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業創新、環境規制與綠色補貼

◎ 余 暢 馬路遙 曾賢剛

提 要:踐行“雙碳”目標和高質量發展，企業創新是保證環境效益和經濟效益的“雙贏”策略。但綠色技術的“雙重外部性”使得企業的創新動力不足。環境規制的存在降低了負外部性存在的可能，促使企業選擇新技術以降低污染治理成本；綠色補貼針對綠色項目和技術提供資金支持，緩解企業技術溢出正外部性所承擔的高成本與高風險壓力。以此為理論基礎，可以驗證企業創新與環境規制、綠色補貼之間的關系。本文構建了有調節項的面板模型，基于對2318個企業微觀數據的實證檢驗得出以下結論：環境規制能夠促進企業的創新積極性，具體表現為其對專利申請量的顯著正向影響；綠色補貼可以提升企業創新的積極性和能力，反映為其與專利申請量和授權量的顯著正相關關系；綠色補貼作為調節因素，有助于促進環境規制背景下企業創新的綜合水平，即增加了企業的專利申請量、授權量和被引量。環境規制和綠色補貼的結合實施更有助于企業創新。

一、引言

2020年9月，我國明確提出2030年“碳達峰”與2060年“碳中和”的目標。2021年10月發布的《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完整準確全面貫徹新發展理念做好碳達峰碳中和工作的意見》強調，開展前沿技術布局和加快先進適用技術研發是實現“雙碳”目標的重要路徑之一。

在此基礎上，逐步實施與環境保護相關的法規和政策，以激勵企業積極改善生產技術、進行綠色轉型或開展綠色創新[1]。“波特假說”認為，嚴格且適當的環境法規可以激勵企業的技術創新。技術創新不但在長期內可以降低企業滿足環境規制的成本，也有助于企業提高技術壁壘而獲得更強的競爭力[2]。已有諸多研究均驗證了環境規制對創新有積極影響[3,4]。然而，反對觀點卻認為，環境規制可能增加企業的成本，不利于創新活動[5]。因為，嚴格的環境規制要求企業進行清潔生產、減少污染物的排放，企業需要調整生產策略和工藝以變得更“清潔”[6]。在保證正常生產的情況下，進行污染治理的成本會增加企業對資金的不斷需求，這使得企業可能減少對技術創新等生產要素的投入[7]。此時，創新的邊際收益減少，環境規制對企業創新產生負向影響。并且，由于技術創新的投資在“現在”，而收益卻在“未來”，這造成企業管理者存在一種“偏見”，即自然而然地選擇看起來更安全、投資更少的污染治理項目；而非選擇現在看來“不經濟”，但實際在未來能夠獲得高收益和對環境保護更有利的研發和創新活動[8,9]。

在市場激勵機制中，綠色補貼針對企業綠色技術創新提供其所需的資金，能夠有效解決綠色技術創新的資金不足問題，并有效減少其風險[10,11]，促使企業在應對環境規制時，能夠主動投入對企業增長和環境保護長期更有益的綠色創新項目。一些研究也證實了研發對企業綠色創新能力有提高作用[12]。但是，也有研究關注到，綠色補貼可能導致企業的“尋租”行為，進而不利于創新活動[13,14]。

綜上，環境規制與企業創新表現之間的關系在中國還未形成一致結論；綠色補貼在理論上應有助于綠色創新發展，卻有研究得出相反結論。因此本研究擬以綠色補貼為切入角度，重新考察“波特假說”在中國的適用性，試圖通過考慮綠色補貼調節作用來探索環境法規與企業創新之間的關系。并且，已有研究更為關注的僅是地區創新情況[15]，而非對企業的直接影響。本文以A股上市的2337個企業數據為樣本，使用面板數據模型，構建綠色補貼對企業創新的分析框架，擬驗證以下問題：其一，環境規制對中國企業綠色創新的影響；其二，綠色補貼在環境規制對企業綠色創新的影響中的作用。

環境規制與企業創新表現之間的關系在中國還未形成一致結論。圖/中新社

本文提出三項假設：環境規制有助于促進企業創新；綠色補貼能夠提升企業創新的積極性；綠色補貼可以彌補企業的“合規”成本，有助于促進環境規制對創新的積極作用

二、理論分析與假設

（一）環境規制與創新

對于企業來說，綠色創新有助于減少污染活動，幫助企業達到環境規制的要求；技術優勢也能降低企業的長期污染控制成本，最終有利于企業增長[16]。但是，創新的收益難以在當期體現，企業經理人可能因為規避風險而忽略其長期效益。僅考慮短期成本，創新并不是最“經濟”的“合規”選擇[5]。因此，綠色創新在一定程度上缺乏技術和市場的推拉作用。而環境規制能同時彌補在供給方的推力和需求方的拉力，被認為是鼓勵企業實施綠色創新和技術改進的最重要因素[17,18]。

尤其是，氣候變化問題引致全球關注，世界主要國家均不斷提高環保標準。不同國家的企業在提供產品和服務時不得不考慮可持續發展策略以占據競爭優勢，最終采用更為清潔環保的新技術[19]。在中國，日趨嚴格的環境規制使得企業將有利于環境質量的創新納入發展規劃，環境規制在激勵綠色創新方面發揮了主導作用[20]。綜上，提出以下假設：

H1.環境規制有助于促進企業創新。

（二）綠色補貼與創新

技術升級需要企業投入更多的資金與人才，其資金來源可分為內部資本積累、政府支持和外部融資三類[21]。與其他投資活動相比，創新具有高投資的特點，研發活動不但可能擠占企業其他投資與發展項目所需的資金，還可能因不完善的知識產權保護制度而削減創新技術應有的優勢[22,23]；另外，創新活動從投資到回報的周期較長，且很有可能存在資本難以回收的極端情況，導致其較難獲得外部資金[24]。綠色補貼不但直接提供了研發所需資金，改善研發環境；并且，來自政府的綠色補貼釋放了一種“信號”，即被補貼的行業或企業具有一定的發展前景[25]。通過信號效應，利好消息能夠吸引更多的外部資金和資源，為企業創新與研發提供更有利的保障[26]。此處有假設：

H2.綠色補貼能夠提升企業創新的積極性。

（三）綠色補貼的調節作用

企業以環境保護為目的進行的創新具有雙重外部性[27]。其知識溢出具有正外部性。企業必須支付某一創新的所有成本，但無法獲得所有回報。而污染物排放具有負外部性。在不健全的市場定價體系下，排放的費用經常被低估，這導致在應對環境規制時，企業研發綠色技術的成本遠大于直接進行污染治理的成本[28]。如果沒有政策的支持和鼓勵，成本問題極有可能降低企業的創新動力[29]。因此，政府研發被認為是解決創新外部性問題的有效手段。尤其是綠色補貼，能夠有針對性地彌補企業在綠色創新方面的資金短缺，降低企業迫切要求開展綠色創新以符合環保法規時存在的風險[30]。在這樣的背景下，企業既可以以低成本和低風險進行技術升級，又可以同時獲得競爭力和環境規制所要求的綠色效益，自然而然地會更傾向于投入創新活動[31]。根據上述理論，有假設：

H3.綠色補貼可以彌補企業的“合規”成本，有助于促進發揮環境規制對創新的積極作用。

三、數據與研究設計

（一）樣本與數據

為進一步探究環境規制、綠色補貼以及創新之間的關系，本文選擇以2013年至2020年A 股上市企業為研究樣本。使用環境污染治理投資總額與國內生產總值的比值衡量環境規制的強度，以專利申請量、專利授權量和專利被引量衡量企業創新活動情況；以綠色補貼總額增長率衡量企業綠色補貼強度；參考Dong[32]，以企業規模、企業年齡和資產負債率為控制變量。數據來源為國家統計局、智慧芽全球專利數據庫以及CSMAR數據庫。

為排除異常數據對分析結果的干擾，本文對所需數據在1%和99%的取值范圍上進行了Winsorize縮尾處理。在剔除數據缺失的樣本后，最終得到2318個企業、16329個樣本。

（二）模型構建

由于被解釋變量專利為大于或等于零的離散型隨機變量，是典型的計數數據，根據Griliches[33]，使用計數模型（Count model）完成參數估計。其中，泊松（Possion）模型更適用于對專利數據的計算。

泊松回歸假設因變量都符合泊松分布，作為一種離散概率分布，其描述單位時間內某一隨機事件發生次數的概率分布，重要特征之一是期望值（均值）與方差相等。P（Y=inni,t）表示i企業在第t年申請、被授權或被引專利數量為inni,t的概率，其符合泊松分布：

進一步，為驗證研究假設H1，建立以下模型：

其中，inni,t為企業創新活動情況，包含專利申請量（app）、專利授權量（gra）和專利被引量（cite）；由于創新存在滯后性，企業當期的創新成果為前期資源投入和外部環境變化的反饋。故將其他變量均滯后一階進行處理。ERt-1為環境規制強度；coni,t-1為控制變量，包含企業規模（size）、企業年齡（age）和資產負債率（lev）。μt為時間固定效應變量；εi,t為誤差項。

為驗證研究假設H2，建立以下模型：

其中，Subi,t-1為綠色補貼強度；其他變量的定義均與式（1）相同。

為驗證研究假設H3，建立以下模型：

其中，ERt-1*Subi,t-1為環境規制與綠色補貼的交叉項，用以衡量綠色補貼在環境規制對創新影響中的調節作用。其他變量定義均與式（1）和式（2）相同。

本文選擇以2013年至2020年A 股上市企業為研究樣本，最終得到2318個企業、16329個樣本

四、實證結果與分析

（一）假設檢驗

由式（1）對全樣本進行估計，以探究環境規制對創新的影響。結果如表1所示。

表1 環境規制對創新的影響

估計結果顯示，環境規制（ER）對專利申請量（app）有顯著正影響，系數為3.281。說明環境規制能夠促進企業更為積極地投入創新活動，進而產生更多的專利研發活動和申請量。但是，專利授權量（gra）和專利被引量（cite）卻未因環境規制而有明顯提升。其中，環境規制對專利被引量的影響為負值，說明嚴格的環境規制很有可能限制了企業產生更有“價值”的專利。

雖然，以上結果證實了假設H1，即環境規制有助于促進企業創新，具體表現在對企業專利申請量的顯著正向促進作用上。然而，研究也發現，環境規制對于企業創新的不同階段的影響存在差異性。

進一步，為研究綠色補貼對創新的影響，根據式（2）進行估計，結果如表2所示。

表2 綠色補貼對創新的影響

由表2可以看出，更為嚴格的綠色補貼（Sub）對專利申請量（app）和專利授權量（gra）的提升均有正影響，其系數分別為2.238和1.602，且具有1%的顯著水平。雖然，專利被引量與綠色補貼之間也為正相關，但并不具備顯著性，不能證明綠色補貼有助于專利被引量的提高。

上述結果說明，綠色補貼對企業創新積極性和創新活動水平均有顯著的刺激作用，證明了假設H2。具體表現為，隨著綠色補貼量強度的提升，專利的申請量和授權量均顯著增加。同理，綠色補貼對于企業在創新的不同階段的影響也有差異。

將環境規制、綠色補貼及其交乘項共同納入模型中，以研究企業創新的傳導機制。根據式（3）的估計結果展示于表3。

表3 綠色補貼的調節作用

從估計結果中可以發現，環境規制（ER）和綠色補貼（Sub）對于企業三個方面的創新表現均有顯著的正++影響。其中，環境規制強度的影響系數分別為2.740、2.300、3.092；綠色補貼強度的影響系數分別為1.819、1.756、1.511。更重要的是，交乘項（ER*Sub）的系數也顯著為正。這說明，綠色補貼量的增加能夠提升環境規制的強度，同時又為企業提供應對規制進行創新時所需的資金，進而提升企業創新的綜合水平。也就是說，綠色補貼能夠在環境規制和創新之間的關系中起到積極的調節作用。所以，假設H3得以證明，即綠色補貼可以彌補企業的“合規”成本，有助于促進環境規制對創新的積極作用。

（二）穩健性檢驗

不同的數據指標選取，可能會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主要結論。為保證估計結果的說服力，選取企業研發投入費用與主營業務收入之比表示企業研發投入強度[9]，作為創新的替代指標，數據來源為CSMAR數據庫。由于R&D為非離散變量，故使用普通面板模型進行估計，結果見表4。

可以看出，用替代變量進行估計僅存在估計系數的差異，未對其符號和顯著水平產生影響，說明估計結果具有穩健性。

（三）結果討論

實證分析的結果證明了三個研究假設，但是也發現環境規制和綠色補貼對創新的影響存在差異。專利的申請量是企業所提交的專利的申請數量，可以衡量企業創新的積極性。但是，并非所有的專利申請都可以獲得授權。2021年，我國發明專利授權率為55.0%①數據來源：國家知識產權局發布的《知識產權統計年報2021》。；專利的授權量為企業提出的專利申請中獲得授權的數量，即被認為具備新穎性、創造性和實用性，可以衡量企業創新的能力；而專利的被引量可以衡量企業的創新質量，即專利的“價值”被認可的情況[34,35]。通過三個變量可以衡量企業創新的綜合水平。

在上述實證結果中，環境規制對于企業創新的影響僅在創新積極性上有明顯體現，即其對專利申請量有顯著促進作用。環境規制趨于嚴格確實能夠促使企業選擇以技術創新的方式應對，以達到“合規”標準，并為企業帶來競爭力[5]。“波特假說”在中國的適用性得以驗證；綠色補貼對于企業的影響表現在創新的積極性和能力兩個方面，即其對專利申請量和授權量的影響均顯著為正。綠色補貼強度的增加不但促使企業積極選擇創新技術，而且能夠支持企業投入更多的資本和人力進行研發，研發能力的提升又極大地增加了專利被授權的可能性[36]。

同時，實證結果也證明，綠色補貼在環境規制對企業創新作用中具有明顯調節作用，有助于增強企業在創新積極性、能力以及質量三方面的綜合能力。一方面，嚴格的環境規制促使企業逐步轉型并選擇新技術，提升其創新積極性。但是，創新的“雙重外部性”很可能導致企業創新的動力不足[27]；另一方面，綠色補貼為企業的創新行為提供直接或間接的資金支持，確實能夠激勵企業投入更多資源進行創新，創新的數量及其被“認可”的可能性均有所增加[37]。然而，存在一種“尋求扶持”的策略性行為，導致企業更在意專利申請和通過的情況，而并不在意其實際的“價值”和質量[36]。在環境規制趨于嚴格的背景下，綠色補貼強度的增加，為企業提供了雙重驅動力。既要考慮專利申請數量和專利授權數量，從而能夠持續獲得補貼資金[38]；也要考慮專利被引量，以保證創新對企業的“價值”和實際用途，即能夠真正幫助企業實現以較低成本“合規”并獲得競爭優勢。

五、結論與建議

企業創新既能通過綠色技術帶來環境效益，又能提升其自身競爭力和經濟效益。但是，企業仍存在創新動力不足的情況，主要是由于其技術溢出和環境溢出的外部性問題未能解決。理論上，環境規制逐步規范環境外部性的成本，并推動企業進行綠色創新；綠色補貼提供支持性資金，彌補企業技術溢出的高成本并規避相關風險，刺激企業主動投入創新活動。

通過實證檢驗環境規制和綠色補貼對企業創新的影響，得出以下結論。

一是環境規制通過對企業提出技術標準、排污收費或納稅等形式的要求，促使企業盡快進行技術升級，對企業的創新積極性有顯著的提升作用，具體表現在趨于嚴格的環境規制促進了企業專利申請量的增加。

二是綠色補貼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企業創新所遇到的資金約束問題，有助于提升企業研發水平，對企業的創新積極性和創新能力均有強化作用，具體表現為綠色補貼與專利申請量和授權量的顯著正相關關系。

三是在環境規制的背景下，企業需要開展創新。但是資金不足可能造成研發質量相對較低。而綠色補貼能夠緩解企業創新的資金壓力，使得企業的研發活動在追求數量的同時，有更豐富的資源專注于研究有助于清潔發展和環境保護的創新技術。通過綠色補貼的調節作用，隨著環境規制強度的增加，企業創新綜合能力，即專利申請量、專利授權量以及專利被引量同時提升。

創新是企業污染治理和業績增長的主要驅動力。針對提升企業創新水平，結合實證研究與分析，有以下建議。

一是通過環境規制達到促進企業創新和增長的目的或較難實現，即便創新數量有所提升，其有助于環境保護的實用價值還需要進一步關注和評估。企業缺乏動力和資金是其中的主要問題，有關政策的制定應考慮“波特假說”在中國的局限性。

二是環境規制與綠色補貼的共同實施對企業創新水平的提高有“1+1>2”的效果，政策制定應注重綠色補貼在環境規制中的調節作用。針對企業創新的策略，將兩者結合的效果優于單獨政策實施。

三是無論環境規制還是綠色補貼，針對創新方面的政策實施效果評價應更加注重創新的質量，而非數量。高質量的創新技術才能在實質上促進企業綠色轉型和技術升級。僅關注專利申請數量易造成“尋扶持”和“尋補貼”行為的發生，存在資源錯配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