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先鋒”概念以及“先鋒派”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便已經受到國內學者們較為廣泛的關注,雖說歷時已久,但在當今中國復雜的社會語境中對“先鋒派”的反思與認識依舊有著強勁的生命力。也正是為此,有關先鋒概念或者先鋒派的討論,并沒有被拋棄或者淡出理論研究的視野。馬泰·卡林內斯庫在《現代性的五副面孔》一書中從社會歷史的視角對先鋒以及先鋒派概念的發展與演化進行了較為詳盡的考察,通過歷史化的方式,把先鋒派的理論背景、基本特征、先鋒藝術的精神及先鋒派藝術家的地位等多個維度關聯、構筑成為一體。對于當下,如何從社會歷史的視角多方位地反思和分析國內先鋒派的發展及特征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關鍵詞】美學;現代性;先鋒;先鋒派
【中圖分類號】I1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9-004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9.015
美學現代性的起始標志著一種美學觀念的轉變,從以追求永恒性與超越,視過去為典范的美學態度轉變為一種不斷的追求變化和新奇甚至反叛的美學態度。美學現代性強烈的反資產階級的態度,以及對資產階級價值觀念的厭惡與反叛,直接導致了美學先鋒派的產生。現代性對進步觀念的信賴以及對時間的特定的意識,構成了美學先鋒派的價值基礎。作為審美現代性矛頭的先鋒派正是通過對現代性中某些因素的借鑒,并且通過對這些要素的加劇,來形成了自身的特點。正如英國先鋒派著名理論家理查德·墨菲所言:“先鋒派的對抗規劃—包括各種作為對立的‘反美學的部分的對抗話語的發展—是現代性啟蒙規劃在審美領域持續活躍的關鍵所在,”[1]先鋒派正是誕生在經過較為充分發展的現代性的土壤之上。
一、“先鋒”以及“先鋒派”的概念及形成
卡林內斯庫的《現代性的五副面孔》較為系統的討論和梳理了“先鋒”一詞的使用以及先鋒派概念形成的過程以及其形成的歷史文化背景。“先鋒”一詞的使用領域經歷了一個由窄到廣的過程,而先鋒派經歷的是一個由隱到顯的過程。“先鋒”一詞經歷了從最初軍事領域擴展到政治領域,再從政治文化領域拓展到文學藝術以及美學領域的過程。先鋒派也經歷了從隱喻性的指涉到身份確立再到歧義甚至泛化的過程。
在法語中,“先鋒”一詞早在中世紀就被作為一個戰爭術語來使用。但從“先鋒”一詞的實際使用情況來看,“先鋒”一詞的使用以及作為一個隱喻性的概念被使用在文學藝術領域至少在文藝復興時期已經開始。也就是在法國人本主義律師和歷史學家埃蒂安·帕基耶(1529—1615)所著的《法國研究》中被使用,幾位詩人被比喻作革命的先驅,“先鋒”一詞被用來描述幾位詩人的身份。并且在帕基耶對法國的詩歌發展以及本國語詩歌的新興的研究中,他用到了“進步”一詞,在針對新舊詩歌觀念的論證中,帕基耶用新的詩歌成就來挑戰舊的詩歌水平。從這些細節性的描述來看,帕基耶使用“先鋒”與“進步”“抗衡”等詞匯來表達現代詩人和新興詩歌的地位。但也正是從帕基耶的這些觀點中,可以看到“先鋒”一詞從戰爭軍事術語被遷移到詩歌領域,并被作為一種隱喻來使用。但這并不意味著“先鋒”一詞的這種隱喻性的用法,已經與“進步”等觀念被非常自覺的、有意識地結合在一起更不意味著“先鋒”一詞已經在文化領域甚至文學藝術領域中被普遍的接受和運用。但帕基耶把“先鋒”一詞用在藝術領域中,并用它來指稱詩人的先驅性身份,確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而現代的“先鋒派”概念的形成得益于18世紀90年代的法國革命戰爭的語言和實踐,正是在此之后,“先鋒”一詞在政治領域中獲得了確定性的內涵,“先鋒”一詞的使用也從軍事領域擴展到了與軍事領域密切相關的政治領域當中。以一篇軍事期刊的名字為標志,“先鋒”一詞正式開啟了在政治思想領域中的旅程。“先鋒”概念在文學藝術領域中的運用便來自于政治領域應用的遷移,但“先鋒”一詞在文學藝術領域依舊被作為一種隱喻性的概念來使用。在這一時期“先鋒”在文學藝術領域中的使用與浪漫派的理論尤其是浪漫派對于藝術家身份的肯定有著很大的關聯性。這一時期,藝術家被認為有義務和責任帶領著人類向著更高的幸福進發。浪漫派對藝術家地位的期許和肯定也構成了先鋒派藝術家的主要的身份特征。到了19世紀中期,“先鋒”一詞在文學藝術領域中依然很少被使用,在文化政治,“先鋒”被一些社會烏托邦分子和改革家所使用。“先鋒”一詞在這個時期使用帶有著更多激進的色彩,而這種激進的含義或者使用方式同樣會影響到文學藝術領域。思想進步的浪漫派人物共同認為,藝術家是時代的引路人是“未來的鏡子”。而在19世紀70年代之前,“先鋒”一詞作為隱喻,更多的使用在藝術家身份的定位與描述中。那么在這之后,雖然“先鋒”一詞仍然保有非常廣泛的政治內涵,但是藝術家和批評家們的批判精神開始轉移到藝術領域內部,開始對藝術的傳統的進行一種批判和超越。這一時期的先鋒派藝術家們的興趣在于徹底改變或者推翻過去拘束者藝術家的藝術形式傳統,積極探索曾經未被涉足的領域,并感受者這份探索和創造的激動和自由。藝術家們所要做的是在藝術和美學領域進行一種革新。
先鋒派的誕生與社會歷史的發展階段有著深刻的關聯,準確地說先鋒派的誕生是在十九世紀的最后那二十五年中。
到了在20世紀早期,“先鋒”一詞已經被較為廣泛地使用在藝術領域當中,雖然它在藝術領域中的運用依舊與頗有軍事色彩的詞匯關聯在一起,例如“進軍”“力量”“無往不勝”。這雖然確鑿無疑表明著“先鋒”一詞的出身,但是“先鋒”一詞以及這些關聯性的詞匯已經在文學藝術領域完全獲得了自身的地位和生命力,而不再是一種隱喻性的借用。到了20世紀20年代,“諸多變革運動常常自視為先鋒派,面對固有利益及公眾惰性,他們力圖創造一個與之相對的公共領域。”[2]先鋒派已經不再特指哪一個具體的新流派,而泛指的是所有的新流派。正因為先鋒派能夠把這個時代所有的反對傳統的運動或者流派納入自身之中,先鋒派也成為了20世紀文學批評的一個重要的術語。在20世紀60年代,先鋒派已經被文化所吸收。連先鋒派自身都難以預見的是,在這個時代,對價值觀念最猛烈的反叛,變成了一種娛樂。并且在資本的加持與大眾文化興起的背景之下,“先鋒派參與了消費社會的形成,在廣告產業和消費個體的生產中具有重要作用”[3],一向以反叛傳統、疏離大眾導向的先鋒派藝術及其精神反而成為了一種流行或時尚。先鋒派破壞與突進的名聲與形象,現在被人們當作有趣而無害的現象來看待。但這并不意味著,先鋒派在20世紀60年代之后便完全慢慢消失,它只是變化了形式,成為了后現代的反思的對象及其理論的資源。
二、先鋒派的基本特征
通過對“先鋒”概念的使用以及先鋒派歷史發展的考察,卡林內斯庫總結了先鋒派的基本特征。先鋒派的特征并不是說在先鋒派概念產生之初,就清晰地擺在那里,被人所知曉,它隨著先鋒派自身的發展而逐漸顯現出來的,包括先鋒派自身的悖論以及困境和沉默都是隨著社會歷史以及理論自身的邏輯力量而發展變化的。先鋒派的理論主張對美學現代性的理論特征多有繼承,美學現代性所包含的對過去的批判,以及對變化的渴望和對未來價值的贊揚與推崇,戰斗意識和不遵從主義以及對進步觀念的堅信不疑的精神,都被先鋒派很好的承繼下來,發揮到極端。
先鋒派的最重要的特征就是否定與反叛。這是因為先鋒派實際上起源于一種文化危機,對待文化危機,人們持有這樣的信念,過去以及傳統在先鋒派看來是一種無比專橫的力量,它像鐐銬一般鎖住人們的雙腿,阻止著人們向未來前進。過去被先鋒派想象成一種急需要被消滅,注定會死亡,具有令人惱怒的,具有惡魔一樣的威脅力量的東西。“藝術以‘自律性為其存在的依據而超越、疏離甚至對抗世俗世界的規則和秩序。”[4]為了挽救現在和未來,首先要做的工作的就是對陳腐的過去進行批判和否定,而這種極具破壞精神的否定與批判也就成為了先鋒派的基本特征之一。“先鋒”一詞在歷史上的使用,以及先鋒派本身的發展,都處處彰顯著這種反叛與否定的精神。
先鋒派的否定和反叛并不是溫和的,面對傳統,先鋒派采取的并不是從傳統中汲取養分,并在此基礎上進行自己的創造。在美學上,先鋒派徹底的拒絕秩序,批判過去的藝術傳統,并且竭盡力量去強化藝術傳統中的衰頹癥狀。先鋒派的精神是無比激進的,甚至是盲目的,往往給人的是一種“歇斯底里”審美體驗。先鋒派也正是通過這種斷然決然的姿態來標明自己立場,獲得自身名聲的。由于這種激進的態度或精神,先鋒派常常與美學極端主義聯系起來。并且在阿波利奈爾看來,先鋒派就是由一些極端流派所構成的。在20世紀的第二個十年里,即便先鋒派一詞所指涉的范圍已經非常寬泛,它基本上涵蓋了所有的新流派,但是對過去的拒斥以及對于新事物的推崇仍然是這些先鋒派的美學綱領。無論外在環境如何的變遷,這種反叛和抗拒的精神構成了先鋒派的基本特征,構成了先鋒派藝術家的基本態度。先鋒派這種極端的否定精神還表現為對于不遵從主義的絕對甚至盲目的服從。
當然先鋒派的任務不只是對傳統進行反叛和否定,還有另一重特征或任務就是發明。在卡林內斯庫的著作中,對先鋒派反叛精神的討論要多于對先鋒派藝術創造和發明的討論。“傳統遭到了日益粗暴的拒絕,藝術想象力開始以探索和測繪‘未然之域為尚。”[5]先鋒派的“否定”精神表征在藝術當中就是反對并推翻拘束著藝術家的藝術傳統,在全新的領域中探索和前進,藝術家下意識的背離一般公眾對藝術風格的期望,并且在藝術中,先鋒派拒絕所有的藝術傳統及其的等級原則,要求的是一種新穎性。但是對于新穎性,先鋒派藝術家們有著一種獨特的理解。正是在這種對藝術傳統的斷然拒絕中,先鋒派表現出自身獨特的藝術特征。先鋒派藝術家有意的拒絕可理解性,新穎性在先鋒派藝術中常常給人的是一種震驚或者匪夷所思的審美感受。如杜尚的《泉》。而這樣的一種藝術風格或者說審美感受是先鋒派藝術家有意識的實踐,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人們把藝術“極端主義”和“實驗”精神界定為先鋒派美學的本質要素。
而先鋒派對傳統等級原則甚至對等級原則重建的拒絕在藝術中表現出的是“反目的論”的沖動。在對等級原則的反叛中,先鋒派表現出的是一種平等主義的反等級特征。先鋒派的音樂不再給人們確立一個目標,也不會給人們帶來高潮,它沒有方向,沒有目的。激進否定的先鋒派完全剝奪了藝術重建實際的可能性。“當先鋒派以深思熟慮的、齊整的方式反對預先建立的秩序時,失序就變成了一條法則。”[6]這樣一種特征也表現出了先鋒派藝術走向虛無的必然性。
三、先鋒派藝術家
先鋒派的興起與先鋒派藝術家在社會結構的定位和地位有著莫大的關聯。先鋒派藝術家在社會結構當中被賦予了先知的責任和地位,他們被認為有責任引領著人們走向一個美好的社會。卡林內斯庫討論在“先鋒”一詞在最初十六世紀的使用時,“先鋒”一詞就以隱喻性的方式比喻詩人的身份,帕基耶在他的《法國研究》中把塞弗、貝茲和佩爾蒂埃視作另外一些詩人的前驅或先鋒。而這種對于藝術家在社會整體結構當中的地位和作用的肯定與浪漫主義運動中對藝術家地位的肯定有著莫大的關聯。也就是說浪漫主義對藝術家地位的肯定給先鋒派對于藝術家的期待和肯定奠定了基礎。早在浪漫主義的運動中,雪萊就把詩人的心靈看作是未來的鏡子。同樣先鋒派的藝術家被賦予一種使命,他們有領導社會向前進的責任與義務,他們的終極目標確保所有的人都能夠完全平等的享受生活的福利。
先鋒派藝術家對于這樣的一種身份特征是有著強烈的自我意識的,正是在這種自我藝術之下,先鋒派藝術家才能夠主動的并且是非常有意識的摧毀傳統,進行反思與創造。不僅如此,由于先鋒派激進主義的色彩,藝術家身份中也包含著一種激進的獻身精神。
四、先鋒派的困境與轉化
先鋒派走入困境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否定自身的內在的傾向,另一方面是由于社會環境等外在因素的變化。但在這兩個方面中,自身內在的矛盾是使得先鋒派走入困境的更為根本的原因。
卡林內斯庫認為美學現代性這個概念本身就包含著三重辯證的對立關系,其中一種對立就是美學現代性與自身相對立。美學先鋒派把這種現代性與自身的對立的特征發展到了極端,先鋒派走入困境的原因之一正是它所自身所帶有的否定自身的內在傾向。先鋒派的困境,是先鋒派主動選擇的結果,即便是毀滅,也是先鋒派所主動要求的,先鋒派也就成為了一種欣然走向自我毀滅的美學先鋒派。
另外,由于社會的普遍寬容和價值相對主義的盛行。由于先鋒派自身的成功,先鋒派現在卻變為了一種時尚。曾經被嚴肅對待的美學先鋒派的反叛精神,現在被當作一種有趣而無害的東西來看待。曾經作為先鋒派主要戰斗對象的官方文化,被知識的相對主義而取代,先鋒派在戰斗當中,卻發現自己的敵人已經消失。先鋒派所追求的新奇與變化,已經被人們所習慣,在日益變化的社會當中,每一個特定的變化都不再新鮮,即便是極端的藝術實驗也不能夠激發人們的興趣。先鋒派藝術的技法也被媚俗藝術借鑒了過去,以此來迎合大眾藝術欣賞的口味。社會變成了一個多元、無限寬容、價值相對的世界,先鋒派的反叛精神成為一種被允許的存在。一個固定的價值等級系統已經很難被建構出來。而靜態平衡成為諸多不可化解的矛盾的一個結果。
從先鋒派欣然的自我毀滅的態度來看,卡林內斯庫認為不能夠認為先鋒派死在了20世紀的任何一個時段,而是說先鋒派的死亡本身就伴隨著先鋒派的發展,這種走向死亡的態度,在先鋒派那里是自覺自愿的。也正是在先鋒派激進反叛所造成的后果中,先鋒派完成了對過去傳統的破壞和反叛,但是卻沒有能夠為世界的重建留下余地。但在卡林內斯庫看來,先鋒派的概念雖然遭遇了危機,但是這個概念并沒有被摧毀或者瓦解掉,反而先鋒派被自身所包含的現代性所面對的難以化解的二律背反的矛盾所保護。
先鋒派在無路可走的時候,后現代性拋棄了先鋒派的苛刻和極端的態度,開始了對先鋒派摧毀一切,并摧毀自身,光明就會自動到來的態度的反思。進入了一種與過去進行對話的態度中,既然先鋒派在完成對傳統的徹底否定之后,卻走進了一種無路可走的狀況之中,那里后現代便認為既然過去不能被摧毀,那就以一種過去需要被修正的態度來重新面對傳統。
卡林內斯庫在《現代性的五副面孔》中從社會學的視角,對先鋒一詞以及先鋒派概念的歷史演化以及先鋒派社會文化背景和理論淵源進行了詳細的考察,把對先鋒派的基本特征概括和分析展現在了這種歷史化的考察之中,勾勒出了以變化和新奇為核心觀念,以否定和發明為基本特征和任務的先鋒派形象,以及先鋒派從反叛、成功再到沉默與自我流放的生命線條。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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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英)蒂姆·阿姆斯特朗.現代主義:一部文化史[M].孫生茂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14: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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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馮黎明.藝術自律與先鋒藝術[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01).
[5](美)馬泰·卡林內斯庫.現代性的五副面孔[M].顧愛彬,李瑞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11.
[6](意)托·波焦利.浪漫主義和先鋒派[J].田延譯.中國美術學院學報,2021,(04).
作者簡介:
張旭東,男,山西長治人,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文學理論、西方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