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宇

中國創新藥的發展,特別是原創的發展,擁有巨大的潛力。圖/IC
中國的創新藥,一直以來有許多悖論。
研發投入以億計,產品賣了個“白菜價”;藥品為了進醫保目錄,一分一厘的談價,令藥企叫苦不迭,但回過神來,誰也沒有真的退出市場不干了;即便大砍價進了醫保,可是醫院和病人還是抱怨貴;新藥企業嘴上說著搞研發、追求創新,幾年后市場上me-too藥一大堆,“紅海”里搶食吃。
那些從早期研發開始下功夫,從疾病和靶點研究做起的新藥,在整個醫藥版圖上扮演什么角色,等待它們的是什么?2023年2月21日,關于新藥的激勵、支付體系話題,我們與中國醫院協會副會長方來英展開了一場對話。
方來英曾任原北京市衛生計生委黨委書記、主任,兼市醫院管理局黨委書記、局長,第十二屆、十三屆全國政協委員,他對新藥當下的處境提出了自己的觀察。
問:新藥的價格很受關注,你認為創新藥貴嗎?
方來英:大家都說創新藥貴。真的都貴嗎?如果創新藥真的貴,那這個行業別干了,還做創新藥干什么?它不是貴。
所謂的“貴”,看到的是價格,但實際上,貴不貴不僅僅是價格問題,更多的是價值創造,是成本與效益的問題。
比如,有一款新藥的支出是100元,老藥支出是50元,老藥看似便宜,但新藥可以壓縮住院日:老藥要住七天院,使用了新的治療技術或者是新藥,住三天就能出院了,實際上給社會節約了四天的勞動時長,這四天給社會創造了多大財富?這么去看的話,100元比50元貴嗎?
所以,大家不要僅從價格體系去評價新藥是否貴。
我的建議是,要系統建立新藥的評價指標,更多地關注藥物經濟學的評價,衡量這些新技術和新藥對健康和社會的貢獻,而不能單純從價格一個維度去看問題。
問:現在還是會從價格上去考量新藥,你的觀點是什么?
方來英:比如大家常說的“靈魂砍價”(集采價格談判),我經常問制藥業的朋友,你的藥品怎么降價了?降價了你說自己賠了,那為什么還在做?絕大部分的品種,降價之后還在生產。
有的時候,賠了也繼續干,企業不是只看這一個品種或者某一個規格,而是有總平衡,那就涉及企業如何評價中國未來市場,如何看待它的戰略預期,這是企業的戰略決策問題。這是個很復雜的事情。賠太多、背不動的時候,它就不干了。有些品種也許最后大家都不干了。利潤預期低了,科技研發的投入,也會沒有了。總之,市場有它自己的規律。
反過來說,醫療產品不是都在降價的,有些產品是漲價的,比如血液制品,市場不能缺。
企業在市場選擇上是有敏感度的,企業會去研究市場。甘蔗不是兩頭甜。
問:對于中國創新藥的發展,怎樣通過目前的社會醫療保障體系去支持?
方來英:其實一個成熟的社會醫療保障體系,應該是多方位、多層次的,有政府主導的醫療保險,有商業保險,還有慈善救助、福利等,才能實現對不同人群、不同情況的全覆蓋。
問:有個現象是,有的藥物沒進醫保之前,還在醫院里用,但進了醫保之后反而被踢出來了,醫院有各方面的考量,這里面核心的癥結是什么?
方來英:最核心的問題,無論是醫保還是醫院,都是如何建立一套能夠支持中國創新藥發展的指標體系,對醫院也一樣,醫院也是要算賬的。
醫院算賬也很簡單,比如以平均住院日為指標,你考核它,看到平均住院日的數字很高,這時如果發現一個新技術、新藥,在降低平均住院日上的作用很大,醫院愿意很積極地引進。
對患者安全和療效方面,如果一款新藥的作用很大,這時候醫院也會很積極地去引入。
但是,如果其他指標的影響因子的比重,壓過了上述這些指標的話,那醫院可能就不會考慮這些了。
比如說有一個指標叫藥占比。如果只提藥占比,不考慮其他的指標,也不考慮對病人的影響,單純算藥占比,那醫院可能就會算,不管患者住院七天還是三天,不管新藥、新療法能不能減少病人的痛苦,我就是要控制藥占比。
所以,這是一個系統性的體系。這種系統性的體系,大家在不斷地磨合和調整。我經常說,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需要不斷地繼續磨合和調整。
問:醫院有一個很大的顧慮是新藥太貴。2022年新進入醫保目錄的藥品中,97%都是五年內剛上市的新藥,價格相比于傳統治療用藥還是高。怎么改變醫院的這種顧慮?
方來英:新進醫保,也就是說基本上都應該是新藥,那些成熟的、安全有效的老藥已經在用了。所以,這個數字達到97%,我覺得很正常。
把時間放長,如果以十年為一個周期,這里面涉及一個概念:市場評價。
業內談到研發費用的時候,以往,會把研發僅局限在技術開發、研究的階段,我們其實很少看到后面的市場開發。市場開發,不是大家通常認為的銷售代表做的事,至少當一款新藥在真實世界大量使用后,需要對它進行市場評價。
這個市場評價,其實也需要周期和時間。所以企業的藥品開發,不能只做到上市就結束了,實際上后面要做大量的跟蹤研究,這樣和醫生、醫院、醫保在討論問題的時候,可能會更主動,這也就是為什么我經常建議企業自己要加強藥物經濟學的研究。
問:上市之后的真實世界研究,目前企業做得還不是很多?
方來英:我們做市場推廣的level(水平)太低。
一定要看到,在藥品上市之后,其實還要有一個投入的過程,這才能成為一個真正的成熟的產品。
問:企業在藥品上市之后,可能有更實際的考慮,比如營收利潤方面。
方來英:但是如果沒有真實世界的研究,沒有藥物經濟學的評價數據,你很難說服別人用你的藥更好,而不是用他的。
問:這是一個更長期的投入,而不是只看短期的效益?
方來英:上市之后,至少得跟進三年到五年,可能有些東西我們才能真的說得清。
問:如何去調整現有創新藥的評價體系,可以參考哪些指標?
方來英:我們要支持中國創新藥的發展,特別是原創的發展,這擁有巨大的潛力。因此,需要更加科學和精準地評價新藥,這個評價的維度,我覺得有幾條:
第一條,當然要去評價新藥的安全性、有效性。新藥在臨床研究階段,納入研究的病例是有限的,所以有“四期臨床”一說,也就是新藥上市后的大規模真實世界研究,要建立自己的真實世界研究的評價體系。評價一款新藥的維度,可以基于它在真實世界產品的安全性、有效性,進行再評價,這是其一。
第二條,要建立更加精準的藥物經濟學評價,不能簡單地只從價格上思考問題,要把它的產出和投入綜合考慮起來。
任何領域的新技術、新產品,如果單純從價格上去看,多數可能比老產品要貴得多。但接下來我們會發現,如果這個新技術和新產品真正能夠生存下去,它的產出一定比老產品要好,老產品慢慢就不用了,被淘汰掉。
第三條,國家保險(體系)在評價部門績效的時候,應該看到對整個社會健康水平的貢獻,而不僅僅是資金的問題。
問:對整個社會健康水平的貢獻,如何去量化?
方來英:可以量化。聯合國有公認的指標,現在我們通常也在用,比如像人均期望壽命的提高,孕產婦死亡率、嬰兒死亡率等指標,這些也是我們評價一個社會、一個國家的衛生狀態的核心指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