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到江南

王瑞雪

我懷著逃離的心態，在這個冬天的末尾，來到了日夜牽掛的莫干山腳下的觀云小鎮。

江南的冬天是那種濕潤的寒冷，深吸一口氣，那綠意蔥蘢的清澈會讓你干渴的肺葉瞬間潤澤開來，而后，精神也隨之而來地振奮起來。放眼望去，山巒依然在薄霧中起伏著生機，滿山滿坡的竹林于茂密中增添了幾分穩重，并不輸于盎然春光里的翠綠輕盈；山腳下，零散田地里的蔬菜碧綠得讓你感覺春天一直在那里，從未離開過。我總覺得江南的春天一直含蓄在冬天里，不像北方的春天，與冬天勢不兩立，你方唱罷我方才能登場，北方干冷荒涼的曠野讀不到任何春的跡象，凍裂的土地和濃重的霧霾時常讓人感到絕望。

宋代詩人王觀叮囑 ：“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庇谑牵覜Q定住下來。其實，江南的春是不需要醒來的，因為她一直都沒有睡著，一直都醒著。小鎮上白墻內外的春天更是醒得明白自我。門口桂花樹的葉子在整個冬天悄無聲息地抹上了一層鵝黃，那一抹融合在綠色里的黃暈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溫暖，一陣陣輕柔的風，裹著竹林的味道，把這鵝黃色的溫柔委婉地送到小巷的各個角落，于是角落里的綠意就開始恣意地生長了。爬貼在外墻上的俏黃蘆在青瓦的俯視下坦然自若，紫紅的藤蔓和葉子沿著一致的方向蔓延開來，盡情擴大著自己的地盤兒，今年夏天過后就能蓋滿罅隙間的白墻；院子外面，長長的南墻根一帶，紫竹和青竹，交相映襯著，在冬日的暖陽里散發著江南特有的文藝氣息。一看到竹子，我便會無端地聯想到文人墨客，想到琴茶書畫，想到疏離寧靜和淡雅。院墻上的小窗扭著好看的格子，那圖案應是傳承了古鎮老窗的模樣。南天竹頂著似紅瑪瑙般的果實，從窗格子鉆出來，好奇地看著來往的行人，并不打擾。那一串串果實在陽光下紅得明媚而耀眼。一陣并不強烈的東北風吹過，果實便在風中顫動，像是古代美人走起路來頭飾上跳動的流珠，真可謂“纖纖做細步，精妙世無雙”。

雞爪槭忸怩著暗紅柔軟的枝椏，葉子早已脫落在江南的冬天里，她安靜地站立在院子里的水池旁，那裊娜的姿態會讓你忽然間認同“梅以曲為美，直則無姿，正則無景。”的觀點。正在含苞待放的山茶花，掩映著西南墻角的太湖石，緋紅色的花蕾讓我想到魯迅在《藤野先生》里的那句話，“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望去確也像緋紅的輕云。”山茶花特有的厚重的葉子反射著墨綠的光澤，結實且一塵不染。西墻根一帶潮濕的土壤上青菜已經長得很高了，那是去年十月底我離開的時候撒下的種子，我驚喜于撒下種子后無需像北方那樣刻意地蓋上一層土，種子便會自覺地生根發芽茁壯成長了。應該是空氣濕潤，溫度適宜吧。我忽然間好像頓悟了，為什么迄今為止發現最早的原始村落就在距離這里不遠的良渚村，這說明遠古時代的人們很早就知道這里的氣候適合人類生存了。

江南的青瓦白墻總是讓我有種莫名的喜歡。喜歡那高高的門樓，翹翹的屋脊和長長的回廊，尤其是房子中間的天井。因為格外喜歡天井，所以，去年刻意在天井的中央部位放了一口有著民國時期圖案的大缸，缸里養著幾株荷花，陰涼的荷葉下方小魚來回游動。此刻的大水缸薄薄的冰面上立著幾株枯荷，干癟的荷葉折返下來也一起凍在了冰的下面，構成了一幅凄美的淡墨枯荷圖。緊貼天井西墻的幾棵芭蕉，垂頭喪氣地枯萎在陰影里。我剪掉濕漉枯黃的外衣，發現了藏在里面的青綠，忽然間感覺自己是不是有些魯莽，那綠色不知是否仍然需要這層層外衣的保護？這反倒讓我無端地擔心起來，這個院子不能沒有芭蕉，那雨打芭蕉的聲音會讓人內心一片寧靜。

我沿著院子里的小路三步一停兩步一看地走著。踏著淘來的古老的青石板，欣賞著石板縫隙里的苔蘚，感受著“應憐屐齒印蒼苔”的小心翼翼，想象著這些石板上曾經承載的熙熙攘攘的過往。

這石板或許曾經迷離了雨巷里陰郁的詩人，他撐著油紙傘，踏著濕漉漉的青石板，沿著布滿青苔的斑駁老墻，一遍又一遍徘徊在悠長悠長的雨巷，只為再次遇見那位花紙傘下曾經擦肩而過的姑娘，那姑娘似丁香一樣結著愁怨，眉宇間緊鎖的幽怨直抵詩人的心房，攪動著他夜不能寐的迷茫。各色花紙傘依然穿梭在雨巷，卻又不見如他一樣寂寥惆悵的姑娘。我不希望青石板的故事太過憂傷，于是想到“墻里秋千墻外道，墻外行人，墻里佳人笑。”還是做一個秋千院子里的石板吧，這樣就能看到那秋千姑娘無憂無慮的笑容，墻外是一條道路，行人從路中經過，也能聽到一陣陣悅耳的笑聲，想必這笑聲能夠驅散行人的煩惱吧。但蘇軾卻又情緒一轉，“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庇谑?，世間便又多了一位多情少年被女子無意間的無情所煩惱。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感傷的話題，或許傷感才是人生永恒的主題吧。若不經歷被無情惱的過往和曾經，又哪來的心靜如水的淡然和超脫；若不經歷永無頭緒的喧囂和紛爭，又哪里會懂得珍惜這人間少有的清凈和簡單；若沒見過觥籌交錯的繁華和熱鬧，又怎么會甘于平庸的日常和時光。這些青石板定是看盡了世間萬象，看夠了人世的繁盛與蒼涼，才情愿洗盡鉛華，退隱小院，享受寂寞，品味孤獨，感知繁華落幕后的寧靜與超然，聽風吹過花墻，看云在天邊徜徉。

江南的冬天也冷，但春的生機和魅力始終在山影里蕩漾；江南的冬天雖冷，但卻短暫得讓你時時刻刻充滿著希望；江南的冬天很冷，但你卻能坐著烏篷船看橋頭上臘梅花正在開放；江南的冬天太冷，但卻有詩一般的故事溫暖著每條小街小巷。

這時，從鄰家的屋脊上飛過一只小鳥，落在了紫丁香的枝頭，啾啾地叫著并四處張望，我于是開始期待丁香爛漫花開的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