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廷奎
窄窄的小路貼著蜿蜒的小溪領我上學堂。小溪從山里來,寬不盈丈,清瑩無瑕,不知什么時候就滋潤出一片一片的草坪來。草兒青青,草兒茸茸,草兒嫩嫩,雜花點綴其間,別似一張絨毯。耕牛從田里過來,便在草坪上啃,偶爾把頭探進水中,甜甜地飲著。牛背如一條山脊,一輪落日蹭著牛背不肯滑下。
童眼里的景致總是這么富有詩情畫意,即便升入中學,也不免陷入絢爛的癡迷和幽邃的神往。幾十年后,驀然回首,才覺察出那潑墨丹青的背后藏匿著許多凄涼。小溪在山里時,奔騰跳躍,喧囂激揚,一旦跌進平野,也就只剩下呻吟了。牛背上的黃昏,固然旖旎壯美,但那殷紅的霞片,又何嘗不是牛們不堪重負嘔出的血漬?掙脫枷鎖而獲得短暫的自由,并不比枷鎖在身輕松。命運的惡作劇常常令人黯然神傷。漸暗的暮色里,他的音容笑貌竟愈加清晰。
他是個美男子。濃眉,大眼,長方臉兒,倘若讓他扮演周總理,稍微化妝就會惟妙惟肖。我認識他時,他剛三十出頭,在縣文化館當館長。人們都喊他于館長。他的愛人在我們學校當會計,梳著兩條長辮子,不高,卻極秀氣。他們的結合,甜蜜中含著酸楚。因為她的成分高,戀愛時組織就出示過黃牌警告,一結婚,他便從黨員培養對象的行列中被紅牌罰下了。只因他工作積極,又有才,演話劇,唱二人轉,編快板書,數來寶,寫詩寫小說什么都會,而且對鄉土風情、歷史地理無不通曉,才沒有從縣委秘書一竿子擼到底,下到文化館當了二把手,主管文化和文學創作。但他一點也不后悔,對我說:
“不是我愛人,我還找不到你呢!”
說來話長。那年夏天,《旅大日報》兩位編輯到縣城組稿,他從報上看過我用筆名寫的幾首打油詩和一些小文章,便想邀我參加組稿會。可他不知道我的真實姓名和具體單位,就騎著車子找遍了縣城,又給附近幾個公社打電話,結果一無所獲,急得他回家吃飯也念叨。他愛人聽了,笑著對他說:“怎不早問我呢!他是二中高一(3)班學生。”
此事我當然一輩子也不能忘懷。我敬重他不以位高(我當時不知道館長是多大的官)而睥睨無名者的風范,我感謝他對蒙昧者的啟迪和教誨,我深愛他的平易和熱忱,我欽慕他甘為他人作嫁衣裳的品格。他的文章質樸、細膩,生活底子深厚,他寫的《我們的縣委書記》曾被收入一家出版社編選的短篇小說集。但在那次組稿會上,他每每為我和其他同志出點子,提供素材,甚至連細節也和盤端出,從而促成了七篇小說的誕生。我和好友合寫的兩篇小說一見報,他竟比我們還高興。但我心里知道,這兩篇東西從題目到文字,以至標點符號,都滲透著他的才思和心血。
他很健談。在我與他相識到我考入大學離開小鎮的兩年中,僅他跟我說的話,就有十萬八千籮,而我每次都有“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之感。這絕非夸張,而是事實。我記得他曾對我說,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鼓勵我努力創作,超過他,超過前人。他說:“你的成就越大,我就越高興。”這是怎樣一種襟懷啊!
他的襟懷的博大,還體現在他不因人廢言。有一個作者,1957年被打成右派,1960年一摘帽,他便網羅翼下,連續推薦了好幾篇小說給市報發表。后來,這個作者寫了篇小說《四老太太》,他居然為之提供路費,讓作者親送沈陽,得以在《鴨綠江》上問世。“文革”中,《四老太太》受了批判,他把責任一股腦兒都攬了過來,將游街挨批斗的高帽子戴在了自己頭上。榮譽予人,“罪過”歸己。這又是怎樣一種品德啊!
友誼其實是對人格和品質的選擇。一經擇定,便產生信賴。地位、才華、能力可以讓人尊敬,但不是友誼的土壤。“文革”中,他靠邊站了。我去看他,他說,歇歇也好,不然又要去批判和揭發別人,多不好啊!也許將來還會成為罪過。于是他便讀書,中外古今,只要是名著,他都讀。為了保險起見,他把書都存在我家。好在我兩家相距不遠,他讀完一本,便送到我家,然后再取另一本。這樣,他和我的父母也熟了。我不在家近三十年,他每年都去我家幾次。所以,我每次回家,父母總是能告訴我一些關于他的消息。
“于館長已經有五年沒來了。”這次我剛進家門,母親便憂郁地對我說,“聽說他得了腦血什么栓,癱了,也不能說話。你該去看看他。”我很驚訝。七年前我回家,他官復原職,還兼任縣劇團團長,健壯得像頭牛,從早到晚不停地勞作,怎么一下子就癱了呢?
“累的唄!”母親說,“聽說他一上班,就像牛進了菜地,腿不停,嘴也不停。說話累腦子,就栓了。”
我顧不得旅途勞頓,洗把臉,吃了點飯,就蹬車直奔他家。他家就在那條小溪邊上,緊挨著我的母校,是一座二層樓的樓下,原先曾是教堂的房子。以前我去過多次的。
我敲了敲門,只聽見屋里的微響。好半天,門開了。他站在門里,驚愕地看著我,嘴唇微動,似乎在說著什么。
“于館長,不認識我了嗎?”
他依然不說什么,只是點頭。他愛人還沒有下班,孩子們結婚都另過了,只他一個人在家。我環顧四圍,也依然是以前的老樣子。一個舊立柜,一張三屜桌,書架上積滿了灰塵。我不禁一陣凄然。所幸的是,他并不像母親說的癱了。他還能拄著拐杖挪步。
但他不能說話,卻是真的。對于我的關切,他都是以點頭和搖頭作為回答。
“一點都不能說話嗎?”
他點點頭。
“還能看書嗎?”
他搖搖頭。
“飯量好嗎?”
他點點頭。
“能出去散散步嗎?”
他搖搖頭。
我不再問了,只凝視著他。他的頭發已花白了。這雖增添了老者的慈祥,但也透出了晚秋的憔悴,眉宇間,更深藏著孤寂的悲哀。我向他說了一些我的情況之后,他久坐的身體已顯出疲憊的倦態。我扶他躺下,他將目光只盯在斑駁的天花板上。我告辭了。
歸來的路上,正值黃昏。小溪依在,耕牛依在。落日從牛背上滑下去,只剩下一半。我突然想,這牛就是于館長,他已載不動黃昏,因為天上沒有不落的太陽。于是,我不再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