,它們就那么執著地盤繞在鐵軌左右,時急時緩,死心塌地跟隨著。我想象著這支支汊汊的水流盡頭將是怎樣的恢宏壯觀!
也許是因為天氣的緣故,會務組通知大家在溫泉站下車,洗溫泉,避雨。
溫泉
這里說的溫泉,除了溫泉本身,它還是地名。溫泉的位置在吉林省白山市撫松縣,是吉林鐵路局通化至白河鐵路沿線上的一個小站。后來我才知道,溫泉站說小實在太小,說大又實在太大。小,是因為無論在哪里都買不到直達的車票,小得在吉林省鐵路客貨運列車表331個站點中,都找不到它的名字。溫泉小站又太大了,它竟享有特殊的待遇,是全國第一個快車乘降所。也就是說,盡管你手里握著印有臨近大站站名的車票,但只要你想在溫泉下車,別管快車、慢車還是特快車,都要在此為你停車。盡管在黑紙白字的進出站、停靠站的花名冊上沒有溫泉站的名字,但溫泉這一站,卻被叫得山響。
就因為這兒是溫泉。
傳說,早年間溫泉村并沒有人在意從山根兒下冒出來的泉水,當地人都叫它“野池子”,后來,一只被獵人追殺的鹿落難此地。受了傷的鹿,奄奄一息浸在水里等待死亡,可慢慢的,鹿奇跡般地痊愈了。人們驚喜地發現原來山腳下的“野池子”還真有些神奇,從此不敢再慢待。從一九六四年開始,這里先后建起了多家療養院,隨后名聲越來越大。這個住著百十口人的溫泉村很懂得與時俱進,也慢慢地將“村”字給省略了,干脆叫了溫泉。從此這里成了名副其實的休閑療養的好地方。它的名聲和魅力,征服了沿線的列車。
于是,鐵軌沿著長白山山脈由南向北橫著就插進了溫泉,把村子從中央一劈兩開,分成兩半。沿鐵軌兩邊的地勢一高一低,向南的一邊有飛流直下的意思,水泥臺階順勢跟上。向北的一邊自然就高出了差不多近二層樓那么高。小站上上下車的地方,慢慢地形成了一個東西走向的豁口。就在這樣一個“繁華”又寧靜的鐵道口,既沒有紅綠燈,也沒有任何的欄桿向過路人等示意火車的到來和經過。溫泉與鐵軌保持著擦肩的親密關照和默契。
那日黃昏,我們打著傘,漫步在陌生的溫泉小站,人和心都泛著濕漉漉的詩意。這種情緒在炊煙和雨線的滋潤下更加肆意地膨脹起來,直到很晚都沒有人提議該向后轉了,我們就在街邊的一間小館子坐下來。憨厚的老板娘如數家珍般將拔絲長白山人參、榛蘑燉小雞、鹿肉餡餃子都端了出來,滿桌子冒著熱氣的“山貨”,讓我們食欲大振。就在大伙酒興正濃,詩興難鎖的時候,一列火車吼叫著橫在了眼前。抬眼望去,黑暗中,車廂長龍一樣蜿蜒著,燈火閃爍,仿佛山野里的“海市蜃樓”。我們既驚訝又興奮,黑燈瞎火,這個龐然大物突然就闖到了我們的酒桌旁。
天池
決定去天池的那天,雨沒停、天也沒晴。大家覺得無論如何也要去,哪怕雨再大。我們站在長白山腳下,也算是到了長白山了!于是,我們開始了雨中行。長白山有幾條登山的路,我們選擇了比較安全的長白山西坡,從撫松縣松江河那邊登山。路是濕的,車是濕的,空氣是濕的。但是,每個人的心里卻燃著朝圣般的虔誠。
車子在顛簸中歪歪扭扭地行進,前擋風玻璃不停地被雨刷擦拭著。盡管天氣不好,司機照舊不停地給大家介紹周邊的風景。我看到路邊有河水時緩時急地流著。司機停了車亮著嗓門說:“下車吧,下車看看松花江。”我看到了!看到了松花江寬廣的發源地,看到了松花江兩岸肥美的莊稼和茂密的森林!我看到了,看到了那些一路跟來的大小溪流,最終奔向主河道的情景!“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還有那滿山遍野的大豆高粱……”有人即興高歌,許多人附和。歌聲在潮濕的空氣中擴散著,旋律融進了渾濁平緩的江水,向遠方流去……
進了長白山的大門樓,才知道距長白山還有七十多公里路。長白山不愧是東北第一山,它海拔二千七百多米,延綿八千多平方公里。進山的途中,我突然發現一大群小松鼠浩浩蕩蕩地穿過公路,那種自由和散漫,像是家族在舉行什么慶祝活動。
車子發出悶悶的喘息,艱難地爬行在一條又一條天邊的“之”字形越來越陡的山坡上。一眼望下去,一條條灰白色的路面曲里拐彎,抽象地爬在綠色的山坡上。
雨已經由先前的線狀變為霧狀了。我從來沒有看見這樣大堆大堆的霧,在綠色大山的映襯下,起哄似的聚聚散散。大霧使車的速度更慢了。我的心思不在車的快慢上,而在猜想一會兒看到的天池會是個什么樣子。司機說,按照他的經驗,今天肯定看不到天池了。
有些已經下山的游人和我們迎面相遇,只見他們個個濕漉漉的,有人問,看到天池了嗎?許多人并不作答,只是笑著搖搖頭。那份掃興是無論如何都藏不住的。
登天池的路很美也很壯觀。在開滿了五顏六色野花的山坡上,一條由漂亮的白色花崗巖鋪成的一千二百三十六級、約兩米寬的臺階,緩緩向上延伸,這讓每顆心從一開始就有了圣潔的感覺。向上望去,覺得好像并不遙遠,我已經看到了站在天池邊上的那些勝利者了。天池像旗幟一樣召喚著我。我一鼓作氣,回頭看看挺長一段路被丟在了后面。抬頭再看,好像還是那么遠。俗話說,望山跑死馬,還真是那么回事。快到山頂的時候,起了好大一陣風,把霧給吹散了。就在我即將登到臺階盡頭的時候,那些早已圍在天池邊上的人群沸騰了:“啊,天晴了!看到天池了!”于是,快到了的人也跟著往下面喊:“快點兒啊,出太陽了,人家說看到了!”于是,人們自發地這樣依次喊下去。這信息無疑給登山者帶來了興奮和力量。我登上天池的時候,有意記下了時間:中午十二點二十八分。
后來知道,當地人把看到天池的人叫做“有天緣”。是啊,緣,真是無處不在。血緣相連的骨肉,姻緣注定的夫妻,有緣相逢又聊得投緣的朋友,機緣湊巧的成全,有情無緣的遺憾,有緣千里來相會……一時間,讓我想起了許許多多的緣。天緣巧合,緣起緣落。看來,萬物皆緣。緣,真是一個難解的謎。緣,真是可遇不可求啊!
說天池是嵌在高山上的一塊美玉一點兒都不過分。她沒有瑕疵,完美至極。我到了山頂上,偌大的天池就在眼前了。我看到從山頂上凹進的橢圓形的天池,像是把天復印了一塊裝了進去似的,那一汪沉靜的幾乎透明的湖水閃著藍色的光芒。我敢說,她的神韻是有呼吸的,幽雅、寧靜、圣潔。啊,天池,面對你,我一向活躍的思維停滯了,我一向流淌的靈感走失了。你讓我嘗到了失語的滋味。無奈之下,我想去唐詩里尋找你的美麗,我想到宋詞里找到你的容顏……可是,我找不到,哪里都沒有你的身影。你的圣潔、你的大氣、你的熱烈、你的高雅、你的冷艷、你的安靜、你的含蓄、你的清純,即使我翻遍了所有的文字,也無法找到!
曾經看到許多描寫長白山以及長白山原始森林、長白山天池的文章。走進長白山,才知道無論怎樣的描寫都是微不足道的。因為早就有人說過,太美的東西是無法寫出來的。我想,長白山天池就是這樣。面對她,除了陡然而生的對大自然的敬畏,一切語言和筆墨都是蒼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