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擁民

(比)簡·埃克豪特著
朱勝豪等譯
中信出版集團
2022年12月
當今世界,收入和財富不平等越來越成為人們關注的核心問題之一。自托馬斯·皮凱蒂的《21世紀資本論》出版以來,這些年來討論不平等問題的著作不斷涌現,其中不乏飽含真知灼見之作。著名經濟學家簡·埃克豪特(Jan Eeckhout)的《利潤悖論》正是其中一本。
埃克豪特是西班牙龐貝法布拉大學ICREA研究所教授和賓夕法尼亞大學終身教授,歐洲經濟協會副主席,曾任教于倫敦大學學院、普林斯頓大學和紐約大學。他在勞動經濟學和市場支配力理論等領域都有非常深入的研究。《利潤悖論》是他利用市場支配力理論來探究不平等問題的開創性著作。
在當今時代,隨著科學技術不斷進步,人們的生活正在變得越來越舒適,貧困人口也在迅速減少。但是在科技飛速發展、經濟日益繁榮、企業逐漸壯大的同時,普通勞動者的收入卻停滯不前。簡·埃克豪特用利潤悖論(profit paradox)一詞描述的大體上就是這樣一種現象。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科技進步一直在不斷加快,極大地提高了商業效率和企業盈利能力,但是與此同時,盡管企業日益繁榮,員工的薪酬待遇卻停滯不前,甚至每況愈下。企業巨頭獲得了超額利潤,但是它們不但沒有提供更多的就業機會,反而削減了工資水平,導致普通勞動者的收入下降。
對于簡·埃克豪特用一整本書篇幅闡述的“利潤悖論”,熟悉勞動經濟學文獻的讀者也許別有會心:他說的不就是“勞動收入份額持續下降”這種現象嗎(當然,其實并不是)?在國外,自從奧利弗·布蘭查德和埃德蒙德·菲爾普斯在上個世紀90年代首先關注到了這個現象以來,它就一直是一個熱門研究課題;在國內,最遲到2008年前后,這個問題也成了經濟學研究的一個持續不退的熱點。
在20世紀30年代,偉大的經濟學家凱恩斯曾經說過,在經濟系統中,要素收入份額“引人注目的穩定性”是一個“奇跡般的事實”。后來,尼古拉斯·卡爾多在20世紀50年代總結經濟增長穩態的六個典型特征時——即所謂六大“卡爾多事實”——更是將各種生產要素的收入在國民收入中所占的分配份額保持穩定作為其中一個“特征事實”(stylized fact),當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直到20世紀80年代,西方各發達經濟體的初次分配狀況也基本上符合這個規律:美國的勞動收入份額一直在三分之二上下波動,西歐各國的勞動收入份額比美國稍高一些,所有國家都沒有呈現出明顯的上升或下降趨勢。
但是,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經濟學家們觀察到,在美國以及經濟與合作發展組織各國,勞動收入份額一直在下降。以美國為例,勞動收入份額已經從原來的占三分之二左右,一路下降到了58%左右。對此,很多經濟學家從各個角度給出了不同的解釋,這些解釋大體上可以歸結為技術變革和市場結構兩個方向。達龍·阿西莫格魯等經濟學家將有偏向的技術變革與經濟增長、勞動收入份額變化以及收入不平等聯系起來考慮,他們認為資本增強型技術變革會減少對維持生產所需的勞動力的需求,進而導致勞動收入份額下降。布蘭查德等經濟學家則主要從市場結構和勞動力市場的勞資談判能力的角度給出了解釋:當市場不完美時,擁有市場支配力的企業可以通過價格加成獲取超額利潤,這些“多出來”的利潤的分配則與產品和勞動市場的制度有關。
簡·埃克豪特的獨到之處是,他采取了綜合性的研究思路,不局限于討論勞動收入份額下降問題,而且把分析焦點集中到了大企業身上。一方面他指出,勞動收入份額下降的根源在于大企業的市場支配力的不斷增強(因而勞動力收入份額下降這種現象表明市場競爭程度正在下降)。另一方面他又強調,市場支配力的飛速膨脹,正是科技變革帶來的一個結果。然后,在此基礎上,簡·埃克豪特詳盡地闡明了,當大企業一味追逐利潤,同時社會又缺乏遏制市場支配力的有效機制時,是怎么導致勞動者工資下降、工作環境惡化、中小企業生存困難、創新和創業舉步維艱的。
利潤悖論體現的是一種緊張關系。一方面,少數大企業的盈利能力不斷增加(這集中表現為它們的市值不斷飆升),經濟似乎非常健康。另一方面,大多數勞動者的工資不增反降(考慮通貨膨脹因素后)、勞動力市場活力下降,小型企業、初創公司的占比也不斷下滑。因此,利潤悖論的核心在于大企業與勞動者和小企業之間的對立,而不在于泛泛而論的勞動收入份額下降。簡·埃克豪特要強調的是,對大企業有利的事情,并不一定也對經濟體系的其他部分有利,因為這些為數極少的巨頭之所以能夠在市場上表現出色,固然得益于技術進步和創新,更重要的是因為它們在市場上獲得了過于強大的支配力(而且這種市場支配力也是技術進步和創新的一個結果),實際上并不需要面對有效的競爭。大企業的這種極高的盈利能力,給普通勞動者和中小企業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因此,在利潤悖論下,受到損害的不僅僅是普通勞動者,資本本身也在一定意義上受到了損害。

利潤悖論的核心在于大企業與勞動者和小企業之間的對立,而不在于泛泛而論的勞動收入份額下降。圖/IC
普通勞動者受到的損害一望即知。簡·埃克豪特在書中指出,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雖然美國的勞動生產率穩步得到提高,但是大多數勞動力的工資水平卻停滯不前,而且二者之間的差距還在持續擴大。如今,美國總體勞動收入份額已從1980年的三分之二左右下降到了580/0以下,勞動者更換工作的意愿也下降了三分之一。結果是,普通工薪階層盡管工作十分努力,但他們仍舊不可避免地沿著社會階層這座滑梯一路下滑。
簡·埃克豪特用加價指數來衡量大企業的市場支配力。加價指數,簡單地說就是售價與成本的比例。掌握市場支配力的大企業的加價指數—路飆升,因而即便在產品的銷量和產量下降時也能夠實現利潤增長,于是它們會雇用更少的員工、投入更少的資本、生產更少的商品。當然,并不是所有的企業都能獲取較高的利潤,只有那些擁有市場支配力的大企業可以做到這一點。加價指數的提升,要么是因為企業抬高了售價,要么是因為它們削減了成本。擁有市場支配力的企業更有能力通過壓低工資或解雇部分員工來降低成本。
大企業的市場支配力還導致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結果:不僅勞動收入份額在下降,就連資本的份額也在下降。換句話說,企業用于資本投資的份額也變得越來越低了,即建筑、機器的購買費用與使用費用也在下降。這意味著整個社會的投資相對于大企業獲得的利潤來說在下降。在當今的美國,勞動收入份額大約占GDP(國內生產總值)的59%,利潤大約占GDP的12%;相比之下,在20世紀70年代,勞動收入份額大約占GDP的65%,利潤大約占3%。也就是說,生產資本的相對份額也出現了相當大的下降。這就意味著,資本積累相對來說變少了,整個經濟的長期發展都可能因此而受到影響。
從而,受到損害的不僅僅是普通勞動者,中小企業主和創業者也深受其害。簡·埃克豪特強調,“市場支配力導致無人能夠撼動企業巨頭的霸主地位,這不僅讓窮人的生活更加難以為繼,也讓中產階級和中小企業的日子越過越難。資本主義社會正在由‘親市場的變成‘親企業的,這種轉變讓大部分家庭變成了弱勢的一方,很多年輕人的事業和生活比父母那一輩人還要差。”
因此,簡·埃克豪特警告說,由于少數大企業利用自身強大的市場支配力,破壞了本應正常運行的競爭性市場,扼殺了社會的經濟活力,加劇了不平等和階層固化,如今美國的經濟列車正在駛向另一個全新的“鍍金時代”,“現在的不平等程度已經恢復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水平,不滿情緒正在人群當中迅速蔓延,只有采取一系列嚴厲的措施,我們才有希望扭轉局勢”。
那么,如何解決利潤悖論難題,讓經濟體系恢復健康呢?簡·埃克豪特提出了一個基本原則:當市場支配力不斷形成和發展,以至于競爭程度嚴重下降時,反壟斷機構就有必要去利用監管等手段恢復市場的競爭活力。
有人可能會覺得,這只是一個過于籠統的原則。事實上,由于《利潤悖論》這本書通篇都在討論利潤悖論的形成機制及其給經濟和人們造成危害的途徑,因此解決方案其實已經隱含在其中了。筆者將它總結為三場賽跑:創新與規模效應的賽跑、教育與技術的賽跑、監管與市場支配力的賽跑。
首先是創新與規模效應的賽跑。技術可以賦予大企業“護城河”,特別是數字技術。技術往往具有收益遞增的規模效應,而這意味著在大規模的初始投資之后,進行擴大生產的成本是非常低的,這就使得擁有新技術的大企業有自然壟斷的傾向。因為假如只有一家企業真正有實力進行前期投資的話,那么整個賽道上就只能容納—位選手存在。在已經有一家企業進行了投資的情況下,后進入的企業的最優選擇是與之前已經處于自然壟斷地位的大企業合作。這是大企業的市場支配力的最重要的來源之一。這一點在平臺型企業身上體現得最為明顯。
然而,另一方面,創新又是一種“創造性破壞”,是有效防止壟斷的最根本的市場內生力量。如果創新的速度足夠快,如果新的顛覆性技術大量涌現,那么原先擁有市場支配力的大企業顯然會受到巨大的沖擊,就無法長期鞏固自己的行業地位。這是第一場賽跑,它要求為創新創造更好的條件,主要是對“異類”的容忍和競爭程度足夠大的市場。
其次是教育和技術的賽跑。雖然大企業能夠壓低普通勞動者的工資,但是勞動力的供給需求律始終還是會發揮作用的。從這個角度上看,隨著技術的飛速發展,對技能的需求會發生變化。如果勞動者能夠快速地進行調整,那么經濟增長速度就能夠得到提高,同時又不會過分加劇經濟結果的不平等。相反,如果當前的技術發展所要求的技能的供給增長緩慢、勞動力的技能組合本身又不能靈活地適應變化,那么經濟增長就會放緩,不平等就會擴大。很顯然那些能夠迅速做出調整的人、那些獲得了新技能的人,會得到獎勵,而其他人則會被甩在后面。因此關鍵在于高技能勞動力的相對需求和相對供給的增長是不是匹配,這是技術和教育之間的一場賽跑。
但是這里有兩個困難,第一,我們很難預測未來將會需要什么樣的新技能。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到20世紀80年代,新技術帶來的需求增長“獎勵”是一般性技能,如計算能力、掌握科學知識的多少、閱讀能力和理解施工圖的能力,等等。這些技能是人們通過接受普通的教育都能獲得的。但是在那之后,技術發展所要求的技能變了,很大程度上不再是普通人通過接受普通教育就能夠獲得的了,而且還面臨著技能“外包”、人工智能替代的挑戰。第二個困難是,大企業有可能會自行改變新技術,確保其他人無法從中獲利。應對第一個困難,需要改革教育制度;應對第二個困難,則要強調互操作性。
再次是監管與市場支配力的賽跑。這很容易理解,不再詳述。
(作者為均衡研究所學術顧問、浙江大學跨學科中心特約研究員;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