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伊凡



摘要:《八月-收獲》的創作素材源于柯里佐夫詩中所表現的勞動人民在秋收季節打麥、割麥、捆麥、駕著牛車搬運的生活場景。柴可夫斯基運用華麗的音樂語言塑造了詩中描述的景象,反映了收麥時人們歡欣雀躍的心情。本文從該作品曲式結構與調性色彩對比入手,探索作曲家在音樂創作時對主題、調性發展的巧妙應用,并結合作品中線性和聲運動及和聲織體、和聲節奏等和聲技法運用加以分析研究。
關鍵詞:調性色彩對比? ?線性和聲運動? ?和聲節奏? ?和聲技法
中圖分類號:J624.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3359(2023)09-0069-04
彼得·伊里奇·柴可夫斯基是俄羅斯浪漫主義樂派作曲家,他的創作幾乎涉獵了所有音樂體裁和形式。他在繼承俄羅斯傳統民族音樂的基礎上,同時吸收西歐作曲技法,將多元化的專業作曲技法與俄羅斯音樂有機結合,創作出具有戲劇性和濃郁民族風格的作品。1876年柴可夫斯基受邀每月為音樂雜志社創作一首鋼琴曲,歷經一年時間,完成了表現自然風光、人民生活、風俗活動場景的鋼琴套曲《四季》。在第八首《八月—收獲》中可以看到作曲家眼中俄羅斯勞動人民為了生活辛勤勞作的畫面和他們對豐收到來的喜悅心情,充滿溫暖與朝氣的精神內核,生動反映了俄羅斯的現實生活與風土人情。
一、曲式結構基本分析
本樂曲的曲式結構為帶有呈示型中部的三部曲式,調性為b小調。
呈示部(1~67小節)呈示部的結構為三段曲式,呈示段與引申型中段都是方整性平行樂段,中段規模在呈示段基礎上縮減了一半。樂句a可以分為相互呼應的兩個小樂句,前句以重拍休止的帶有二度輔助音四度音程弱起后下行二度極進為主題動機,后經過模進技法,不斷發展為4小節樂句。后句高音聲部為避開強位的八分音符柱式和弦,以華彩性和聲織體發展。低音聲部為歌唱性的長音節奏旋律,與高音聲部形成你動我靜的音樂形象。調性上呈連續下行四度模進,并在14小節連接處用連續三度轉調手法,使調性在a-C-e-G-b上進行,推動音樂和聲的色彩多樣性,同時以主持續音的方式在轉調后暗示調性,明確轉調性質,最后轉回主調b小調,以主調D7自然引出再現。再現在擴充中轉回主調b小調,結合樂句a后四小節低音歌唱性旋律與明確節奏型柱式和弦音型,在b小調主和弦上增強終止感,表現呈示部完全結束,流暢進入中部。
中部(68~129小節)為呈示型中部,曲式結構為三段曲式。呈示段為方整性對比樂段,樂句c前四小節旋律聲部以連續三次下行二度級進的附點四分音符為主要動機。后四小節為下行純五度跳進后反向三度極進后下行二度極進,形成具有華彩性的齒形旋律走向,其他三聲部整體上形成開放排列的柱式和弦和聲音層。樂句d旋律聲部放置于中音聲部,是樂句c的倒影重復,并在高音聲部奏出柱式和弦的二分音符,保持旋律在中聲部的流動感。中段可以劃分為兩小節,主要動機由D大調開始向上連續二度轉調六次,回到D大調的16小節,不可分大樂句。調性上中部由D大調開始,并圍繞D大調做連續離調、轉調進行,明確大調色彩與呈示部形成鮮明對比,再現段時轉回主調b小調,確立主調地位,同時自然引出再現。
再現部(130~198小節)為原樣再現,僅僅在結束處擴充3小節補充終止,在樂曲結束時增強終止感。
二、多元的調性色彩對比
(一)近關系調式色彩對比
該作品中,作曲家大量使用了平行大小調交替、向屬功能組和下屬功能組轉調的調性布局。由主調b小調開始逐步向下屬方向轉移,音樂主題在不同調性上重述,增強音樂主題動力感。
呈示部的補充部分與中部呈示段明顯表現了調式風格色彩改變,由b小調轉入平行大調D大調,雖然呈示部補充(57~67小節)在渾厚緊湊的柱式和弦和聲織體,等時值進行曲和聲節奏襯托下,讓音樂在b小調的調式氛圍中具有激昂、高漲的音樂結束,但是進入中部后,在呈示段(68~83小節)中,轉向b小調的平行大調D大調具有明朗與寬闊的調式色彩,中部開場的T-D9-D7主屬和聲布局已經為明亮的大調色彩構建出穩固的和聲根基。而后在呈示段第二樂句(第74~83小節)通過中介和弦DTⅢ轉入D大調的屬方向調A大調,并在A大調上形成K46-D7-T完滿終止,更加在和聲上加固了中部的大調風格。
更值得關注的是,在中部再現段中擴充部分(第116~129小節),此處以長達14小節的擴充作為中部樂句C’未完滿終止的補充。與呈示部補充材料、調式應用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材料依然承襲中部核心材料——以旋律聲部連續三次下行二度級進的附點四分音符為主要動機,但并未像中部呈示段一般下行二度模進,反而以2小節為一次陳述,第二次進行向上三度模進,后上行八度原樣重復一遍。
調性上與呈示部相同,提前轉回主調b小調,暗示音樂性格與再現即將來臨,多次K46-D7的反復終止進行仿佛是對中段調性飄忽不定的“控訴”,但是從宏觀來看,巧妙地將呈示段與中段統一起來,呈示段調式加中段材料配合天衣無縫,自然預示著再現。
(二)遠關系調式色彩對比
呈示部的再現段運用了遠關系調式交替,作曲家在保留主題主干旋律的基礎上,從調性、樂句規模、和聲織體上動力再現了樂句a。再現段首句原樣重復為后句動力再現做好充足準備,樂句a”由主調b小調平行大調轉向相隔四個升號的#F大調,兩小節后回到主調b小調。僅僅短暫地在D大調與#F大調上以D7-T的進行停留兩小節,給以一級關系轉調為主的呈示部帶來煥然一新的聽覺感受。
第45~48小節中D-#F-b的快速轉調使音樂具有跌宕起伏的律動感,經過此前大篇幅離調、轉調后回歸主調,做反復D7-t進行,與呈示段相呼應,也暗示了中部調性色彩巨變,參見譜例1。
(三)轉調模進調式色彩對比
作曲家對轉調模進的運用能力在本曲創作中發揮得淋漓盡致,呈示部連續上行四度、逐級增加升號交替大小調轉調模進,中部的中段動機連續向上大二度轉調六次后回到原調模進重復,在交替更迭中組成了多色彩、多性格的音樂風格,推動音樂延綿不斷向前發展。
第17~24小節為呈示部的引申型中段,調性布局為連續兩次向下屬方向模進轉調布局。由主調b小調開始,在e小調和a小調上做連續SⅡ2-SⅡ7-D7-T6完全進行,形成b-e-a的連續四度轉調模進。第17~22小節中嵌入的持續音B音是b小調與e小調的屬持續音,從整體和聲布局角度來看,恰好形成了主調b小調D-T的和聲穩定進行,也彌補了中段開始前的兩小節(第15~16小節)向屬方向離調,預示最后未轉向屬調的落差感。
第25~31小節為呈示部連接部分,采用a-C-e-G-b大小調交替轉調,巧妙收攏了中段連續向下屬方向偏移調性,和聲以單一的DⅦ7-T和聲進行表現出從屬部分調性偏移、和聲結構不穩定等特征。同時每次轉調時在低音聲部出現A- C-E-G-B主持續音序列,也暗示了轉向目標調性的主和聲色彩,參見譜例2。
第84~97小節為樂曲中部的引申型中段,調性布局為D-E-#f-G-a-b-D的連續二度模進轉調,以DⅦ7-T、DⅦ7-tsVI二度和聲進行貫穿整個轉調過程,甚至將二者進行嵌套,使其具有俄羅斯傳統音樂特點。最后回到中部主調D大調。從譜例上看,第84~96小節從旋律形態上可劃分為4小節樂句連續兩次上行三度模進后構成的12小節樂段,調性反復交替,轉回主調后以DD-D的開放終止進一步加劇了音樂不穩定性,為樂曲中部再現段回歸做好屬準備。
三、多彩的線性和聲運動
(一)同向線性和聲運動
在《八月-收獲》中,柴可夫斯基偏好使用八度音程同向進行,利用單薄、空洞的音響塑造出縹緲虛幻的意境。再現部(第182~186小節)以強力度(ff力度)快速奏出,并且在低音層用八度疊置形式反復強調,以分解和弦音型奏出“空八音響”,在兩小節后匯聚為柱式和弦的八度疊置,以t-sII7-D-t的完全進行營造穩定的和聲氛圍。
緊接其后到達全曲尾聲部分(188~198小節),各聲部以不同的距離,即大三度、小三度、減四度等音程作同一方向線性運動,打破了八度平行進行的規律性,和聲上在連續t46-DtⅢ-t46的三度關系進行中使用了省略三音的DtⅢ和弦,省略三音的不完全和弦是俄羅斯音樂引入自然小調的常用方式。該例中b和聲小調與b自然小調交替出現,使和聲與旋律更具豐富表現力。
(二)反向線性和聲運動
該作品中反向線性和聲運動主要集中在中部,中部再現段(第110~118小節)中高音聲部柱式和弦織體與低音層長音旋律呈向內收攏式進行,旋律則在次中音聲部演奏。次中音聲部與低音層同向進行恰好與高音聲部形成了反向進行,整體呈現出同向線性和聲運動與反向線性和聲運動共同運動的矛盾感,與此同時,和聲上反復游移的離調進行,迅速且短暫地經過DTⅢ6停留在D大調主和弦上,也進一步加劇了這種惴惴不安的音樂情緒。
最后,作曲家將穩定終止感交由轉回主調b小調的再現句c’完成,樂句c’(116~124小節)采用中部材料與呈示部調性組合寫成,以高音聲部音階式旋律與中音聲部半音化音型作反向等時值律動樂句,它不僅是中部的完整結束,也是對即將到來再現部的預示。
(三)斜向線性和聲運動
該作品的斜向線性和聲運動同樣濃墨重彩,在呈示部與中部多次出現。
呈示部中以多小節的屬持續音、主持續音作為斜向線性運動的“固定聲部”,呈示段主題(第1~4小節)中以低音聲部保持靜止不動的主持續音b音支撐上方熱烈歡騰的曲調旋律,配合鋼琴踏板演奏技巧,主持續音聲部即使在弱拍上以八分音符間斷性彈奏也能存在感十足,與上方以連續半音下行的聲部形成斜向線性和聲進行。呈示部中段(第17~24小節)采用了與呈示段主題相同的方法進行持續音放置,但是此處柴可夫斯基將原來的主持續音更換為屬持續音,以此形成和聲上的對比,且在主題休止空缺處填補上與旋律聲部平行的和弦主干音、經過音、輔助音等,更進一步加深斜向線性和聲運動特征。
中部主題(第68小節)開始,中音聲部保持著同音進行,高音旋律聲部每小節向下級進兩次,低音聲部保持每兩小節下行二度級進一次的頻率。柴可夫斯基將保留聲部置于中音聲部,中音聲部與其他聲部形成了斜向線性和聲運動。保留和弦轉換時各聲部間緊密聯系,同時襯托出高音聲部如歌般旋律的流動感,表現了收獲后的空曠田野上,層層堆積的麥垛上微風徐徐拂過,麥稈隨風輕輕搖晃的靜謐畫面。
四、多變的和聲節奏
(一)和聲織體
本作品中可以看到柴可夫斯基在創作過程中對和聲節奏的運用游刃有余,他大量運用齒紋、波紋、齒型波紋和它們的加厚形態等華彩性和聲音型,表現農民辛勤勞作時的動作和心理變化,同時結合規整嚴謹的節奏性音型、流暢活潑的曲調性音型、兼具以上特征的混合性音型,塑造出極具畫面感的農忙景象,這不僅是一種織體獨角戲,更是多種音型相互結合、共同存在的音樂表現形式。
1.華彩性音型運用
華彩性音型是以各種紋理的和弦分解為特征,依據其形態,可分為齒紋、波紋、齒形波紋,以及他們的加厚形態等。
呈示部的再現段中明確使用了此類音型,第49~58小節和聲織體由節奏型音型變化為和弦分解式單旋律,呈“拱形”的2小節華彩性音型,表現牛車拉麥時車輪反復運動。“基型”(49~50小節)原樣重復一遍后整體擴大2倍,和聲織體變為加厚齒型波紋,音區逐漸上升,同時以省略所有和弦五音的形式八度疊置,增強和聲厚度,與“基型”形成鮮明對比,表現牛車漸行漸遠后道路上留下的兩道車轍。
2.節奏性音型運用
節奏型音型是以保持的垂直結構形態,通過重復或聲部間的交替輪現,造成某種有規律的節奏動感。
呈示部連接部分以上述特征寫作而成,上聲部以柱式和弦搭配固定節奏貫穿始終,配合第25~28小節使用DⅦ7-tsVI-DⅦ7-t不穩定和聲序進,第29~31小節縮減為每小節DⅦ7-t進行。規律節奏性和聲織體搭配精心設計二度進行和聲布局增強了俄羅斯音樂色彩風格,為即將到來的連續轉調做好準備,參見譜例2。
同時,尾聲是全曲節奏性音型運用最完整的一部分,保持了每一個和弦的垂直結構形態,以每拍奏響一次的頻率,小快板速度加上強力演奏,產生更堅定、昂揚的音樂效果,具有強烈節奏動感。
3.綜合性音型運用
綜合性音型為將華彩性音型、曲調性音型和節奏型音型三種音型中的某兩種結合起來構成的音型。
曲調性音型以和弦音之間加入經過音、輔助音組成曲調片段并穿插于各個聲部為主要特征。此種音型曲調片段不宜長,且應始終保持基本節奏與線條形態。
第1~5小節是作品主題,和聲織體為曲調性音型與華彩性音型的綜合性運用,曲調性音型體現在中音聲部與次中音聲部相隔大三度的平行旋律,和弦音中嵌入密集的二度輔助音和經過音,表現割麥時動作來回拉扯和麥子左右搖晃。全曲前5拍為主題第一動機,a句是第一動機向下大三度、小二度各嚴格模進一次組成,整體呈逐級下行的華彩性加厚波紋音型,暗示農民對收獲季節到來的干勁十足和喜悅心情,柴可夫斯基為它定下了Allegro vivace的性格基調,為了強調突出這種活躍、歡樂的音樂氛圍,以極快速度支撐著音樂性格,與其主題“收獲”形成相互對應,參見譜例3。
第5~8小節和聲織體為曲調性與音型節奏性的綜合運用,輔助音在低音旋律聲部保持流動感,使音樂極富抒情性,巧妙突出旋律律動感。節奏性縱向和聲層置于高音聲部,避開強拍,同時和弦低音以連續上行二度級進呼應低音旋律聲部的八度大跳,此類和聲織體混合運用還見于中部呈示部。
(二)和聲節奏
和聲進行中,和弦變換更替所形成的和聲音響變化節律稱之為“和聲節奏”。旋律進行中,由樂音時值長短所形成的節奏靈活而多變化,和聲節奏不可能也沒必要跟旋律節奏一致。
1.“緊密型”和聲節奏的運用
對于那些在弱拍也做和弦變換,甚至每拍都在變換和弦的和聲節奏,可稱為“緊密”類型。
此類緊密型和聲節奏在呈示部第25~33小節有明確體現,作曲家在小快板速度背景下,第25~28小節在次強拍與弱拍都有和弦更換,第28小節以后保持了每小節弱拍處更換和弦,并且以俄羅斯音樂中經常使用的dⅦ7-tsVI-dⅦ7、dⅦ7-t連續二度進行和聲布局,自然小調的偶然加入因為緊密和弦變更不僅不顯突兀,還帶有濃郁的俄羅斯風格。
2.“寬疏型”和聲節奏運用
一個和弦延長幾個小節,甚至更多小節的和聲節奏,可視為“寬疏”類型。
中部C段再現前的屬準備階段(第96~99小節),重屬和弦延續了三小節后迅速解決到屬和弦,以不穩定的離調和聲背景持續,中部主題材料在中音聲部進行了2小節后回到高音聲部引入再現句,展現出秋風徐徐、日薄西山的縹緲意境。
3.“混合型”和聲節奏的運用
隨著旋律音和聲內涵而變換和弦,形成長短疏密相間的和聲節奏,可作為“混合”類型。
呈示部的連接部分(第29~36小節),前2小節保持著每小節變更2個和弦的“緊密型”和聲節奏,以DVII7-t的二度進行、連續的三度轉調逐步轉回主調b小調,最后以長達4小節時值停留在屬七和弦上,自然引出再現。
呈示部第46~48小節以每小節兩次D7-t的進行增強音樂律動感,每小節四次的和弦轉換具有明顯的“緊密型”特征。緊接著第49~52小節和聲織體驟變,旋律由進行曲般的動感旋律轉為歌唱性的抒情旋律。此種和聲節奏由“緊密型”變為“寬疏型”,是和聲節奏“混合”使用的體現。
五、結語
由此可以清楚地看到,柴可夫斯基在作品中多次運用俄羅斯音樂中特有的省略三音自然小調與和聲小調反復交替的手法,他在保留傳統民族音樂音調基礎上,進一步結合西歐古典主義和浪漫創作技法使其音樂更為多樣化。柴可夫斯基在線性和聲、動機發展主題的運用上也頗具預見性,他用平行和聲空洞縹緲的音響色彩與主題動機的反復陳述,與20世紀初法國印象主義音樂不謀而合。通過對該作品進行研究分析,可以感知到柴可夫斯基在創作中對俄羅斯傳統音樂的至誠態度,并讓人了解他獨具個人風格的作曲技法,這對發展我國民族優秀傳統音樂具有重要啟示與現實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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