瑛寧
一
太陽升到很高的時候,眼前出現一條大河。河面上有一座窄窄的木橋。木橋上沒有欄桿。有幾處橋板已經缺失了,橋板與橋板之間的缺口,比上房用的木梯稍微窄一點。湍急的河水,就在橋下汩汩流著,要是有人掉下去,肯定會被沖走。我站在木橋上,眼睛緊緊盯著缺口,說什么也不敢邁步。老師們已經走遠了,身邊只有幾個女同學。前邊的同學一個勁走,后邊的同學一個勁催,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終于俯下身子,爬過去了。
回來的時候,自然也是爬過來的。心里默念,再有勞動課,可別再過橋了,寧可路途遠一點吧。
上秋的時候,果然去了很遠的地方——東白音。
東白音是生產隊的名字,在城市的東邊。出城不久,我和幾個女同學就掉隊了,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眼看著老師和同學們走遠了。那時的學生,差不多都沒有自行車,無論路途多遠都得走著上學。我們不知道校田的具體位置,只知道一直往東走。出發的時候華老師說過,一直往東走,走下去就看見了。
路過一片野地的時候,看見一團黑乎乎的東西,走近一瞧,是燒焦的柴火。再細看,還有一些烤熟的黃豆。早就聽說野外烤的黃豆好吃,一直沒吃過,今天見了,自然不會放過。不用誰招呼,一齊坐下來,一個一個撿起來吃了。我從來也沒吃過這么好吃的野餐,一邊吃一邊想,什么人烤的黃豆呢?是幾個社員勞動累了,摘了一些黃豆來烤,還是過路人烤的呢?野外烤黃豆肯定有意思,如果是夜間就更有意思。幾個人,拔了些荒草燃起來,火光照得臉通紅,一邊烤一邊聊天。烤熟的黃豆還燙著手呢,就往嘴里送,咯嘣咯嘣地嚼著。
我們也咯嘣咯嘣地嚼,就是不燙手了。吃完烤黃豆,似乎長了點力氣,走起路來速度快多了。路上仍舊沒有人,只有我們幾個怯怯地走著。走了大概一個小時,終于看見同學了。看樣子他們早就到了,教導主任已經分配完任務。
今天的勞動課是收割黃豆。
華老師給我們分了壟,沒讓我們估產,直接就拔秧子,這讓我有些失落。事先也沒告訴戴手套,我們全都光著手來的。不過在那個年代,即使事先告訴戴手套,也不一定有多少人戴。那時候的孩子,沒有現在的嬌貴,一個個狼崽子似的,稀里糊涂就長大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幾個女同學圍過來,讓我講手抄小說《綠色的尸體》。我在班里給她們講過一段,今天她們非讓我接著講。
我們坐在一垛矮墻邊,在太陽的照射下吃午飯。我一邊吃,一邊給她們講。剛講到三姨太太來了,教導主任就過來了。我趕緊閉了嘴。要是讓他聽見我講的是手抄小說,非得挨批評不可,說不定還會拿到全校大會上批判,要是那樣,顏面可就全沒了,學習再好也沒有用了。沒想到教導主任微笑著站在我們面前,用贊許的眼神看著我說:給同學講故事呢? 講吧,接著講。
他明明聽見我講的故事了,但沒有制止。這么說,他現在不反對我們看手抄小說了。
二
勞動課的樂趣,似乎就在這中午吃飯上。每個人都帶個鋁質飯盒,飯盒里裝著平時很少吃到的好飯好菜。條件好的人家,還帶個咸鴨蛋。當然也有帶苞米面大餅子和大咸菜的,就看各家的條件了。
吃完午飯,仍舊沒用估產,繼續拔秧子。整個一章數學課《估產》算是白學了。
晚上收工,一個人分一捆黃豆秧,讓我們背回學校。走到半路,天就暗下來。路兩旁黑乎乎的,除了莊稼還是莊稼。我背不動了,就把黃豆秧放到地上,用繩子拖著。一步一步拖到市區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同學們早已走散了。路上的人,哪個年級的都有,高高矮矮的,像一群幽靈,在黑暗里往學校摸索。快要干透的黃豆秧與地面摩擦著,發出唰唰的響聲,豆莢里的黃豆粒,肯定甩下去不少。
我摸著黑到了學校,把黃豆秧扔到大堆上就回家了。那時我的父母已經去世,家里只有姐姐和弟弟。姐姐看我回來了,急忙把飯菜熱了一遍,端到桌子上。我一邊吃一邊想,天那么黑,要是把黃豆秧拖回家來,也誰都不知道。那些個黃豆,發豆芽,炒黃豆,足夠我們吃一個冬天了。然而這念頭緊接著就被我否定了——集體的東西,怎么能私自往家拿呢。
勞動課上完了,仍舊上文化課,課程仍舊不緊不慢,而且總換老師。數學課毫無邏輯,我甚至聽不懂老師講的是什么。一會兒說,第一章的估產,你們得好好學,將來下鄉要用,一會兒又說其實農民也不用。我下過幾次農田,實踐證明也確實不用。估產用不上小數點,更用不上方程,什么一元一次方程、一元二次方程,一元三次也沒有用。大多數同學都不愛學習,我的數學分數也比小學時低了很多,有一次竟然得了五十五分,這是從來也沒有的事情。老師在課堂上念分數的時候,我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去。懵懵懂懂地,感覺到心靈干癟了,好像樹苗得不到營養似的,干癟了。
有一天,華老師一進屋就宣布:咱們班明天下鄉,讓你們預先體驗一下知青生活。話音剛落,同學們就拍桌子歡呼,我也跟著拍桌子歡呼。
第二天下午,生產隊的馬車就來接我們了。我們把行李放到馬車上,一個個坐了上去。馬車一動,我們就唱上歌了,興奮得好像出征的戰士。
進了村子,我和四個女同學分到一戶姓趙的人家住宿。她們家沒有男人。老太太領著三個女兒住在南炕,我們住在北炕。屋子里不熱,我摸了摸炕,炕也冰涼。看樣子是一鋪閑置的炕,很久沒燒火了。
我躺在冰涼的炕上,心里卻很興奮。這當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想要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樣,我也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想做大哥那樣的人,要一群大哥那樣的同學。
大哥是我叔伯哥,比我大十七歲。他的家在鄉下的陳家窯,聽說十三歲就上我們家念書來了,后來考上了大學。大哥愛好文學,家里有很多文學書,要是他后來沒有從政的話,說不定就是個作家。大哥的同學也都是上過大學的,經常上我們家里來。那種氣派,和我們大院的鄰居有著天壤之別。我上小學的時候就知道,要讀很多書,才能成為大哥那樣的人,至于要讀到什么程度,可就不知道了。那時候高考還沒恢復,我都念到初中了,還沒恢復。那時我腦子里根本就沒有“大學”這個概念,更沒想過什么恢復。
三
我未來的生活,也許就是目下的這個樣子——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睡在農民家的土炕,或者住在知青集體戶的土炕上。這樣的生活,雖然不符合我的理想,但是想到提前進入了將來,好像提前長大了一樣,突然間強大起來,連炕涼都不怕了。同學們好像也沒太睡,只是不敢說話,害怕把南炕的人吵醒。
大約五點多鐘,我們終于躺不住了,小聲商量起來。外面的天還黑著。她們有點膽怯。我不怕,既然將來的生活就是這樣,也就什么都不怕了。我走在最前面,勇敢地推開柵欄門。大街上,幾戶人家的燈亮著。大隊部的燈也亮著。我們徑直朝大隊部走去。幾個女人正在灶臺上做飯,看樣子是給我們做的。其他同學也陸續過來了。飯好了,我們就吃飯,高粱米干飯,臘肉燉白菜粉條。大隊部沒有大桌子,我們全都端著飯碗站著吃。有的人把菜碗放到鍋臺上,有的人放到窗臺上,反正都有了地方。城里人不太吃臘肉,我沒見過臘肉制作過程。看見大隊部的房梁底下掛著幾條長短不齊的肉干,便暗自琢磨,這黑黢黢的東西,就是碗里的肉嗎?胃里稍稍有些抵觸。可也顧不上這些了,說實在的,這些放了臘肉的菜,吃起來蠻香的,比家里的菜好吃多了。
第一天的勞動是拔大白菜,一人分一條壟。仍舊不用估產,直接就拔。壟溝很長,一眼望不到頭。我鼓足勁,哈下腰一棵接一棵地拔。拔累了,就站起來喘口氣,喘完氣再拔。不久就竄到前面去了,毫無懸念地成了第二名。我坐在地頭上,帶著勝利的感覺看著同學們,心想,下鄉也不過如此,沒什么可怕的。
每天吃過晚飯,天就黑了,我們幾個摸著黑回到趙家。趙家的三個女兒,大眼生生的,都很漂亮。她們是成年勞動力,都在生產隊里干活。老太太在家里喂豬喂雞,收拾屋做飯,就是不給我們燒炕。北方的深秋,氣溫已經在零攝氏度左右,要是在家里早就睡上熱炕了。睡過炕的人都知道,睡涼炕都不如睡木床,木頭本身不涼,炕板石可是冰涼冰涼的。我們都是十四五歲的女孩,有人還趕上生理周期,睡這么涼的炕,真有點擔心。
我用少女懵懂的眼光,看著趙家的人,看她們吃飯,看她們刷碗,看她們焐被睡覺,聽她們講村里的事。她們幾乎不和我們聊天,好像我們不存在似的。有一天,她們在灶臺上做圪圪豆的時候,老太太突然轉過臉來說:你們城里人沒吃過圪圪豆吧?一家嘗一碗吧。圪圪豆是用工具壓出來的苞米面面條,比蕎面饸饹短,我在陳家窯大伯家吃過。
原來,她們也有一副熱心腸。
四
這一周我們干了很多農活,拔大白菜,劈苞米棒子,還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活計。以前沒做過的,這次都做了,也大致了解知識青年怎么生活了。
其實我身邊就有不少知識青年。我們大院的年輕人,十有八九都下鄉了。我們老家陳家窯,也有好幾個天津來的知識青年。他們到城里來辦事的時候,到過我們家。那種穿戴、那種氣派,一看就是大城市人。我們這里穿的吊腿褲子,就是跟他們學的。自從有了天津的知識青年,天津,也好像離我們很近了似的。有一年,陳家窯發大水,有個二十出頭的男知青,為了搶救生產隊的財產,被大水沖走了。人們在下游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死了。村里人把他葬在路邊的山坡上。這個年輕的知青,就這么孤零零地躺在異鄉的泥土里,只有滿山的青草靜靜地陪著他。時間久了,他的墳上也長了青草,并且漸漸矮下去,一年一年矮下去。我最后一次看見的時候,只剩一個微微隆起的墳頭,墳頭的青草已經與山上的青草連成一片。再后來,連微微隆起的墳頭都不見了。
華老師宣布明天回家的時候,我們還沒什么感覺。背著行李坐上馬車,也沒什么感覺。快到學校了,我們才歡呼著,從馬車上站起來,一個個抻長了脖子,往學校院里看,好像學校有我們親人似的……
一切又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仍舊是不緊不慢的課程,仍舊是邏輯不通的數學課。
有一天,華老師興沖沖地走進教室,站在講臺上說:同學們,教科書換了。
這次同學們沒怎么歡呼,很多人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課本的毛病,我很早就感覺出來了,從大哥他們身上感覺出來的。大哥他們當年學的,肯定不是這么擰巴的課本,要不然他們怎么會有那么自信的氣派?
華老師穩了穩情緒,接著說:這個決定太突然了,新課本還沒來得及印刷。你們手里沒有書,只能做筆記了。
初中一年級的數學課,以一個全新的面貌出現了,在一年級快要結束的時候出現的。這也就意味著,我們一年要學兩年的課程,才能把落下的課程補回來。之前學的什么估產,全都作廢了。一個個陌生的數學公式,在數學老師的粉筆底下,井然有序地跳動起來。這些公式,我之前雖然沒有學過,也能感覺出來它們是對的,符合邏輯的,學起來是順暢的。
大哥他們當年學的,肯定就是這些公式。學習完它們以后,我也能像大哥那樣,也會有一群大哥那樣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