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春 穆艷陽
《牡丹亭》作為經典的中國古典戲劇作品,在近現代流變發展的過程中,以多樣化的再現方式,在劇場、影視、網絡等不同場域空間呈現在大眾的視野中。其中,課植園版昆曲《牡丹亭》在江南園林和昆曲的共同敘事中,記錄了當代藝術家的創作探索之旅,呈現了中華傳統音樂文化符號的當代表達,映照了當代中國人內在審美的文化心理。
《牡丹亭》作為湯顯祖“臨川四夢”系列中的戲劇代表作品,一直是昆劇舞臺呈現和文人昆曲清唱中常演常唱的戲目之一。清末民國,昆曲雖因各種主客觀原因,其劇壇霸主的地位被京劇所取代并逐漸淡出大眾的視野,但昆曲《牡丹亭》中的“學堂”“勸農”“游園”“驚夢”“尋夢”“離魂”“冥判”“拾畫”“叫畫”等折子戲一直在全福班、仙霓社等職業昆班的場上演繹中得以薪火相傳。《錫報》《申報》等近代報刊中也留下了不少劇評家、昆曲愛好者、知識份子等群體有關昆曲文化的普及以及傳承復興的深入探討[1]。隨著電影技術的傳入與發展,昆曲《牡丹亭》以影像的方式留下了戲曲大師們個性化詮釋的獨特方式,其中比較經典的有1960年北京電影制片廠出品,梅蘭芳、俞振飛兩位京昆界大師合作的《游園驚夢》;1986年南京電影制片廠出品,張繼青、王亨愷主演的昆劇《牡丹亭》等作品。2001年,昆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2004年,以全本形式舞臺呈現的青春版《牡丹亭》進入大眾的視野,從蘇州大學、北京大學、南開大學、南京大寫、復旦大學、同濟大學等國內高校到美國伯克利加州大學、美國密歇根大學等國外高校的巡演,不自覺地在年輕學子群體中進行了一場潤物細無聲的“文化喚醒”。此次巡演引起了業內諸多的關注,也成為昆曲藝術在新的時代煥發生機的重要契機。隨后,各大昆劇團爭相演繹《牡丹亭》,出現了劇場版、廳堂版、園林版等不同的版本,再現了歷史中不同場域的昆曲演繹,給當代廣大昆曲愛好者帶來了多樣化的觀劇體驗和審美享受。其中,實景園林版因其獨特的觀劇模式、帶給當代觀眾浸入式的觀劇體驗而備受關注。本文是以筆者在朱家角課植園實地觀賞《牡丹亭》的藝術體驗引發,結合相關MV作品《偶然間》、2011年上海電視臺七彩戲劇頻道“戲劇大舞臺”專欄的訪談《尋夢· 張軍專訪》,以及2012年電影紀錄片《尋夢·牡丹亭》等素材內容,來探討實景園林昆曲《牡丹亭》的當代敘事和文化意蘊。
一、當代藝術家的創作探索之旅
自2009年實景音樂演出《印象劉三姐》橫空出世以來,實景音樂劇、實景昆曲等體裁的作品相繼問世,前者以《天門狐仙·新劉海砍樵》開先河,后者則以2010年課植園版昆曲《牡丹亭》為代表。在這兩部作品中,音樂家譚盾均為主創團隊的藝術總監,引領了整部作品的藝術定位與文化品格。實景音樂劇《天門狐仙·新劉海砍樵》借用“音樂劇”這種舶來音樂體裁,對中國民間文學題材進行當代演繹,傳達悠久的湖湘文化精神;實景園林昆曲《牡丹亭》,則借用園林和昆曲等傳統藝術承載手段,折射江南文化意蘊,傳達當代人的內在審美訴求。
作為中國首部實景園林昆曲作品,課植園版《牡丹亭》亦是昆曲藝術家張軍在其職業生涯中,從演員身份向創作者身份轉型的首部作品。在該作品首演之前的整個創作過程中,張軍經歷了演出場域由劇場轉向園林的空間變化后,所帶來的一系列前所未有的藝術創作體驗,并由此獲得了不一樣的表演經驗,進而“重新打造了表演的創作觀念”。體現了藝術家在藝術創作過程中不斷碰撞出新的藝術語言,拓展藝術邊界,進而塑造藝術形象、表達藝術夢想的探索之旅。該版《牡丹亭》于2010年6月5日在課植園首演,后又于同年10月在上海世博會期間亮相。隨著知名度的不斷提升,實景園林昆曲《牡丹亭》此后成為每年春秋兩季在課植園內常演的劇目。
位于上海青浦區朱家角的課植園,始建于1912年,歷時十五年落成,距今有百年的歷史。園林中,包括了富有江南特色的假山水池、石碑長廊、亭臺樓榭等元素。課植園版《牡丹亭》內容緊湊,演出總時長約為一個多小時,以男女主角杜麗娘和柳夢梅的愛情故事為主線,將故事濃縮成驚夢、離魂、幽媾、回生等四回目。在整場表演設計中,主創團隊充分運用了園林的空間與景物來進行場景的分配、音響的呈現、舞臺的調度、舞蹈的編排;音樂上則以原劇目中【皂羅袍】【好姐姐】【繞池游】【山桃紅】【山坡羊】等曲牌為核心,加入了打擊鼓樂、古琴等音樂元素,在古今對話中展開了一場杜麗娘與柳夢梅的青春之戀,充分調動了現場觀者的聽覺、視覺和感覺。
中國傳統文化在歷史的演變中,以各種形式作為載體傳情達意。中國古典園林與音樂是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具象化表達方式,這些方式以相應的藝術作品承載其思想內涵。江南園林是中國古典園林的重要類別之一,課植園版《牡丹亭》的當代演繹,既是中國園林與音樂在現實時空的雙重表達;也是江南園林的九曲環繞與昆曲的百轉千回在藝術層面同質異構的共同敘事。
二、江南園林與昆曲的同質異構
在昆曲發端、發展、繁榮的歷程中,一直與中國古典園林結下不解之緣。回溯至明清時期的江南一帶,構園筑宅是士夫鄉紳在現實中構建的精神家園,園林中的亭臺樓榭、草木花鳥,無不體現著這個群體的審美趣味與精神訴求。這些士夫鄉紳曾在園內興建家班,自娛之余用來款宴賓客,由此推動了昆曲在創作、唱腔、表演、流派等各個維度的演變與發展。以歷史上著名的昆曲曲派“無錫唱口”為例,在其發端、發展的過程中,與明代鄒迪光所建的“鄒園”(即愚公谷)、清代秦松齡改筑的“寄暢園”、侯杲所筑的“亦園”等園林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明代潘之恒曾在《亙史·原近》《鸞嘯小品·技尚》等文章中對愚公谷主鄒迪光的音律造詣有過不少描述;清初散文家余懷在游過無錫寄暢園后所作的《寄暢園聞歌記》,不僅是昆曲史上一篇重要的考證文章,亦是今人懷想寄暢園昔日輝煌的濃重筆墨。
具體到昆曲《牡丹亭》,從作者、劇情、文辭、劇中人物等維度或明或暗俱蘊含著豐富的園林元素:劇作者湯顯祖,曾受邀至無錫“愚公谷”觀演鄒迪光家班所排演的《牡丹亭》和《紫釵記》;《牡丹亭》的核心劇情在園林中發生、衍變,與之相關的《游園》《驚夢》折子戲,是全劇敘事的核心,后續發生的一系列事件亦都以此為基礎;名句“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則是《牡丹亭》中女主角杜麗娘在面對滿園春色時的懷春之嘆、青春之慨。凡此種種,都成為了在課植園中再現昆曲《牡丹亭》愛情故事的歷史與文化根基。以坐在課植園的“水月榭”中觀賞《牡丹亭》的觀眾視野出發,“水月榭”右側用來擺放必備的擴音設施;與水月榭隔水相望的,則是以亭臺石階為核心,由水上棧道、林木山石、木質棧道等組成的演出舞臺,樂隊演奏人員則隱在亭子右側后方的“鏡清堂”。琴簫悠揚,鑼鼓輕奏,竹葉沙沙,“在有限的時間里,昆曲通過高密度的程式化表演,實現無限的敘事空間;園林跨越空間的界限,通過空間類型的有機組合,實現超越類型的敘事目的[2]。可以說,昆曲《牡丹亭》從古代的文本跨越到當代的園林,為抽象的文字賦予了典雅的空間,契合了當代觀眾的審美訴求,傳達了中國園林文化和昆曲文化的精神內涵。
三、傳統音樂文化符號的當代表達
文化是一個民族的根基,中國的歷史源遠流長,其文化的內涵也相當廣泛深厚。“在文化的傳承與發展中,許多意象延續下來,成了特定的符號。另一方面,隨著現代傳播方式及人類情感方式的變化,意象的表達方式也或多或少的發生了一些變化。”[3]在實景昆曲《牡丹亭》和其同系列的MV《偶然間》的當代演繹中,集中了昆曲、古琴、工尺譜等戲曲、樂器、樂譜等獨特的中國音樂文化符號,前兩者為文人文化符號的表演外顯,樂譜則在文本的基礎上賦予了其時代的新意。
(一)文人文化符號的表演外顯
縱觀昆曲藝術的發展歷程,不難發現文人知識分子從一開始就在昆曲的創作、表演、欣賞等多個環節深度參與其中。《牡丹亭》《長生殿》《桃花扇》等名作折射出這一群體的集體文化心理,“尤其是湯顯祖的《牡丹亭》,從人本立場出發對至情、生死的試煉和感嘆,都是上層知識界內心的真誠吐露”[4]。在曲唱方面,昆曲逐漸形成了舞臺“劇唱”和文人“清唱”兩大唱曲體系。在這兩大唱曲體系發展流變中,簫笛始終是伴奏樂器中的主角。
古琴,歷來是中國古代文人精神和音樂的象征和符號。在古代文人“琴棋書畫”的四大必修課中,“琴”占據首位。彈奏琴曲“九弄”亦曾是隋煬帝時期文人取仕的必要條件和必備技能。
在課植園版的《牡丹亭》中,除了主奏樂器簫笛外,音樂編創的一大亮點為古琴場景的呈現和古琴音樂的運用,貫穿全劇始終,成為昆曲敘事的一條重要隱線。琴聲與簫笛聲、人聲以及流水聲、風聲、竹葉沙沙聲、山石的共鳴聲等自然聲響相互交織,營造了如夢如幻、虛實相生的意境。
(二)樂譜文本符號的視覺傳達
工尺譜曾是我國傳統音樂發展中影響較大,普及面較廣的一種譜式。工尺譜亦是昆曲的重要記譜方式,如昆曲曲譜中比較經典的清代的《九宮大成南北詞宮譜》、葉堂編撰的《納書楹曲譜》、王錫純編輯成書的《遏云閣曲譜》,民國王季烈所編《集成曲譜》以及俞粟廬所編《粟廬曲譜》等均為工尺曲譜。這些曲譜不僅是記錄音樂的一種文本方式,也是當代中國人理解傳統音樂的重要文化符號。
課植園版昆曲《牡丹亭》主創張軍演唱的國內首支昆曲單曲MV作品《偶然間》,是由《牡丹亭·尋夢》中的曲牌【江兒水】嬗變而來,其工尺曲譜來自于我國民間刻印的第一部大型曲譜巨著《納書楹曲譜》。課植園亦為該MV的主要拍攝場所。整首MV作品以昆曲《牡丹亭》的場地搭建、劇目排演、劇情片段呈現等為背景,用蒙太奇的手法與人聲一起鋪陳開來,可視為課植園版《牡丹亭》的番外篇。該MV畫面中,在展現場景、傳達人聲、呈現唱詞的同時,以旁譜的手法為觀眾呈現了工尺譜的板眼和音律。這種運用現代科技使樂譜文本視覺化的手法,使觀者實現了聽覺、視覺一體化的藝術體驗,完成了曲調、唱詞與樂譜的同步傳播。
綜上所述,通過對實景園林昆曲《牡丹亭》的分析,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論:
第一,中國傳統文化以建筑、戲曲、音樂、繪畫、服飾、武術、醫學、古玩等為物質載體,具象表達中華精神文明。經過歷史的積淀、歲月的洗禮,這些載體逐漸衍變成中國文化特有的符號意象,運用于當代中國的人文化生活中。當代人通過園林版昆曲《牡丹亭》的沉浸式體驗,被自然滋養,為文化浸潤,在審美心理得到滿足的同時,身心亦得到了療愈。
第二,不管是實景園林昆曲《牡丹亭》中杜柳二人愛情故事的完整呈現,還是其中單個曲牌片段式的表達,不僅僅是詮釋原作中杜梅二人“愛情超越生死”的青春主題,亦是藝術層面更高維度上通過再現園林美、昆曲美去呈現藝術家更高維度的創作探索之旅,亦如MV作品《偶然間》片尾呈現的字幕“尋夢已始,尋夢未完,行走在此間,心已有彼岸”。
第三,科技的深入發展,傳播媒介的不斷迭代,為實景園林版《牡丹亭》的再現賦予了新的傳播方式與場景。以傳統為根基,以當下為主線,將傳承與創新巧妙結合,將古代與現代連成一線,從全新的視角豐富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內涵。
最后,京劇、黃梅戲、越劇、川劇等劇種也都移植上演了《牡丹亭》;有的還拍成了影視劇,如2009年上映,由昆劇表演藝術家華文漪、岳美緹擔任藝術指導,CCTV新影制作中心攝制的越劇電視連續劇《牡丹亭還魂記》。《牡丹亭》中的曲牌音樂也成為作曲家創作的重要素材,如首演于2018年,由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主任、博士生導師郝維亞教授為竹笛與室內樂隊而作的《牡丹亭夢》中,引用了“驚夢”中【皂羅袍】的音調。2023年1月,蘇州大學出品的獨幕劇《牡丹亭音樂傳奇》,是在昆曲《牡丹亭》的唱腔旋律基礎上,結合鋼琴、大小提琴等西洋樂器進行的跨界創作。這些嘗試進一步延伸和拓展了昆曲藝術的戲劇內涵和表現張力,對當代昆曲藝術的傳承發展提供了新的路徑。
注釋:
[1]李曉春:《〈錫報〉上海版“游藝座”專刊中的中國傳統音樂類型與內容述略》,《音樂生活》2022年第4期,第63-65頁。
[2]王祺雯:《江南園林的戲劇性——昆曲與園林的同構性閱讀》,中國美術學院碩士論文,2017年,第2頁。
[3]湯雙平:《中國古典意象在現代視覺藝術中的演繹》,揚州大學碩士論文,2011年,第30頁。
[4]余秋雨:《笛聲何處》,《古吳軒出版社》2004年5月版,第24-25頁。
李曉春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音樂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穆艷陽 江南大學人文學院22級音樂與舞蹈學專業碩
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