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當前平臺經濟面臨監管思維滯后、傳統監管模式路徑依賴以及大國競爭加碼等因素帶來的多重困局。如何構建既能激發活力又能保障安全的平臺經濟監管體系是當前我國平臺經濟發展需要探索的核心問題。平臺經濟的監管需要以總體國家安全觀為指導,結合ESG等新全球企業社會責任框架,在制度政策、技術賦能和國際合作三個方面協同發力,逐步引導國家監管體制與平臺經濟形成良性互動;加快數字政府建設,以技術賦能政府實現全流程監管等,不斷加強國際合作,攜手構建網絡命運共同體;促進平臺監管體系與國家安全防護體系融合,最終實現以新安全格局保障新發展格局。
[關鍵詞] 數字經濟;平臺經濟監管;大國競爭;黨的二十大;總體國家安全觀
[中圖分類號] DF49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8—1763(2023)01—0147—07
Digital Platform Economy Regulatory Dilemmas and Solutions
ZHENG Bin-rui
(Department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Party School of Hainan Provincial Committee of CPC, Haikou 571116, China)
Abstract:The current platform economy faces multiple dilemmas, such as lagging regulatory thinking, dependence on traditional regulatory regimes, and increasing competition among great powers. How to build up a regulatory system of platform economy that can stimulate vitality and guarantee national security? This is the core question that Chinas platform economy development needs to explore at the stage. Regulations need to follow the guidelines of the holistic view of national security, combined with the new global corporate social responsibility framework such as ESG and make efforts in the three aspects of institution construction, technological empowerment and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To accelerate platform economy development, governments must embrace technology to help enterprises comply with regulations, strengthen international cooperation, upgrade the national security protection system, and pave a new way for social prosperity.
Key words: digital economy;platform economy regulation; great power competition; The Twentieth Party Congress; holistic view of national security
一 引 言
新時代十年,我國將發展數字經濟確立為國家戰略。2022年黨的二十大報告再次明確提出要加快發展數字經濟,促進數字經濟和實體經濟深度融合,打造具有國際競爭力的數字產業集群。黨的二十大報告繼續將“網絡強國”“數字中國”提升到一個新高度。作為數字經濟、網絡強國和數字中國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平臺經濟的健康發展已成為我國建設現代化產業體系與國家安全領域的重要議題。[1]我國數字經濟發展目前仍存在大而不強,快而不優等問題,平臺經濟監管體系仍需不斷完善。平臺企業監管各項制度體系仍待健全,數字安全保障體系亟待完善和優化,特別是數據治理相關制度正在建設中。加之我國平臺經濟正由強監管模式轉向常態化監管模式,在平臺企業監管過程中統籌創新與監管難度較大。針對平臺企業的監管模式轉換能否帶來平臺經濟的進一步騰飛仍待觀察。當前學界對平臺經濟的監管問題的討論熱度高但視角受限,既有研究的重心主要圍繞平臺經濟壟斷、算法等問題進行探討,對平臺經濟監管范式轉型等內容討論不足,對平臺經濟監管研究受限于經濟法、行政法等部門法思維,對監管模式的選擇未能跳出“政府-市場”二元治理格局。平臺經濟具有范圍經濟和規模經濟的典型特征,依靠傳統的監管模式難以形成適應平臺經濟發展規律的監管手段,將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管就死,一放就亂”的粗放監管狀態。平臺經濟的監管不能依靠傳統的政府宏觀調控,不能依賴市場自我調節,更不能依賴平臺企業自治。換而言之,以傳統方法和思路可能難以解決平臺企業帶來的新挑戰和新風險。當下如何構建既能激發活力又能保障安全的平臺經濟治理體系?這是本文要回答的核心問題。本文首先將分析平臺經濟監管當下所面臨的困局,著重探討如何實現對平臺經濟的有效監管,最后圍繞如何給予平臺企業充分的發展空間提出建議。
二 平臺經濟的監管困局及其成因分析
(一)平臺經濟監管困局
平臺經濟治理存在思路模糊、監管對象和內容不清晰、監管滯后等問題,這主要與當前平臺經濟監管體系仍在積極探索,且平臺經濟商業模式迭代較快有關。近年來,學界對于平臺經濟的關注度持續提升,對平臺經濟監管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新型犯罪、網絡交易合同、數據治理、算法規制、勞動者權益保護和元宇宙等方面,注重探討數字經濟新業態新模式給現行制度體系和法律政策的新挑戰。為此,很多學者給予了應對方法和優化思路。但既有研究仍受限于公法與私法界限的嚴格分類,不足以為構建既能激發活力又能保障安全的平臺經濟治理體系提供全面的理論支撐。
平臺經濟監管既是一個國內的經濟問題,又是一個國家安全問題,還是一個大國競爭問題。因此平臺經濟監管困局的成因涵蓋多重因素,特別是平臺經濟快速發展,使數據成為數字時代關鍵生產要素。這一生產要素的應用給經濟建設、社會生活和政府治理帶來革命性影響,催生了海量新業務、新模式,極大地提高了社會生產效率。但數字經濟發展中缺失對數據安全、算法治理、個人信息保護等領域的系統安排,導致了一系列監管困局的產生。其中最主要的困局包括三個方面:平臺經濟監管思維滯后、傳統監管模式的路徑依賴及大國加碼數字領域競爭帶來的一系列新挑戰。
(二)解碼平臺經濟監管困局成因
首先,監管思維方面的滯后,是平臺經濟治理的第一大困局。平臺經濟是前沿科技和新商業模式的關鍵應用場景,例如元宇宙等Web 3.0新產業應用等[2],單靠法律和政策調控是不足以實現對其全面監管的。其一,平臺經濟打破了傳統經濟規律,呈現出眾多新特點。例如,平臺經濟規模體量巨大、業務涉及領域范圍廣博,平臺企業對自有商業生態的管理,形成了類似國家強制力的準法律效力。其二,平臺經濟還推翻了傳統壟斷界定方法。例如,市場份額大小和提高產品價格不是平臺企業壟斷的主要表現[3]1-4。美國微軟公司個人電腦市場份額只有16%左右,但微軟卻幾乎壟斷了全球電腦操作系統。淘寶獲得市場優勢地位后,沒有將各商品價格提高,反而壓低商品價格,這與傳統企業壟斷的特征規律完全相反。在平臺經濟模式之下,市場規模只是形成壟斷的必要但非充分條件,即企業規模大不意味著壟斷。其三,平臺企業的壟斷主要是通過流量入口壟斷、數據壟斷和金融壟斷相結合實現的,這涉及大量技術和統籌因素,對于傳統的政府監管模式提出了巨大挑戰,政府多個部門需要克服行政“碎片化”問題,實現跨部門聯動配合,構建全政府監管模式,才能夠形成對平臺經濟壟斷問題的有效監管。此外,我國目前對國內平臺經濟監管法律政策的國際影響考慮仍不充分。我國當前是全球第二大經濟體,我國國內法律政策會對區域乃至全球產生不可忽視的重大影響。但我國實施平臺經濟監管中,對于這一問題的考慮嚴重不足。這是我國未來深度參與全球數字經濟治理所必須統籌考慮的。
其次,對傳統監管體制的路徑依賴,是平臺經濟監管的第二大困局。平臺經濟本身極為復雜,傳統監管模式無法形成有效監管。隨著網絡強國、數字中國等國家戰略的深入推進,大型數字平臺企業已廣泛參與經濟發展、社會建設等國家戰略的各領域,這進一步增加了平臺經濟的復雜程度。一些平臺企業不僅對國內政策具有影響力,甚至具有較大的國際影響力,能夠參與國際重大事務的決策。因此若要形成對平臺經濟的有效監管,不僅需要國內法調控,還需要與國際經貿規則接軌,不斷加深國際合作。此外,由于數字平臺企業的科技屬性,對國家技術治理能力提出了新要求,國家對平臺企業的監管不能僅限于法律政策的制定,還需要通過技術賦能來實現對平臺經濟的管控,因為平臺經濟的科技屬性帶來了經濟社會前所未有的變化。平臺經濟的發展使傳統勞動力市場發生了結構性變革,工作性質出現了從線下到線上、從固定到靈活、從單一到多元的變革。平臺經濟引入大量數字技術,一方面顯著提升了經濟社會的效率,但也帶來了社會分工、勞資關系、收入分配和個體權益保護等新問題。若不能在制度、國際規則和技術治理三個領域協同發力,則難以對平臺經濟形成有效監管體系。特別是法律本身具有滯后性特點,無力應對平臺經濟頻繁的商業模式升級迭代。加上數字平臺企業連接線上空間和線下世界,因此對其監管不能僅限于法律政策制度建設,還要對算法進行嚴格管理,要構建網絡安全技術標準,在關鍵基礎設施等領域實施技術治理等。這也說明,平臺經濟的監管在很大程度上已突破社會科學的范疇,需要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跨界融合。
此外,大國競爭也是形成平臺經濟監管困局的一個重要原因。中美大國競爭已經進入相持階段,美國仍在加大力度對中國進行遏制。2022年11月14日,中美兩國元首在巴厘島會晤時,雙方都強調要管控兩國分歧,防止陷入沖突。這次元首會晤對于穩定中美關系具有重要意義,對于世界和平與穩定也具有極高戰略價值。但美國遏制中國已經成為民主黨和共和黨共識,拜登政府在中期選舉中喪失了眾議院主導權,意味著共和黨可能會借勢提出更多涉華法案來逼迫拜登政府加強對中國的遏制。2022年11月,拜登政府在G20峰會之中仍在向多國推銷“印太經濟框架(IPEF)”,并強化了與東盟國家在數字經濟、新能源汽車、國防等領域的合作。當前拜登政府還在聯合盟友強化對我國的遏制,特別是在芯片和關鍵礦產等領域。其中,芯片是數字經濟的關鍵基礎設施和底層架構之一,是贏得數字主導權的關鍵因素。在這種背景下,我國平臺經濟監管不可避免地需要考慮大國競爭因素的影響,而這也給平臺經濟監管帶來了新困局。如果處理不好相關問題,平臺企業可能會成為美國遏制中國的工具,成為西方實施“混合戰爭(Hybrid Warfare)”[4]1-21的平臺。美國的長臂管轄以及網絡戰能力,可以使其輕松利用平臺經濟的數據安全漏洞,攻擊我國關鍵基礎設施。2022年,隨著美國拜登政府已經完成了其全球戰略的最后一塊拼圖,未來將會繼續推進其經貿武器化戰略,與我國在全球新興市場展開競爭。在美國主導下,七國集團將圍繞全球基礎設施[5]與我國展開新的競爭。作為數字平臺經濟的物理基礎,新型基礎設施等關鍵基礎設施成為中美競爭的新戰略制高點,拜登政府已在全球關鍵基礎設施主導權方面加大了對華遏制力度。目前,美國依托《美加墨協定》《美日數字貿易協定》等協定,在數字貿易領域形成了全球影響力。與歐盟監管前置的數據管理模式不同,美國模式強調數據全面自由流動,對平臺企業具有極大吸引力。平臺企業在數據管理方面面臨自由流動與保障安全的兩難。一方面,追求數據自由流動,確實可能會進一步放大其業務規模體量。但另一方面,平臺企業放任數據自由流動可能會對國家安全帶來負面影響。一些虛假信息和極端主義信息可能會對社會穩定和公共安全產生負面影響,還可能成為西方“算法戰”“認知戰”的試練場。中國目前雖然正在積極對標國際規則,正在加緊探索跨境數據安全有序流動模式,但是由于需要統籌兼顧經濟發展目標與國家安全需要,因此平臺企業監管仍將受大國競爭的影響。
三 平臺經濟治理的理論更新
要解決我國平臺經濟監管的多重困局,不僅要不斷完善法律政策和制度體系,還需要不斷更新規制理論。結合中國的國情和平臺企業發展的實際,平臺經濟的監管需要以總體國家安全觀為指導,同時結合新興的企業社會責任理論框架,不斷倡導和鼓勵平臺企業考慮自身行為對環境、社會和國家治理的影響。
(一)總體國家安全觀
平臺經濟監管需要統籌發展與安全。目前平臺經濟監管尚未形成統一的理論,無法從既有理論中找到全面突破平臺經濟監管困局的辦法。這是因為平臺經濟的發展已經超越了現有的理論范疇。例如傳統西方經濟學的理論基礎是圍繞三大產業展開的,而平臺經濟的快速規模化發展已經使數據產業成為第四大產業[6]。既有的平臺經濟監管理論大多強調平臺經濟的風險,未能充分理順平臺經濟監管的核心要義,即平臺經濟的監管需要平衡好發展、改革與安全三者之間的關系。從經濟學視角來看,既有研究已經充分認識到平臺經濟的獨特性,如直接挑戰傳統西方經濟學的諸多主流理論。從國家安全視角,一些學者關注到了平臺經濟帶來的新風險,但未能充分關注平臺經濟的價值,未能完全解決平臺經濟監管困局。相較而言,總體國家安全觀對于構建平臺經濟監管體系更為實用,能夠對平臺經濟當下的多維困境進行系統指導。
總體國家安全觀應是指導我國平臺經濟監管的理論與實踐指南。總體國家安全觀從2014年提出以來已經歷了多次迭代升級,所涉及的非傳統安全和傳統安全類別已達二十項[7]8。從平臺經濟的特點來看,平臺經濟與這二十項國家安全風險幾乎全部相關,特別是數據安全能夠誘發一系列復合安全風險,值得監管部門高度關注。總體國家安全觀不僅要求要防范和化解各類國家安全風險,還要求把統籌發展與安全作為黨和國家工作的基本原則和方法。換而言之,以總體國家安全觀作為指導,既可以突出對平臺經濟的風險防控,又可以充分重視和保護平臺經濟對于國家發展的戰略價值。平臺企業擁有海量數據,對于產業鏈、供應鏈各個環節都具有較強的掌控力。平臺企業依托其龐大生態體系還培育了大量中小微企業,形成了產業集聚的獨特效應,這對于經濟、社會、科技等都有獨特的價值,能夠帶動相關企業做好數字化轉型。但平臺企業也具有一定的盲目性,不加以監管可能會產生“資本無序擴張問題”。以數字金融平臺為例,我國數字金融平臺已從單一支付工具,發展為集信貸、財富管理、金融科技為一體的綜合金融服務平臺。如果任由其隨意擴張,平臺企業可能會帶來一系列系統性金融風險,給國家安全帶來嚴重威脅與挑戰。總體國家安全觀符合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以總體國家安全觀來指導數字平臺經濟監管體系建設,不會帶來平臺經濟活力喪失、增長能力喪失等問題,相反可以更好地推動平臺企業實現合規經營,使平臺企業為中國式現代化建設提供助力。
平臺經濟涉及面廣,商業模式復雜、類別多樣,對其監管離不開系統思維。總體國家安全觀吸收了大量系統科學原理與思想,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國家安全理論集大成者,是科學的國家安全方法論,對于理解和解決復雜問題具有先天優勢。平臺經濟作為一種新的經濟形態,依托社會網絡形成復雜的商業生態網絡,需要將平臺企業及其自有商業生態作為一個整體,用系統科學原理對其進行精準分析和研判。但是,傳統的法學視角、政治學視角、社會學視角和管理學視角都不足以全面理解平臺經濟的底層邏輯,無法對其創新進行針對性保護,對平臺企業所涉風險與挑戰無法實現全流程監管。總體國家安全觀恰好補齊了這一指導思想的短板,可以指導國家對平臺經濟進行有效監管,并有效處理實踐中不斷涌現的新問題和新挑戰。總體國家安全觀的不斷迭代完善,也正好補齊了法律的滯后性短板。以總體國家安全觀為指導來監管平臺經濟,能夠為我國完善平臺經濟監管體系提供新的視角,能夠理順平臺經濟治理所涉及的各類關系。
(二)ESG框架
平臺企業的治理需要多元共治[8],除了依靠政府和社會監管外,還需要將新的企業社會責任理念滲透到平臺企業監管的各環節各流程之中。當前,平臺企業的巨大影響力已經構建了一套新的經濟社會隱秩序,這套新建隱秩序對國家戰略和政策、對國家產業經濟結構、對公共服務能力以及社會運行規則都帶來了影響與變革。這也意味著,僅依靠政府傳統宏觀調控手段難以達到對平臺企業行為的全面監管的效果,必須引導相關企業強化社會責任意識[9]。但倡導傳統企業社會責任可能只會增加平臺企業合規經營成本與負擔。平臺企業需要戰略性企業社會責任,其中全球新興的ESG理念框架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ESG是目前全球范圍內熱門的投資理念和企業社會責任框架[10]3-4,在全球跨界危機頻發的背景下提出來,旨在實現全球范圍內多元共治。具體來看,ESG要求企業應與環境、社會和治理有機結合,強調企業財務收益與社會、環境收益要呈正相關,還要求企業自身經營要服務于全球可持續發展目標。我國海南等省市已將ESG作為推動企業與經濟社會形成良性循環的重要合規指導理念,這些理念對于建立防范平臺企業資本無序擴張的長效機制具有重要的引導作用。
數字經濟將在不確定性時代扮演穩定器的作用,而這將使經濟和社會各系統越發依賴于平臺企業所構建的商業生態。這會產生一些超級平臺企業初步具備超越國家治理能力的新風險,直接導致傳統的宏觀調控手段很難適應平臺經濟擴張速度。在這種變革趨勢下,如果不能形成新的有效治理機制,那么當平臺企業在無法克服市場盲目性時,將持續出現資本無序擴張的局面,這對于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目標的實現是極為不利的。但如果繼續沿用傳統的政府調控治理模式,難以做到統籌發展與安全,難以兼顧創新與合規,也無法統籌國內與國際,將會影響我國建設現代化產業體系等宏觀政策目標,還會因為發展停滯而陷入新的國家安全困境。ESG理念正好與總體國家安全觀一道形成理論合力,可以有效防范相關風險與挑戰。
ESG理念是將平臺監管的責任進一步壓實到平臺企業自身,用企業社會責任作為一個關鍵指標,引導平臺企業在引領社會創新、不斷做大自身規模的基礎上,強化其對經濟社會的責任感,防止平臺企業資本無序擴張和“創造性破壞”等風險和問題。當前,平臺經濟已經開始突破企業和市場的范疇,具備一定的公共權力和政治影響力,為此必須不斷提升和優化監管手段,用新的理念鼓勵平臺企業重視社會公序良俗,重視其行為對經濟社會可持續發展的影響。2021年2月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印發了《國務院反壟斷委員會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為我國監管平臺企業提供了重要的政策參考,也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反壟斷法》(以下簡稱《反壟斷法》)的修訂奠定了堅實基礎。2022年8月,新版《反壟斷法》已經正式生效。2022年1月,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等9部門聯合印發了《關于推動平臺經濟規范健康持續發展的若干建議》,確定了平臺經濟對我國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戰略價值與地位,同時也強調了平臺企業發展之中必須要強化企業社會責任,推動平臺企業服務好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大局。
四 破解平臺經濟監管困局的路徑
平臺經濟監管會隨著國家發展階段的不同而不斷調整變化。未來還需要根據數字經濟的不斷升級迭代,不斷來調整監管策略。因此,平臺經濟監管必須適應國家發展階段變化,密切跟進平臺經濟商業模式迭代。2022年4月底,中共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正式將平臺經濟強監管模式調整為常態化監管模式。這一方面是因為平臺企業的階段性整改工作已經完成;另一方面,也是考慮到長時間保持強監管狀態,容易將平臺企業的創新行為扼殺,容易形成政策“層層加碼”現象,也容易泛化國家安全風險,從而產生“一刀切”的政策執行問題。這樣可能會背離平臺經濟監管的初衷,不但無法對平臺經濟實現有效治理,還可能會產生新問題和新困境。為此,中央明確要求,要“統籌好發展與安全、效率與公平、活力和秩序、國內和國際,堅持監管規范和促進發展兩手并重、兩手都要硬”。不過,要構建既能激發活力又能保障安全的平臺經濟治理體系,破除當下平臺企業監管的諸多困局,還需要從以下幾個方面努力:
第一,引導國家監管體制和平臺經濟形成良性互動。對平臺經濟轉為常態化監管模式后,政府在對平臺企業進行監管的過程中需遵循總體國家安全觀的原則,樹立好敏捷治理的理念,要尊重數字平臺經濟的科學發展規律,對其未來發展方向和模式變化采取更加精準的政策引導,要盡力避免“層層加碼”和“一刀切”等政策執行問題。具體而言,需要平衡好平臺企業規則與國家法律的關系,使平臺規則與國家監管體制形成良性互動。與傳統企業不同,平臺企業自身商業規則對其商業生態圈中的各個市場主體具有規制作用。但為了避免放大這類影響力,防止國家法律和平臺規范的沖突,可以將平臺企業規范置于國家各項法律法規之下。在平臺規則與國家法律發生沖突時,可以依照相關法律來進行規范,若屬于新生事物可以依照“法無禁止即可為”的原則,但需要根據問題性質選擇屬地政府或法院進行備案,為將來法規政策修訂增加案例和依據。同時,政府不應過多強調對新業態新模式進行風險前置化管理,應盡可能減少平臺企業合規經營成本。政府可以多邀請平臺企業參與國家政策與法律的制定,讓立法機關、行政機關和司法機關與平臺企業信息對稱,防止法律制定過嚴或過寬,同時降低因法律滯后性帶來的無效治理問題,推動政府監管與平臺企業自治融合,不斷提升平臺企業落實政策的操作性,減少政府具體政策執行時的阻力。
第二,加快數字政府建設,以技術賦能政府實現對平臺企業全流程監管,最終實現政府與平臺企業的合作共治。對平臺企業的監管,政府不能僅依靠出臺法律與政策,必須依靠技術賦能,特別是探索元宇宙等Web3.0技術與數字政府應用場景融合,以構建政務元宇宙[11]49-56,加快政府數智化轉型,強化對平臺企業的算法等底層架構全方位把握。政務元宇宙簡單理解就是數字政府3.0,是數字政府的更高級階段。平臺經濟對算法依賴度高,平臺企業的算法作為商業秘密具有不透明性和不可預測性,很難保證平臺企業不利用算法和數據優勢對其他主體進行控制和馴化。我國目前在算法治理方面取得了一些進展,不斷提倡以“算法取中”原則來推動“算法向善”。但目前由于“算法取中”原則的標準和辦法仍然模糊,如果對平臺企業算法監管不能與技術配套,那么“算法向善”可能難以落實[12]。為此,一方面,政府需要加快數智化轉型,搭建政務元宇宙新平臺,引進一批數字化人才,同時對平臺企業內部的軟件工程師等進行社會價值觀培訓,讓這些算法工程師不僅追求算法的實用性,還能全面把握社會主流價值觀,引導算法真正實現與社會公序良俗相融合。另一方面,以數字政府建設為依托,加強政府與平臺企業的合作共治。以對平臺內容監管為例,可以推動政府與企業合作來優化與完善人機結合的內容監管模式。內容是平臺創新的源泉,但單純依賴政府或平臺企業自身完成海量內容審核極為困難,而且若僅靠政府監管,可能存在對內容審查過嚴的問題,最終會影響平臺企業的發展和整體社會創新的環境。僅依靠平臺自治則難免陷入內容審核過寬的局面,一旦內容把關不嚴,一系列具有高隱蔽性和強滲透性的不良內容可能會快速在社會傳播。為了既保障平臺企業的創新,又防控各類安全風險,加快推動數字政府建設,是關鍵路徑之一。
第三,在現有監管規范制度下,要多措并舉助力企業合規經營。其一,政府可成立專業工作組指導平臺企業合規經營,持續做好反壟斷、反不正當競爭和數據合規等問題的監管工作,這是實現構建既能激發活力又能保障安全的平臺經濟治理體系的基石。目前,我國依托《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數據安全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中華人民共和國電子商務法》《關鍵信息基礎設施安全保護條例》等法律法規,形成了引導平臺企業合規經營的立體監管體系。但在實踐中,由于平臺企業缺乏政府的指導與培訓,在落實相關法規和政策要求時,為了能夠實現合規經營,企業往往采取從嚴整改方式,這會顯著增加企業合規成本,遲滯平臺企業商業模式迭代速度,影響整體經濟社會發展效率提升。其二,可通過構建更為完善的社會信用體系,形成對平臺企業行為的軟約束,給予平臺企業一定容錯試錯的機會和空間。針對平臺企業商業模式頻繁變化等特點,要多在實踐中檢驗新《反壟斷法》的監管效果,既要落實“鼓勵創新”的立法思路,也要實現對平臺經濟各類壟斷行為的提前預警與合理約束。其三,要進一步壓實平臺企業責任。2022年《關于修改〈中華人民共和國網絡安全法〉的決定(征求意見稿)》中,對一些條款進行了合并,加重了違法處罰的力度,增加了平臺企業的相關義務,這些要在未來針對平臺企業監管的工作中進一步壓實相關責任。
第四,攜手構建網絡空間命運共同體。一是對標國際規則,加強國際合作,是破局大國競爭帶來的監管困局的關鍵。隨著中國制度型開放的不斷推進,平臺企業出海的比例不斷提高,但隨著大國競爭進入新階段[13],美國對數字主導權的爭奪和遏制力度在加大,為規避長臂管轄風險,國內選擇新加坡、歐盟等地出海的企業不斷增加。而且我國已經宣布申請加入《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伙伴關系協定》(CPTPP)和《數字經濟伙伴關系協定》(DEPA),意味著我國在跨境數據安全有序流動時需要參考這類具有影響力的國際規則。政府可成立專業輔導團隊,支持平臺企業盡早適應目的國法律法規政策,以保護平臺企業發展,從而保護中國海外利益。此外,全球元宇宙產業化進程在不斷加快,國際網絡空間將面臨一些新挑戰,亟須各國攜手合作,共同實現網絡空間的有效治理。可以充分利用好海南自由貿易港等自由貿易區作為先行先試區,充分對標DEPA、CPTPP,充分利用好RCEP做好充分的壓力測試,積極推動和落實全球發展倡議和全球安全倡議,不斷深化國際數字經濟合作。還應該借鑒國外相關風險前置監管經驗,形成中國的數字經濟國際話語權。如歐盟已形成《通用數據保護條例》(GDPR)、《人工智能法》、《數字市場法》和《數字服務法》四位一體的風險前置數字規則,在全球形成了影響力極大的“布魯塞爾效應”。二是要通過更廣泛的國際網絡安全合作來抵消美國遏華戰略的影響。美國IPEF、《芯片與科技法》等法律與政策,對印太地區數字經濟領域形成新的擾動因素。應加快落實習近平總書記關于攜手構建網絡空間命運共同體的系列重要論述,與各國一道共同攜手構建網絡空間命運共同體。要始終將國際競爭置于良性競爭中,用國際合作和國際規則來限制部分國家利用霸權行為,防止個別國家肆意利用數字空間對他國主權和安全進行威脅與踐踏,特別是對沖數字經濟領域“脫鉤斷鏈”風險。
第五,不斷完善網絡安全防護體系,促進數字平臺經濟監管體系與國家安全防護體系融合。著力提升關鍵信息基礎設施建設保障能力,強化基礎設施領域優勢,盡快出臺關鍵信息基礎設施國際標準,進一步優化新型基礎設施建設與保障能力,不斷提高網絡安全防護能力、應急能力,強化關鍵信息基礎設施領域優勢,為數字平臺經濟提供國家安全保障與支撐。平臺經濟的所有商業應用場景都需要大量的關鍵信息基礎設施來保障實現。網絡安全能力和關鍵信息基礎設施保障能力,決定了一國在平臺經濟帶來的各類新風險面前的韌性。從美國拜登政府《國家安全戰略》文件來看,未來很長時間內,中國都應做好與美國長期競合的準備。2022年4月,美國國家安全局特別行動辦公室對西北工業大學的網絡攻擊,說明未來在平臺企業監管中仍需提升我國網絡安全能力。在基礎設施領域,美國也在不斷加碼與我國競爭力度。2022年6月,美國在G7峰會提出“全球基礎設施和投資伙伴關系倡議”(PGII),該倡議特別強調在數字經濟等基礎設施領域將持續發力,通過制定新的基礎設施建設標準和開發新的投資領域,在全球范圍意圖削弱我國在基礎設施領域的競爭優勢。2022年12月美歐貿易與技術委員會(TTC)[14]再次強調了,美歐將在數字經濟領域實施“數字價值觀打造”等計劃,以提升與我國在數字經濟領域開展競爭的能力。因此未來我們對平臺企業的監管不僅要強化法律政策、強化技術賦能、加深國際合作,還應該多提升網絡安全防護能力和關鍵信息基礎設施領域的競爭力。
五 結 語
當前,如何對數字平臺經濟實施最有效的監管,仍是一個值得研究和探討的重要問題。在過去20多年的飛速發展下,數字平臺經濟發展給中國經濟社會帶來了巨量紅利,但也給中國帶來了不容忽視的新國家安全風險,特別是資本無序擴張等問題,對經濟社會發展秩序產生了負面影響。疫情和百年大變局交織激蕩,使得針對平臺經濟的監管容易陷入多重困局之中,極容易陷入一種“統籌悖論”,即很難做到“統籌發展與安全、國內與國際、效率與公平、活力與秩序”。平臺經濟的監管絕非不讓其發展,而是讓平臺經濟在合規監管之下,能更好地服務好經濟社會發展的大局。針對平臺企業的監管要跳出傳統治理思維,既要考慮監管法律和政策的國內影響,還應該充分考慮國際影響;既要考慮制度建設,還應重視技術治理能力建設。只有制度政策、國際合作和技術治理三位一體,才能形成真正有效的平臺經濟監管體系,最終實現以新安全格局保障新發展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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