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遠方更遠的地方

陳傾

長大之前，人間沒有比遠方更遠的地方；長大之后，比遠方更遠的地方，是家鄉。

年少總輕狂，心向遠方，身向遠方。那時遠方是一種意象，遠方是詩，至少是詩發源的地方，遠方是酒，至少是可以飲酒的地方。遠方是五光十色，遠方是意氣風發，人當趁年華正好，白馬輕裘，仗劍走九州。

那時候，我們很難想象一個朝氣蓬勃的人是不向往遠方的，囿于方寸之地，大約更像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妥協。念詩念的都是向青草更青處漫溯，在星輝斑斕里放歌，腦海中浮現的地方，絕不是終年煤灰繚繞的老家。談及死亡，說的是埋骨何須桑梓地，人生何處不青山，身死異鄉也不是沮喪，而是豪情萬丈。

后來離家遠去念書，在網絡上認識了新朋友，她去我的家鄉念書，我在她的家鄉念書，平日互相夸贊對方的家鄉好。我看來乏味無聊的山川，她對我講宿舍是最便宜的山景房，早晨起床去陽臺收衣服，看見窗外山霧迷蒙，隱隱見蒼青，美得讓她心生感恩。而我十月出校去看海，她說十月的海風太冰冷，所有浪漫氛圍都能吹散。我卻靠著岸邊柵欄看海鷗搶食，看得不亦樂乎。

這種時候我們都覺得遠方真好啊，不到遠方如何見山見海見這熱鬧而殊異的眾生。

然而初逢八月十五回不去家，她又問我能不能拍一張家鄉的月亮給她，我照樣拍了，她還我一輪老家的月亮。那月亮真土啊，灰蒙蒙的，像塊霧化了的鐵餅，一如我少年時候看到的那樣。我們卻都不能像平日那樣互相夸贊了，深知月是故鄉明，平常如何遠方好，每逢佳節還是會倍思親。

大約是這個時候才漸漸意識到，或許正如海子所說，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竭盡全力所奔赴的遠方，也不過是另一些人掙脫離開的家鄉。曾經我們何其擅長用各式各樣的美夢將遠方包裹得像是鮮艷奪目的糖，可這層糖衣終究是會剝下的。

當糖衣被我們親手剝下的那一天，反而會訝然發現，那時比遠方更遙遠的地方，是家鄉。遠方既然已經抵達，家鄉就不能輕松自在地回去。得不到，總是渴望，可到達遠方之后，又開始憂愁鄉書何處達。

想家的時候，和家里通電話，總要被笑話也不知道當初是誰咬著牙要往最遠的地方跑，現在后悔了吧。

可真的后悔嗎？

遠方的確是詩，是詩發源的地方，至少是思鄉詩發源的地方。人是不會在家鄉問起“明月何時照我還”的，也只有在遠方，才有那么多的濁酒供人一醉。遠方確實可以白馬輕裘，仗劍走九州，豪氣干云霄。畢竟你很難想象要在遍布七姑八姨的老家，肆意揮發少年狂氣，似乎總要離得遠一點，才好自由自在施展拳腳抱負。面臨遠方和故鄉的時候，就像是手握沒有劍柄的利刃，無論怎么拿都要扎手。去了遠方的不免在冷寂夜晚忍受思鄉之苦，留守在故地的又會在輾轉反側之時面臨無窮的騷動與反問：林中有兩條路，當初我怎么沒有選擇人跡罕至的那一條？

故而雖身處遠方，有各式各樣的寂寥，實在說不出遺憾后悔這四個字。

如果再選一次，還是會義無反顧踏上前往異鄉的那趟車。就像龐博在脫口秀里說的那樣，三十多歲的他坐在飛機上聽到空姐沖外面喊 ：“去上海的還有嗎？”

他真的聽到一個聲音說：“我要去上海。”

那個聲音，是十八歲的自己。

不后悔十八歲的時候興致勃勃沖向遠方，揮揮手道別甚至沒有回頭多看一眼。人生不會再有一個時期，像十幾歲一樣野心勃勃，不管不顧了。生命的重錘從成年之后不停敲打人的脊梁，錘得人老下去，奢望消失，因而不在青春年華去遠方看看，恐怕后面也難有這樣的決心和熱情了。所以勇敢地奔赴，即便會有很多寂寥的時刻。但如若不在異鄉寂寥，也不會如此想念家鄉，不會對那個生長過喜愛過又掙脫過的地方產生那樣深厚又純粹的感激。

也不會發現，遠方實在是一種意象，象征難以到達之地和看不分明的美好。好比會當凌絕頂之后，可能才發現自己并不習慣住在山上，又想念平原耕織的溫馨。可山也并非白白攀爬，沿途風景遍賞過，風霜艱辛品嘗過，回首也坦然。

曾在《撒哈拉的故事》里看過這樣一句話：“生命的過程，無論是陽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嘗嘗是什么滋味，才不枉來走這么一遭！”普通人怕是難有三毛那樣的經歷，能走得那么遙遠，看過那么多世情，但這并不妨礙我們也追逐遠方的陽春白雪，也想念家鄉的青菜豆腐，個中滋味，如人飲水，自己體會自己知曉。

也許站在遠方的時候抬頭看去，你會發現你眼中有比遠方更遠的地方，而你沒有回首來處，看向了更茫茫無際的地方。我祝愿你抵達你夢寐中的遠方，也祝愿你有想回就能回到的家鄉。如若你每逢十五看月亮，那輪月亮灰霧蒙蒙好似鐵餅懸天上，那你興許來到了我心中比遠方更遠的地方。

幫離人多看看那輪月亮吧。畢竟遠方無所有，只有明月孤懸照古今，尚可堪寄托一些情緒，不枉來走這么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