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潤庭的短篇小說《最后一戰》截取了青年阿博的一場全國田徑競賽來呈現當下時代現狀,進而勾連小鎮青年的奮斗歷程與人生結局。作者在大邏輯之下去除因果關系來呈現非理性的現實生活,并觸及了非常重要的社會性議題,即關于小鎮與世界之間的關系以及青年人的出路與發展問題。這篇小說的某些情節看似荒誕與魔幻,實則具有深沉的思想內核,而這個內里也恰好切中了當下青年正經歷的生活狀態和精神困境。
我們首先來分析一下比賽的整個過程。阿博站在賽場上陸續見到六位對手。拉小提琴的樂手與騎著馬的男人入場后,阿博發現自己無法接受的現實對他人來說不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坐輪椅的選手滾滾可以啟動火焰來提高速度,他的出現提醒阿博這場比賽已經打破了人類比賽的規則。后面出現的故作高深的算卦先生,還有試圖用資本換取榮譽的富豪,以及被兩位裁判員押解著的青年作者,這三位選手的出現讓賽場呈現出混亂、偶然與不穩定的因素。我們看到這些選手的身份隱含著更為宏大的東西,他們以個性獨立的方式背離和抗拒既定的比賽規則,不再聽命于裁判的號令。作者將包含著科技、資本、藝術與文化等當代社會樣態濃縮進這場田徑賽之中,在賽前展現出個體面對馴服壓力的抗拒與抵擋。
這場比賽開始即結束,整個賽段僅僅用0.001秒就顯示了結果,獲勝者是第二跑道的選手。人們疑惑的第二道選手無從得見,又如何以接近光的速度獲得勝利?當這種無法用因果邏輯解釋的時刻被賦予了榮光時,各個跑道選手的表現也完全與賽前不同,算卦老頭諱莫如深,其他人慶賀著散去,“只有阿博還在較真”,他不甘、委屈,并且感到恥辱。要理解阿博的情緒,需要先思考這短暫的0.001秒的象征意義。
如果說整個比賽是一個過程,那么0.001秒只是其中的一個環節,而某些時候正是這樣一個環節能投射出如同巨大機構的現實世界。在這個世界里,人們離開既定位置,打破既定秩序,所有的規則變得曖昧不明。作者在這里的構造類似于“楚門的世界”,即一個被無形機器操縱著并且無法被人察覺的空間,再將0.001秒與光的速度類比,并借助那個切斷終點線的腳印,共同來隱喻權力的神化趨向。如果說,阿博過去被媒體聚光燈照耀,媒體對教練左明的挖掘,都是輿論“造神”的結果,那他在“最后一戰”中所見的權力神化則完全超出了他的認知。
阿博曾經被安置在各種比賽的規則和獲得的榮譽里,這些共同作用于他人生的選擇方向,將他推入到更加激烈的競爭中去。在這個過程中,他對世界與自我認知的把握,因空間局限始終未能形成一個整體性的概念,所以他無法掌握事物的全貌,更不會在不停奔跑的生活里關心存在的真相,以至于逐漸忽略和遺忘了自我。這也是他出現了比其他選手更為復雜情緒的原因。他在賽場上看到了給定的價值目標與被無形力量支配結果之間的矛盾,這使得曾經堅持用規則度量成功的標準在擁有不同話語空間的對手面前失效了。以上所發生的一切促使阿博意識到或者第一次反思,自己該做出怎樣的選擇?
當阿博所堅守的意義轉向對跑步的疑惑與追問時,他選擇了在新聞發布會上宣布退役,然后回到小鎮。曾經有多少力量支持著阿博奔跑的腳步,讓他被看見、被推崇,現在就有多少阻力使他不得不選擇退敗。這種阻力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對阿博自尊心的一種保護。
阿博選擇返回小鎮,如同卡夫卡筆下的K放棄對意義的追尋。媒體曾經對阿博勇于拼搏與突破的報道,轉向對教練左明的神話締造者敘事,再到“最后一戰”眾人為0.001秒“偉大奇跡”的歡呼,這個過程呈現了價值的貶落與失效,信仰的崩塌與破壞,使失去了驅動力和內核的精神價值最終成了被遺忘的過往。從社會角度來看,阿博的退敗是殘酷競爭的結果,世界的吸納過程包含多重維度的較量,同時也伴隨著過剩現象以及淘汰機制,曾經的精神召喚在某一刻不再具有效能,返歸家鄉則成為相對保險與合理的社會現實選擇。而從個體角度來說,阿博的退回或者說自我終結的行為并非是自己無能承受的結果,而是對想象自我的一次訣別。外在世界已經成為一個由時間與效率來衡量的空間,小鎮則是去除時間限定的自由場所。從阿博的選擇中我們可以看到,他超越地理意義上的空間,走向了內在世界的場域,去探求跑步的原因,并且發現了他的奔跑在更多時刻與熱愛無關。
那么參透真相的阿博回到小鎮之后真正與自己和解了嗎?回到小鎮之后,失去精神信仰的阿博既沒有培養繼承人的興趣,又拒絕舉辦以他為名的比賽,從這些情節中可以得知,阿博已經察覺和接受了自身的困境,但個人并沒有因此而構成進一步的成長,他放棄了承擔責任而選擇維持現狀。事實上,當他在賽場遇見算卦老頭并好奇除自己之外誰會獲勝時,就已說明他內心不再對自己抱持勝利的希望。回到家鄉之后,阿博的生活從過去“跑就是跑”轉向了如今“已經很久不跑了”的狀態,他以跑道作為小鎮的邊界,在有限的活動范圍內固執地維護著自己輝煌的過往,這是在自私想法的迫使下形成的自我安慰的一種手段。從這個層面來看,他始終沒有與自我達成和解。他害怕被遺忘,但終究會被遺忘,他的退回與其說是掙脫了世界的規則,不如說又跳入了新的精神陷阱中。
我們看到阿博與世界之間的關系無法在這場比賽中獲得明確的定性,答案始終處于神秘的未知狀態。小鎮上黃帶一樣的跑道正在形成一條有形的區隔,擋住了小鎮與世界之間的聯系,使小鎮與世界之間的對立關系逐漸加劇,這更讓阿博無法從困惑中獲得解脫。個人按照充滿熱情的奮斗方式與現實社會建立種種關系已經成為過去式,處在這個社會結構中的個人,在快捷而短暫的時代變化沖擊下,喪失了向世界敞開的能力。作者在心理層面的剖析,揭示出了一些小鎮青年生活處境的本質。阿博所處的空間與《城堡》里的土地測量員K不同,如果說卡夫卡筆下的人物不論在城堡還是在小鎮,都是一個錯誤的存在,那阿博的處境相對于K更加明朗一些。但對那些小鎮后來者們來說,因為無法獲得更多的支持和機會,只得沉醉于疲軟的生活不再抗爭,順勢在日常的慣性下生活著,他們也越來越接近K的處境。小說中的小鎮青年們是具體的,更是渺茫的。我們不能為他們的一生做出讀者的道德評價,因為我們可能也正處于阿博的精神困境當中。
以上是對小說文本的闡釋與分析,作者為我們展現了一種個體生存的基本方式,即阿博的關于奔跑的一生。接下來我們從作者的藝術創作角度來進一步探究阿博的“最后一戰”。在一個短篇小說中容納駁雜繁復的思想是不容易的,陳潤庭在這篇小說中用一個人物的行為選擇連接價值不同的兩種空間和兩個時代,用一場比賽為混亂荒誕的社會現狀找到合理的發生場,使“終結”的命題有了堅固的邏輯基礎,這足以看出作者的寫作技巧與敏銳才思。
作者先通過形象的建立來確定人物行動的原點。阿博的勵志和熱血使自己從其他人當中區分出來,小說沒有對阿博的外貌進行限定,而是將人物放置在賽場這一空間中營造小說的在場感,使讀者可以從行動中看見他的人物形象。這樣充滿動能的形象驅使人物先離開普通日常的小鎮生活,走向世界的別處。空間的變化形成了兩種不同力量的沖突,使阿博的周圍產生了一股離心力。作者接著制造了賽場的失控與混亂,人物被共同的作用力甩出原點位置,構成了人物應該行動的軌跡與被迫選擇的路徑之間的矛盾沖突,與此同時,作者在這個矛盾交叉點設置了一個思想內核,也就是探討小鎮與世界及個人與空間的關系問題。
在作者精心設計的敘述策略下,小說又是如何展現兩個空間的跳轉和兩個時代的更迭的?作者在小說人物意志的前行過程中做了轉折性的處理,通過強化人物所處的空間變化,突顯外在社會力量對個人行為造成的巨大影響。阿博退回到小鎮后,他的內心世界獲得了一次開放的機會,并且回到了最真實的作為人的狀態,這種狀態與之前在賽場上的狀態形成了強烈反差。作者從阿博的選擇結果出發來展現小鎮與世界越來越深的對立關系,并通過解剖阿博的心理來提供一種解讀對立關系的原因。
重新回顧作者對賽場的敘述,我們會發現他試圖抽剝出每一個人與世界之間的聯系,并且呈現出對所發生的事情的困惑情緒。每一位選手的出場讓彼此在這個賽場上產生了身份認同的猶疑,不同身份的選手被集中到賽道的同一起跑線上,他們在賽前抗拒規則的束縛,在賽后又呈現出自我存在感降低的趨勢,甚至在0.001秒的比賽結果公布后自我主體性和個性也被沖淡和抹消了。整個比賽過程阿博和左明的生存價值和意義在這個賽場上一直處于被否定的狀態,比賽結果同時也是宣布他們所代表的時代價值已經被淘汰了。
阿博退役是在告別和放棄對過去某種價值的支持,過往、現在與未來都不再提供一個參照的作用。我們看到作者不是對既定價值的填補延續,而是在發現人與社會之間的建立無法逾越的障礙后,繞過了慣性的陷阱,將賽場的所有失序的情形與阿博奮斗的過往進行對比,構成更加強烈的關于個人境遇的反諷。
從這個角度來看,作者所設定的比賽的規則、空間的限定、場地的邊界,都可能成為一個人發展的限定條件。阿博在這個越來越看不到世界邊界的空間里,重新卸下了外界附加在他身上的重量,輕盈地走向了返鄉之旅。然而在小說的最后一部分,作者甚至將“生命”本身也看作是對個人的一種限定,阿博被抬向叢林深處,他完整的一生最終也會被宿命一詞所概括進去,作者最后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的處理卻展現出了個體無處可逃的人生境遇。阿博的死也意味著他身上所攜帶的歷史記憶將被時間遺忘,而遺忘則是終結的開始。
小說《最后一戰》確實在討論一個關于終結的問題。這篇小說中隱含著一個與道教接近的“終末觀”,與阿博的最后一場比賽形成復合關系,并且涉及了時代的終結、價值的終結以及生命的終結。阿博“最后一戰”的賽場呈現出了終結的各種可能因素。小說中終結意味的表征有三處,即算卦老頭的出現、賽場的混亂狀況以及阿博內在精神力量的減弱。這些雖然還未深入到張愛玲所說的“惘惘的威脅”那種程度,但整體上確實呈現出了價值失序與崩壞的傾向。
當下小鎮題材的文學作品大多聚焦在裹挾著迷惘與渴望的情緒方面,呈現當下的時代困局和個體的精神困境,并提供走出困局的方式,逃離或者毀滅,作者們又從生活的細微之處為我們提供與生活共處的方式。陳潤庭的這篇小說是在這類題材創作的基礎上又打開了一條路徑。他將人物設定在一個具有終結意味的場域中去做選擇,人物的退回并非是突顯個體對社會現實與平庸人生的妥協,而是重返最初的起點,去除其它附加在生活之上的價值與意義,重新思考個人的真實需求到底是什么。
陳潤庭在這篇小說中探究了個體與荒誕世界之間的關系,他為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即當世界成為遙遠的別處,我們在退回的過程中能否重新發現自己。這是一個需要由每個人進行自我實踐并檢閱才能得出的答案。作者在他的小說《尋找Y仔》中寫到了“我”做了一個自己變成已去世的表哥的夢境;在《半島》中寫到了沐沐做了一個篡改了男友真實家庭情況的夢境。從他的多篇超現實主義風格的小說來看,《最后一戰》對田徑賽場的魔幻書寫是否也可以看作是一個夢境,一個阿博站在生命的終結處檢閱過往做出的既暴露又隱蔽的夢呢?從這個層面來說,陳潤庭又在無意識的海水里觸摸到了一塊暗礁,他試圖通過阿博這個人物外在行動與內在精神的相悖,探尋精神與身體的統一問題。我們仿佛看見這位青年作家正坐在岸邊,從海浪聲音的后面,思索著帆船如何出航,我們又為何奔跑。
錢暉,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有作品發表于《文藝爭鳴》《文匯報》《鴨綠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