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曉林
內容摘要:勞倫斯在其短篇小說《木馬贏家》中以前瞻性的寫作風格,講述了保羅一家的悲劇,預言了工業文明、消費文明的潛在威脅。本文借助馬爾庫塞的異化理論,以《木馬贏家》中的四個人物:保羅、保羅父母以及奧斯卡叔叔為研究對象,分析工業文明對四個人物的異化及操控。小說中單向度成為一種普遍的生存邏輯,物質占據生命高地,被異化的普通個體失去了主體性。勞倫斯通過深刻的筆觸向時代傳達了自身的思考。
關鍵詞:勞倫斯 《木馬贏家》 異化
《木馬贏家》①是戴維·赫伯特·勞倫斯的短篇小說。該小說創作于20世紀20年代,此時的英國已進入工業文明的鼎盛時期。勞倫斯以寓言式的寫作風格講述了男孩保羅為得到母愛陷入賭博賽馬所引發的家庭悲劇。陳兵認為:“《木馬贏家》也可以看成是俄狄浦斯情結故事的又一次‘重復與呈現[1]86。然而,本文認為保羅的悲劇不僅再現了俄狄浦斯情結,更再現了工業文明對個體的異化及操控。
“異化”一詞源于拉丁語alienatio。關于“異化”一詞的理論發展來源已久,馬克思提出勞動異化理論,認為異化是私有制產生的主要根源;盧卡奇批判資本主義的異化社會關系,開始重視人的主體性地位?;艨撕D⒌罓栔Z批判工具理性對人的異化,并將“異化”這一概念直指個體的精神消亡。馬爾庫塞用單向度的人即人的需要的異化對資本主義工業社會進行批判,他批判工業社會制造的虛假需要,主張恢復人的真實需要。工業文明壓抑人的批判性、否定性向度并培植人的順從意識,使人禁錮在單向度的空間維度中。生存在這種維度下的人被剝奪了批判性與否定性思維,逐漸淪為單向度的人。
本文基于馬爾庫塞的著作《單向度的人》中的異化理論,對小說中的四個人物——保羅、保羅父母以及奧斯卡叔叔進行解讀,分析《木馬贏家》中所揭露的單向度的人,批判工業文明對人的異化。
一.被異化的個體——保羅母親
保羅母親為獲得進入上流社會的入場券癡迷于金錢,最終造成保羅死亡的悲劇。母親企圖通過消費奢侈品,模仿貴族階級的生活習慣獲得所謂的身份認同,以此實現階級地位的跨越。
作為母親,她對孩子們的關心甚少,小說中向讀者展示的只是一個被消費主義捆綁、被異化的母親。在保羅母親的認知中,運氣即金錢,擁有好的運氣就可以得到數不盡的金錢,她錯誤地認為金錢是幸運和不幸的唯一標準。新童車、新木馬、毛皮外套、參加舞會這些似乎成為了一種融入上流社會的象征,是一種人人趨之若鶩的流行。正如馬爾庫塞所指出:“一切解放都有賴于對奴役狀態的覺悟,而這種覺悟的出現卻往往被占主導地位的需要和滿足所阻礙,這些需要和滿足在很大程度上已成為個人自己的需要和滿足[3]8?!北A_母親在消費過程中作為消費主體成為了被異化的存在。母親所消費的商品不再是為了滿足基本的生存需要,而是為了達到某種攀比的目的,在消費過程中,母親逐漸喪失了理性,被其所處的社會機制所異化,表現為馬爾庫塞所稱的“強迫性的消費”,在這個過程中,母親作為消費主體被異化了。保羅母親盲目追求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虛假需要的獲得感使她不斷被其所處的社會機制所奴役。她將商品價值與社會身份進行捆綁,消費昂貴商品、讓孩子接受貴族教育似乎成為了身份價值的一種展示,并能夠從中獲得一種虛假的階級地位提升感。然而中產階級家庭無力支撐高額的消費,以至于家里一直回蕩著一個聲音:“得有更多的錢!”。而保羅為了“購買”母愛不斷給予母親英鎊,在這個過程中母愛逐漸變成了一種商品,具備了商品的交換價值。因此,從某種角度講,母親在不知不覺中被其所生存的社會機制異化。保羅母親在收到保羅密托律師給予的五千英鎊后,小說描述道:“冬天鮮花盛開,保羅母親曾經養成的侈華也像鮮花一樣盛開。”,可以看出無限膨脹的物欲使母親一直不滿于當下的生活,她經常過度消費,家里經常會收到催賬的單子,消費成為了母親的必備活動。正如馬爾庫塞指出:“異化概念本身因而成了問題。人們似乎是為商品而生活。小轎車、高清晰度的傳真裝置、錯層式家庭住宅以及廚房設備成了人們生活的靈魂。把個人束縛于社會的機制已經改變,而社會控制就是在它所產生的新的需要中得以穩定的[3]10?!憋@而易見,保羅母親被資本家的謊言所欺騙,被烏托邦式的生活方式所俘虜,正是在消費意識的驅動下,她無力反抗,只能順從地成為資本的羔羊,而社會控制也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得到了維持。
通過消費商品獲得的虛假地位本身就是一種自我蒙蔽。作為在工業社會商品叢林中被吞噬的個體,母親間接導致了保羅的死亡,無論保羅之死能否將母親從這片無垠的商品叢林中解放出來,悲劇都已經無法挽回。保羅母親在工業文明的裹挾下淪為金錢的奴隸卻無力反抗,失去了其自身的主體性、真實性,最終成為了單向度的人。
二.物的俘虜——保羅父親
不在場的父親是故事中的隱形人,然而這位隱形人卻發揮了重要作用。正是因為父親在家庭中責任的缺失,才讓保羅試圖承擔起父親的責任,掙到更多的錢,最終導致了悲劇的發生。
小說中的父親總是出手大方,物質至上、金錢至上。在父親的認知中,物質變成了區分階級的象征,單向度成了一種普遍的生存邏輯。父親作為一家之主努力保持著整個家庭所謂的“貴族階級”生活方式:全家人住著豪華的大房子,日常生活也會有體貼的仆人照料,這些高額花費讓他自認為比其他人都高人一等。可他們真的高人一等嗎?也許事實并非如此。正如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中指出:“如果工人和他的老板享受同樣的電視節目并漫游同樣的游樂勝地,如果打字員打扮得同她雇主的女兒一樣漂亮,如果黑人也擁有凱迪拉克牌高級轎車,如果他們閱讀同樣的報紙,這種相似并不表明階級的消失,而是表明現存制度下的各種人在多大程度上分享著用以維持這種制度的需要和滿足[3]9?!痹谶@個過程中,人們產生了一種幻覺,認為中產階級與上層階級之間的鴻溝已經消失,甚至萌發了一種階級同一性的虛假滿足。同化的生活方式使人們不再去思考現存機制的不合理之處,處在單向度維度下的人們似乎得到了虛假需要的滿足,他們逐漸被其所處的社會機制剝奪了否定性、批判性思維,不再去反抗任何不合理的社會機制,而是在這種機制下沉淪,最終與資本主義社會機制同流合污,直至被其吞噬。虛假的身份追求使得人們以為擁有和貴族階級相似的生活方式便能獲得所謂的階級提升,同質化的生活方式使人們喪失了反叛精神,人們不再去抗議現有的不合理的社會機制,豈不知這種作為大眾欺騙的方式只不過是資本主義維持現有機制的手段。即使在保羅垂死之際,父親回到家也要先調制威士忌蘇打,本應該充滿溫情的一幕卻被冷冰冰的威士忌蘇打所侵占,如果說保羅母親對孩子起碼還有一絲僅剩的關懷,那么保羅父親則是徹底成為了物的俘虜,工業社會中異化的人性在保羅父親身上體現的淋漓盡致。他企圖通過模仿上流社會的生活方式來獲得虛假滿足,卻從未想過反抗階級差別的存在,逐漸失去了否定性、批判性思維,淪為了單向度的人。
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的主流價值觀操控著保羅父親的思維,使他逐漸異化,在這種單向度下的他對資本主義社會只剩順從和支持,畢竟對現有社會機制的支持才能獲得虛假滿足,維持其所謂的上層階級地位。
三.保羅死亡的催化劑——奧斯卡叔叔
母親的言論固然是導致保羅賭博賽馬的一個重要因素,然而奧斯卡叔叔卻是帶領保羅走上歧路的引路人,他在保羅的死亡中扮演著催化劑的作用。
起初,奧斯卡叔叔和保羅聊天談心,帶他坐車兜風,此時的他儼然有著一副長輩該有的模樣。然而在奧斯卡發現保羅賭博賽馬上的天賦時,他不再真正關心保羅,而是開始利用保羅賺錢。沉迷于金錢的保羅母親與不在場的父親無法得知保羅的投機行為,然而奧斯卡叔叔卻是知情的。作為保羅的長輩,奧斯卡并沒有及時將保羅賭博賽馬一事告知保羅父母將保羅從歧路上拉回,而是選擇隱瞞此事,因為這樣他才能利用保羅在賽馬上的天賦賺更多的錢。在這個過程中,他的需要似乎實現了虛假的統一。奧斯卡是保羅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見證人。對于保羅身體出現的異樣,奧斯卡叔叔視而不見。在保羅被房子里的聲音困擾時,奧斯卡叔叔勸導他:“不要為此而煩惱!”當保羅精神失常時,奧斯卡叔叔仍在惦記自己所賭的賽馬情況如何。為了得到金錢,他不惜利用保羅,甚至在保羅死亡后,奧斯卡叔叔也沒有表達絲毫來自長輩的痛心,而是對海斯特講述保羅賽馬賭博賺了多少錢。作者對奧斯卡的描述暗示著其被泯滅的人性、被異化的金錢觀。諷刺的是,對奧斯卡叔叔來說,保羅之死不過是失去了一臺賺錢工具而已。他真正關心的不是保羅,而是保羅賽馬能賺回多少錢來滿足其貪婪的內心。
奧斯卡癡迷于通過賭博賽馬賺錢,賺錢成了他唯一的生活目標。在這種場域下的他逐漸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并與資本主義機制同流合污,最終被其吞噬。然而,資本主義這種特有的機制不能使人們得到充分滿足,欲望不能得到實現,人們陷入到了深深的異化狀態而不自知。在工業社會單向度的場域下,奧斯卡叔叔完全喪失了親人間的愛與溫情,意識中亦只剩下對金錢的盲目追逐,喪失了批判性與否定性向度,淪為了單向度的人。
四.異化社會的犧牲品——保羅
保羅是渴望親情卻又被其間接扼殺的矛盾體,他受到母親的金錢觀影響癡迷于賭博賺錢。依據馬爾庫塞對真實需要與虛假需要的區分[3]6,本文認為金錢是保羅的虛假需要,他的真實需要實則是母愛,他渴望得到母親的認可與愛。憑借在賭博上的天賦,保羅不斷出賣自己賺取金錢,最終造成死亡的悲劇,這是意料之中的結果。正如孔明安及石立元兩位學者所說“一個出賣自己的人是一個被異化的人,是一個反對自己的人,被他出賣的那一部分的活力映照了他的衰竭與貧乏,他的存在的客觀化對他的支配證明了主體與客體關系的顛倒,這是客體對主體的復仇[7]91。”保羅之死可以看作是客體對主體復仇的必然結果。
保羅是一個單向度的人表現在其批判性、否定性思維的缺失。保羅與母親之間的情感是靠金錢維系的,正如鮑德里亞所說:“金錢置于異化的中心”[8]194。故事中的保羅為了獲得母愛近乎病態地投入到賽馬中賺錢。保羅本對金錢沒有太多的認知,不幸的是他不斷被母親的金錢觀遮蔽雙眼,加之其缺乏批判性、否定性的思維能力,最終將自己異化成賺錢工具,成為了單向度的人。在金錢與親情的極限拉扯中,保羅逐漸被賺錢這種單向度的思維所侵蝕,最終淪為兩股力量博弈的犧牲品。《啟蒙辯證法》中認為:“社會所依憑的每個人,都帶上了社會的烙?。核麄兛此谱杂勺栽冢瑢嶋H上卻是經濟和社會機制的產品[9]140?!弊鳛楣I社會中的一員,男孩保羅需要不斷在賽馬賭博中贏錢去滿足母親日益增長的物欲,在這一過程中保羅淪為被資本主義工業社會機制所操控的一員,這是一個鮮活的人被社會機制束縛、奴役,最終淪為冷冰冰的賺錢工具的過程。在保羅死亡后,奧斯卡叔叔竟對保羅母親說:“海斯特,你凈掙了8萬多英鎊,卻是個吃了大虧的可憐人兒”此處叔叔的話無形間將保羅異化,依據馬爾庫塞的觀點:“異化了的主體被其異化了的存在所吞沒[3]12?!痹?0世紀工業社會單向度的場域下,保羅作為主體成為了被異化的存在,他的主體性、生命力不斷被這種扭曲的、異化的觀念所吞噬,最終失去了其應有的主體地位。從保羅的木馬中傳出來的貪婪聲音是保羅心聲的一種表征,最終保羅死于賽馬賭博,繁盛的工業社會背后隱藏的血淋淋現實毫無保留地呈現在讀者眼前。
在小說中,保羅是一個無形中被消費的工具。他不再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是淪為工業社會下被剝奪了批判性與否定性思維的單向度的人,成為了異化社會中親情與金錢兩種力量博弈的犧牲品。資本主義工業文明暴風雨般地席卷20世紀,個人的力量只不過是滄海一粟。從某種角度講,保羅之死敲響了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的喪鐘,發人深省。
從表面來看,家人是保羅死亡悲劇的締造者,然而真兇則是20世紀資本主義工業文明下的單向度思維。保羅一家所代表的是工業社會中無數被異化的單向度的人,他們被時代的洪流一卷而下,最終淪為商品拜物教的犧牲品,唱響了工業社會的一曲悲歌,而20世紀工業社會的狂歡將會持續甚至更甚。在這篇小說中,物質變成了區分階級的象征,單向度成了一種普遍的生存邏輯。而當物質占據了生命高地,被異化的普通人失去了主體性,人們該何去何從?勞倫斯通過本篇小說預言了工業文明對人的潛在威脅:當人們的思想被同化,只知道追求物質享受而忽略精神追求,雙向度從人們的認知中徹底消失,人的主體性地位也將不復存在。雖然本篇小說創作于上世紀20年代,但對當今物質文明發達的社會仍具有較強的警示意義。加繆有言:“荒謬當道,愛拯救之”。在拜金主義、享樂主義盛行的當下,人們若能留存一絲愛意與溫情去抵抗冰冷的現代物質文明,相信萬事萬物定將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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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本文關于《木馬贏家》的譯文均選自https://m.doc88.com/p-494273362345.html?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