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青
蔡維娟的獨舞——“罐舞”,獲得上海市第一屆音舞之夏大獎賽二等獎。滿場的掌聲里,人們也許沒有想到,這個絹一般柔美的女人,竟是上海市靜安分局看守所的女管教民警;人們更沒有想到,她就是踩著“罐舞”那剛柔相濟的節奏,將勞動的意義和人生的價值恰到好處地表現出來,在幫助在押人員正確認識人生的同時,也教育啟迪著他們對生活真諦的感悟。她不僅靠法律,也借助敏感和細膩,把監房里那些不和諧音符,重新調試組合成一組上升的旋律。而她,也因此被市公安局榮記個人三等功,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蔡維娟2004年隨中國警官合唱團參賽中國合唱節獲銀獎,2006年出訪德國演出,2012年又相遇維也納金色大廳參加奧地利中國藝術節,直至2021年疫情后的第37屆“上海之春”國際音樂節,參加上海愛樂交響合唱團“補天”大型交響音樂會,無論是在異國他鄉金碧輝煌的演出大廳,還是國際音樂節莊嚴肅穆的舞臺,一曲唱畢,重又回旋心底的,還是那曲歡快、悠揚的“罐舞”。她曾將這首斯里蘭卡民間舞最早的集體舞曲,改編成獨舞,以表現少數民族少女頭頂陶罐去山間取水的生活情趣,闡釋水是生命之源,罐舞也就是汲取生命之源的主題。于是,眼前重又再現當年的場景。
以女人共同的天性喚醒良知
頂著陶罐跳舞,一舉手、一投足,都在尋求節奏和舞步的平衡,形成同頻共振。監管工作又何嘗不是這樣。當管教的,最頭痛的就是慣犯。老吃官司的人,抗衡心理強,正面教育,他聽不進去,還常常反其道而行之,或者旁敲側擊,給你一個下馬威,讓你當管教的下不了臺。35歲的盛蘭就是這么個吃過官司的毒販。對她入監教育,她干脆和你對著干:“坦白從寬,牢底坐穿!誰愿意干這種傻事?”蔡維娟苦口婆心地做工作,盛蘭一臉挑釁的神情,一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架勢。
下班了。蔡維娟還在燈下翻閱著盛蘭的案卷,盛蘭販毒的案子,蔡維娟已是了如指掌,然而那卷宗的字里行間斷斷續續道出的盛蘭的身世,卻漸漸引起她的注意。盛蘭從小父母離異,12歲就沒了娘,后媽逼她干苦活,還經常打罵她,要她到東到西背著一個弟弟……盛蘭后來流竄在外邊盜竊,偷到一點錢帶回去,后娘就待她好一點,沒有錢就不給她回家,再就是用擦板打,一把拉過頭發朝墻上撞,把她當累贅。蔡維娟看到這里,心不由顫動了。第二天,她不再一味地對盛蘭進行說教,投向盛蘭的目光里,多了一份同情,談心時,蔡維娟不解地問她:“盛蘭,你很能吃苦的。像你這么能干的人,其實完全有能力憑自己雙手勞動自立的呀,你怎么也會走上吸毒販毒這條絕路呢?”
盛蘭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淡然回答說,“我們這種苦命的人,什么事不能干?又有誰把我們當人看?還不都是為了生活!”
就像舞者的眼神捕捉頭頂陶罐里水的動感,蔡維娟從盛蘭那平靜的語氣后面,聽出了盛氣凌人的語調包裹著一顆破碎的心。然而她沒有輕易觸動她的痛處,她的舞步大幅度地旋轉,話題一轉,轉到盛蘭那身黑白線條的襯衫上:“盛蘭,你這件衣服很適合你,線條分明,特別能顯出你的體型。這黑的線條代表黑道,這白的條子代表良知,你雖身入黑道,然良知猶存?!?/p>
“哎喲,蔡管教,你真會講話!”盛蘭對立的情緒開始緩和起來,“人家都說我穿這身衣服很好看?!币苍S是愛美的天性,女人的很多話題常常是從衣服開始談起的。
看守所辦公室里,進進出出的管教們正在領取“六一”兒童節的禮品,盛蘭觸景生情地談到她的兒子:“蔡管教,我兒子不要太漂亮噢!嗯,皮膚白白的,眼睛黑黑的、大大的……”蔡維娟也不無內疚地給盛蘭講她那個黑不溜秋的搗蛋兒子?;㈩^虎腦的兒子,踢皮球把同學的眼睛也踢傷了,縫了3針。學校老師打了幾個電話,責備她當母親的怎么不到學校處理兒子闖禍的事,可蔡維娟實在是監所里忙得走不開呀!別看兒子在外面搗蛋調皮,在家里可是個離不開媽的“小尾巴”。多少次,蔡維娟跟兒子約好出去,結果看守所加班沒去成,把兒子惱得呀,帶著哭腔在電話里抱怨:“媽媽,你索性把被頭鋪蓋都搬到公安局里去好了!” 聊著家常話,也許是女人共同的母性使她們忘記了彼此的距離。只有蔡維娟心里明白,今天下午原打算補償兒子的“六一”聯誼活動又去不成了!她耳邊恍然響起兒子的叮嚀:“媽媽中午早點回來噢!”她前天晚上回家就把所里“六一”節放半天假,發了家屬聯誼會票子的事告訴兒子了。兒子可是眼巴巴地守了兩個晚上兩個白天啦!可現在盛蘭的情緒剛剛上來,必須趁熱打鐵,她怎能離去!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蔡維娟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她來不及體會。她讓同事帶兩份飯上來,一狠心,把她的“小尾巴”兒子連同兒子的節日推到一邊。話題自然而然地延伸,盛蘭痛不欲生地訴說她婚后丈夫待她不好,她絕望地自殺過,用馬刀在肚子上捅出很長一個刀疤,卻沒有死成。她嘆息一聲:“唉,這輩子,誰把我當人看過!”
“我把你當人看?!辈叹S娟認真地說。
盛蘭抬起頭,望著女管教真誠的眼神,眼前閃過一幕幕難忘的情景:她毒癮發作,是蔡管教給她捐來替換的衣服;她吞吃異物自殺未遂,胃痛得趴在地上起不來,是蔡管教一天幾趟來看望她,送胃藥給她。人都有情感的需要,人格尊重的需要。有尊重,才有信任;有信任,才有溝通,何況是遠離親人,失去自由的在押人員呢。盛蘭的案子明天就要起訴了,結案在即,她心里很矛盾,也很著急,她知道沒有立功表現必然是個重判的結局,然而立功……盛蘭又猶豫不決了,她清楚立功所要付出的代價。
“牢底坐穿是因為不老實交代,法律對每個人都是平等的?!辈叹S娟洞穿了盛蘭的心思、循循誘導她說,“起訴書下午就要送檢察院了,你若認為有什么可以坦白交代的,還來得及。機遇對每個人都是一樣的?!蔽璧墓澴喔杏陕龓Х€地行進。
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盛蘭扒拉著飯盒里的飯,怎么也吃不下去。她吞吞吐吐地試探著問:“蔡管教,我現在有立功表現,你能放我嗎?”
“可以減輕對你的處罰,關鍵看你自己?!辈叹S娟一席話,似涓涓細流,潤濕著她焦躁的心。
盛蘭又何嘗不想早日回到她可愛的兒子身邊,可是揭發同伙,交代余罪,不是出賣別人嗎?她自言自語道:“那我出去以后怎么做人?”
“你不想早一天回歸社會嗎?你不想重新做人嗎?”蔡維娟堅定著她的意志。舞的旋轉始終整把握住方向,當旋轉即刻停止時,頭頂的陶罐始終穩穩當當。
盛蘭又疑惑地問:“蔡管教,我結案了嗎?”
“那我可以去找找承辦,再為你爭取一下的?!辈叹S娟讓盛蘭回監房去考慮,臨了丟下一句話:“你要知道,我給你的時間已經夠多了……”
送走了盛蘭,蔡維娟剛剛捧起桌上的飯碗,幾乎是剛剛撥拉第一口飯,盛蘭那邊就在大聲嚷嚷著叫報告了。承辦人員簡直難以相信,一向單線聯系的販毒人員盛蘭,竟會在定罪起訴之前揭發余罪,交代出專案組尚未掌握的犯罪事實。專案組拔出蘿卜帶出泥,一下子牽出了6起重大販毒案。
蔡維娟則把她榮獲三等功的獎狀和兒子的照片并排壓在玻璃臺板下。只有她自己明白,當盛蘭急不可待想回到兒子身邊去的時候,她不同樣情不自禁地想給她失望的兒子打電話嗎?
用真情和善意溫暖人心
“罐舞”的藝術感受力將人們引入美的意境,舞者則要能調動自己生活經驗中所有能與之相通的具體感受。蔡維娟自小就有一種自信,認準的事一定要做好。這自信源自她爸爸從小給她講的送雞毛信的經歷,爸爸小時候給首長當通訊員,當時馬被炸死了,只能趕著毛驢去送信。頭上飛機拋炸彈,毛驢驚得不肯走了,拼命抽打也不動,在這種情形下,爸爸就自己爬山、過河,憑著兩條腿也要把信送到。
監房里來了個少數民族女犯,裝瘋賣傻,喜怒無常,不吃飯,深更半夜還將大便涂在臉上、身上,裝鬼嚇人,鬧得監所不得安寧。找她談話,她裝聾作啞,滿監房的人都認定她神經不正常。蔡維娟斷定她絕對不是有病,待她鬧夠了,嚴肅地找她談話:“這里是監房,不是托兒所,你也是一個母親,你的孩子若是這么胡鬧,我想,你做母親的一定不會允許吧?!辈叹S娟在她入監時就已了解到,她不僅會說普通話,甚至還會用漢語唱歌。于是,她直言不諱地對她說:“你要對你自己的行為負責,你這樣鬧下去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的。這一點,你比我更明白。” 女犯忽閃著深陷的大眼晴,卻不敢正視蔡維娟。她一直以為裝病就可以早點獲釋,想不到竟被蔡管教一眼洞穿!蔡維娟坦然地說:“法律是嚴肅的,不會因為你裝瘋賣傻就不追究你的責任。我知道你懂漢語,我尊重你的人格,為你找來翻譯,是給你一個臺階下。我絕對是嚴肅地處理你的問題?!迸复瓜骂^,用漢語吐出一句話:“對不起!蔡管教,我錯了。”于是,蔡維娟欣慰地哼起了維吾爾族民歌《莎麗哈》。
《莎麗哈》這支歌,蔡維娟14歲那年就在勞改局文藝會演上作童聲獨唱了。從小愛唱愛跳愛藝術的蔡維娟,中學時代指揮的大合唱就獲勞改局第二課堂評比第一名。或許,她的確與警察這個行當有緣,在白茅嶺農場子弟中學當教師時,她已為在農場當管教的丈夫作詞作曲,教他管轄的中隊里的方隊高唱《走向新生》之歌,而當她從上海師范大學藝術系畢業之后,自己便也成了一名管教,頂著“陶罐”跳舞——和一群女在押人員打交道。也許,生活本身就是一門藝術,而藝術總是追求完美的。于是,同為管教的丈夫和她談得最多的就是怎樣注意監房秩序,掌握在押人員思想動態;于是,她對在押人員嚴格管理,以情感人。將監前教育和個別教育融會貫通,化為在押人員的自覺行動。
眼下,當她一語中的地點出了這個女犯的要害之處,犟頭倔腦的女犯頓時平靜下來。她表示:“蔡管教,我以后再不干這種傻事了。”蔡維娟拿出專為她買的大號拖鞋塞在她手里,真誠地說:“拿著,你可以去洗個澡。好好把身上洗洗干凈,順便把腦子也沖干凈了?!迸概踔坦芙趟退耐闲?,鼻子一酸,真想喚一聲“蔡媽媽!”一轉身,蔡維娟已經去點名了。于是那支《莎麗哈》重又在她耳邊回響,那么親切,那么動情。
蔡維娟從小跟著白茅嶺農場當管教的大哥哥、大姐姐們巡回演出,演出間隙,大哥哥、大姐姐們喜歡給她講她的爸爸、白茅嶺農場某大隊大隊長(他們稱他老班長)的故事。那一年從提籃橋監獄送來一個刑釋人員吳某,搞反改造,對抗管教,蠻不講理,氣得管教發胃氣痛吃顛茄片。下著雨,爸爸撐著油布傘來了,二話沒說,支走了管教,就找姓吳的談話。已是深夜12點了,他又讓人通知管教回來。管教一進門,吳某就起立給管教賠禮道歉,當面認錯,把寫好的檢查交到管教手里,還問管教,寫得深刻不深刻?以后這個吳某表現很好,還做了生產大組長。“管教工作也是門藝術!”爸爸說。爸爸對她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罐舞”的節奏里,融進了父輩的心血。蔡維娟至今忘不了爸爸常說的心里話:“事情不辦好我睡不著覺??!做事情一定要有結果。”
來自大西北的李黛吃下從皮鞋里撬出的三塊鐵片欲自殺,被蔡維娟發現了。人高馬大的李黛逼迫嬌小的蔡管教,摩拳擦掌,擺出一副欲拼命的架勢。蔡維娟努力克制著自己,仍是苦口婆心地關照李黛:你回監房去好好想一想你的處境,想一想你的6個孩子,想一想你是母親。這是一種智慧和膽略的較量,一種生與死的較量。蔡維娟沒有退卻,警察的職責給了她力量,她的威嚴震懾了兇神惡煞的李黛。李黛呆住了,隨即爆發出歇斯底里的哭號:“讓我去死吧,誰也不要來管我!”蔡維娟讓她冷靜地反省自己,同時又走出監房,想方設法,為李黛奔走,找來她6個孩子的全家福照片。捧著全家福照片,李黛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她由衷地慨嘆:“蔡管教,你怎么把我的心思看得這么透?我真是服了你了。我現在想通了。好死不如賴活著,我還有這么多孩子要我去養活,我不能死,不能死啊!”
李黛患有肺病卻拒絕治療,監房里送來治肺病的藥,她就是不吃,即使在管教的監督下勉強送進嘴里,一轉身,她又會借漱口的機會悄悄吐掉。她是想拖延病情,延遲判決。蔡維娟直言不諱分析利害,耐心說服了她,送她去市監獄治病,還動員同監房的人為李黛湊了替換的衣物,看守所剛送給她整箱的水果。李黛病愈回到看守所,感動地拉著蔡管教的手說:“沒有共產黨,沒有蔡管教,我這條命恐怕早完了!”
李黛要回邊疆服刑了,蔡維娟買了一本漢語辭典送給她。這哪里是一本辭典,這是一根維系人間真情的紐帶啊!李黛從她貼身的口袋里掏出她的那張全家福照片,鄭重地遞到蔡管教手里。她哪里知道,就在蔡維娟為她的輕生擔憂,為她的全家福照片奔走的時候,蔡維娟遠在白茅嶺農場醫院病重的父親,臨終都沒能等到他最疼愛的小女兒!想到沒能見爸爸最后一面,蔡維娟心里就特別難過,然而一想到肩負的使命,想到爸爸生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女兒能夠回到公安的隊伍里,蔡維娟就告慰自己:做好工作,才是對爸爸最好的安慰!她默默擦去淚,對鏡正警容,她分明感到,頭上莊嚴的國徽上,閃動著爸爸期待的目光。于是,“罐舞”那沉甸甸的節奏重又在她心底悠悠地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