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偉章
其實,她是不太愿意接聽那個電話的。這天上午,手機鈴聲響起時,她坐在床沿抱著嬰兒,撩起衣襟正在哺乳。她有須臾的遲疑,手緊托住裹著尿不濕的屁股,讓嬰兒盡量偎依在懷里,騰出另一只手扭過身去,從床頭柜上拿起手機。她掛斷電話的那一刻,有種莫名的情緒在心里揮之不去。
十一月的天氣,秋意漸濃。她喂完奶抱著嬰兒瞧著窗外,從窗口能看見小區參差不齊的樓房,樓底下有人在遛狗或閑聊,還有幾個孩子在追逐嬉鬧。樓宇間的樹木在季節里開始顯得黃綠駁雜。她有些心神不定,瞧著樓底下延伸到小區側面的大門,感覺那個電話就像某個人貿然闖入她的生活。
陽光映照在窗上,她回想起諸多瑣事。她大學畢業,接著按部就班,將簡歷雪片一樣發送出去。
不久,她便有了份工作。緊接下來的幾年,戀愛、買房、結婚、生子,一件件事情接踵而至,還來不及回首,已然在歲月里掠過,從大學時期的憧憬,回歸到現實的平庸,步入了人生的另一條軌道。她覺得這一切都很正常,除了有些淡淡的慨嘆之外,對此并沒有感到驚訝或不滿。她和大多數人一樣,擁有著各自的生活。
她的住房條件并不寬敞,兩室一廳的房子,六十幾平方米,三個人居住顯得有些逼仄。婚前買房的時候,她和他斟酌再三,動用了全部積蓄,找了好幾家房屋中介,在價格上錙銖必較,最終首付選擇了這套房子。
男人的薪水并不高。她在一家文化策劃公司上班。懷孕八個月的時候,男人對她說,為了孩子,不要去上班了,我會盡量賺錢。她沉吟未語。她生完孩子,迫不得已只能辭退工作,不再到公司去上班,權且充當起全職母親,扮演起新的角色。對整個家庭而言,缺少了那份收入,加上每月的房貸,她雖然節儉,經濟上明顯拮據,捉襟見肘。
生活變得倉促且瑣碎。她在家照看兒子,大多數時間會在居室忙碌,從臥室到客廳或廚房。她每天起床,給嬰兒喂奶、換尿布、清洗衣物,趁嬰兒睡著時,抽空去買菜、燒飯、操持家務,將房間打掃干凈,這種忙碌甚至延伸到夜晚,半夜醒來需要哺乳、換尿布,睡眠被分隔成幾段……每天如此,像某個電視劇反復重播。日子水一樣流過。
男人性格敦厚,早九晚五,晚飯前會準時到家,是讓人能放心的人。生活的壓力,她會感到無奈,心情變得憂郁,像陷入某種窘境。她覺察到自己的邋遢,從鏡子里看到了臉上的疲憊。她有時候會想,嫁給一個男人,就像嫁給人生。她心里多少會滋生后悔。
兒子五個月大了,長得卻越來越惹人喜歡,胎毛已經褪去,粉嘟嘟的臉龐,清澈晶亮的眼睛,嘴巴微微張開笑著,捏著小拳頭手舞足蹈,整張臉變得生動活潑,那種神態滲透進心底,特別是睡著時的樣子更讓人疼愛。嬰兒剛出生的時候,她完全出于本能的愛,就像自己生命的種子,賦予或完成一種使命,而現在終于明白愛意味著什么。她俯身在他臉頰上親吻,瞬間心里盈滿暖意,所有的疲憊與操勞,被激發出來的母愛代替。
這一刻,她覺得母親這個身份,是女人一生最神圣的,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她愿意放緩腳步,傾其所有,陪伴他一起成長。她不知道嬰兒像自己,還是像他更多一點。
午后的陽光變得慵懶。她把嬰兒放在床上,將晾曬的衣物收回來,折疊整齊,放入衣柜。從上午延續至午后,她惦記著那個電話,心里一直在糾結,糾結去還是不去。
上午,她拿起手機摁了通話鍵,她不清楚是誰打來的,對著手機“喂”了一聲。電話里靜默了一會兒,對方似乎在猶豫,在確定她的身份,隨后便傳來笑聲:“我是Y。”她覺得聲音熟悉且陌生,但很快想起了Y。她瞬間有些激動。
大學畢業幾年過去,她和原來的同學很少聯系,起先偶爾還有個電話,之后少了,婚后幾乎沒有什么來往。日子久了,平時不易想起,不過一經提起,所有的回憶都回來了。她頭腦里閃現Y的模樣,思緒紛至沓來,一時竟不知從何說起。
“我是Y。”Y重復了一遍。Y的聲音也有些激動。她對Y的印象,還滯留在以前。
Y說:“你過得好嗎?”Y的問候把她拉回到了現實。
她倉促間敷衍地回答:“還算過得去。”
Y的聲音有點夸張,在電話里戲謔地說:“你長得這么漂亮,在學校品學兼優,‘還算過得去,這是在擠對我們。”她似乎有些窘迫。
Y說:“好幾年沒見面了,許多同學想見面,一起聚聚吃頓飯,委托我聯系。今天晚上,AA制,你一定要來。稍等一會兒,我把時間和地點發在你手機上,不見不散。”她覺得突兀,還在猶豫,Y已掛斷了手機。
她心里躊躇不決。她揣測AA制聚會,這頓飯要二三百元。她不僅是因為錢的緣故,雖然手頭上緊點,還不至于吝嗇到這種地步。她心里有種說不清的感覺。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大學畢業各奔東西,有的下海經商,有的仕途沉浮,有的漂洋出國,每個人都有不同境遇,會有不同的活法。她有些心不在焉,在居室里走來走去,一時拿不定主意。
繼而又想,幾年間各自的生活變得匆忙,聚在一起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想起老同學熟悉的臉龐,又有種莫名的感動,被回憶與想象滿滿地占據。
她不是一時心血來潮,除了激動之外還有點好奇,想起Y的聲音,知道這是情義。她猶豫了很長時間,決定去參加聚會。她想,這樣也好,免得糾結。
她做好晚飯,給嬰兒喂奶,哄他入睡后放在床上,給他蓋上一條薄的絨毯,想了想害怕他翻身摔到床下,又細心地在他身邊墊個枕頭。她走進衛生間,對著鏡子扯下扎頭發的繩圈,拿起木梳重新梳理頭發,從衣柜里翻出那套出門時穿的淺色套裝裙。
她白皙的皮膚略微有些暗沉,身材也有了明顯變化,稍微梳妝打扮后,人顯得精神許多,鏡子里出現一張姣好臉龐,她穿上套裝裙,仍然很有氣質,有種女性成熟的韻味。
她心里琢磨,晚上六點鐘在酒店聚會,加上路上時間,總共兩個多小時。男人每天下班,就像約定俗成,晚上六點鐘前能按時到家,準時得就像列車時刻表。她給男人發了一條短信,安頓好一切,看了眼嬰兒,輕輕掩上房門離開家。太陽正在建筑物后隱沒。
這是家較為高檔的酒店,能看見窗外璀璨的夜色。她走進包房時,人已基本到齊,老同學見面,自然很高興,瞬間恍如時光倒流。重逢能給人帶來欣喜,歲月過濾掉許多雜質,會有某種未知的新奇感覺。
酒菜很快就上來了。酒席上氛圍更加熱烈,大家興致很高,互相問候打著招呼,氣氛融洽起來。之后話題自然而然轉入到了年薪收入、行政級別、住房面積、開什么車……有些故意的,又像是隨意的,夾雜著某種炫耀,侃侃而談。她瞧著昔日同學衣冠楚楚,一個個興高采烈的神情,心里有些別扭,感到了自慚形穢。
J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他稍微偏矮的個子,已略顯發福,飽滿的臉龐在燈光下熠熠生輝。在這桌同學中,他的興致最高。他酒量不錯,不斷擺動著手,滔滔不絕,顯得趾高氣揚,儼然成為這桌上的主角。
她依稀記得在大學的時候,她在班里是出類拔萃的,無論學習和形象上都無可厚非。
大學里環境不錯,樹木蔥郁,綠草如茵,充滿青春氣息。她喜歡行走在校區樹蔭下,聆聽微風吹來時樹葉簌簌的聲響,看著琥珀色陽光透過樹枝間灑落下來,感悟到心曠神怡和良好的氛圍。
她和Y一個寢室,早晨,她們差不多時間起床,她和Y走得最近,經常一起去吃飯、上課、散步,或在圖書室逗留。Y身材嬌小,長得還算順眼,有種女孩的嬌柔。
從大二第一個學期開始,她嗅到某種曖昧氣息,在周圍若有若無飄蕩。起初只是一種感覺,她和Y意識到有異性的目光在身上逡巡,暗下有雙奇特的眼睛窺視著她倆。她對異性的目光和那雙奇特的眼睛心生厭煩。
大學里許多同學會嘗試戀愛,或明或暗試圖體味性與愛情,渴望而又朦朧,充滿了浪漫和幻想。當然這和未來與婚姻并非絕對有關,更像是課余的一種游戲,津津有味且樂此不疲。她在這方面反而成為異類。
她心存疑惑,私底下詢問Y:“你戀愛了?”Y明白她的意思,既沒有承認,也沒有辯解。她的猜測還是被證實了。
這天上午,她和Y上完課后,正在食堂吃午飯,驟然下起一場雨,天地頃刻間籠罩在了雨霧里,許多同學猝不及防,在校舍間倉促奔跑躲雨,操場和遠處的樹木一片煙雨浩渺。少頃,雨霧中一個人影也沒有了。雨瓢潑而下,風助雨勢越下越大,刮到臉上有些涼意,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
她和Y下午還有課,食堂到教學樓,有幾百米距離,她和Y都沒有帶傘,在食堂門口焦慮地等待著雨停。正在此時,J穿著雨衣拿著雨傘從雨霧中走來。
兩天后,她問Y:“那個男的是J?”她知道Y把雨傘還給了J。Y兩手緊攥著衣角,微微仰起頭來看著她,眼睛里盈滿期待,神情竟然有些緊張,隨后臉頰赧然紅了。
她猜想大概就是這么回事。Y眼睛仍然盯著她,須臾,嘴角扯動了一下,突然脫口而出:“他暗戀的是你。”Y稍側過臉去,神情由期待變成失落,油然而起嫉妒之意。她大吃一驚,瞬間驚呆了,不安的目光注視著Y,心里像被什么蜇了一下。她不知道是誰會錯了意。
過后,她明顯覺得荒謬可笑,她根本沒有這種想法。她對J的印象是:他在班里是個不務學業的人,每次期末考試幾門課不及格,補考后才能過關。當然,她并不是想刻意貶低J,不僅僅是針對J,而是對這種事情不感興趣。她不屑于理睬J。
她想起J心里很不舒服,驚訝于自己是被獵捕的對象。她并不喜歡這種感覺。她甚至害怕起來,有那么一段時間,她盡量躲避J的目光,會故意繞著他走開,希望能從J眼睛里看到沮喪或退意。她的冷漠實際上明確拒絕了J。
暗戀與被暗戀,各有各的心境,她不知道J是怎么想的,至少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對她而言,許多回憶就像飄零的枯葉,在季節的更迭里被遺忘,大學里所有的生活,只是個塵封的故事。
酒席上話題仍然在延續。同學聚會大多數如出一轍,女人喜歡談穿著,談化妝品,談婚姻,男人喜歡聊段子,聊人事變遷,聊漂亮女人,恭維有權或有錢的人,除此之外似乎沒有其他可談論的。縷縷熱氣縈繞升騰中,杯來盞去,意猶未盡,玻璃杯碰撞發出悅耳脆響,和此起彼伏的說笑聲交織,形成一張聲音組成的網。
其實,她對這種場景是不熟悉的,心里是抵觸的,她對這些話題,興趣索然。幾年過去,她面對他們并不了解,一切只停留在回憶層面,反而有種隔閡與陌生感。這天晚上,不知為什么,她喝多了。酒席散后,J說送她回家,駕車徑直開到賓館。
她被攙扶到床上,感到頭暈目眩,口干舌燥,酒往上涌,胸口在灼灼地燃燒。她困惑地看著J模糊的臉龐,嗅到了空氣里不安的氣息,回憶飄浮上來,就像某件事情再度續上。J的臉上有種自負,輕慢的目光看著她,這讓她很吃驚,身體微微顫動。
她竭力躲避他,有一瞬間,感覺到了煩亂、沮喪之外別的東西,恐懼隨之襲來。他俯下身吻她的臉頰、額頭、嘴唇。她意識到某種令她害怕、預料之外的事情發生,神情明顯局促與惶惑,臉上呈現毫不掩飾的慍怒。
她體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不適,有種虛幻且不真實的感覺,頭腦里模糊地蹦跳出兩個字:出軌。她感到了莫大的屈辱。她覺得這一切,仿佛蟄伏在命運里,是蓄謀已久的?她竭力掙扎、抵抗著,卻渾身乏力,身體的不適反應,讓她難堪和憤恨。
她鄙夷地看著他,散亂的目光越過他肩膀,看著天花板橘黃色燈光,有種尖銳的聲音在心里劃過,似乎有種東西在下墜,飄浮的心跟隨著在朝下沉。她知道有些東西永遠丟失了。
夜渺如塵埃。她和他沒有一句對白,整個過程像無聲電影。J很晚將她送到家門口,塞給她兩萬元人民幣。她頭腦紊亂,感到恓惶且嫌惡。她不想要他的錢,別過臉離了開去。
夜浸入涼意,風掠過樹梢間,路沿旁枯葉在驚恐地移動。她腳步踉蹌,慌亂地回到家里,一頭闖進衛生間。她感到惡心,一直想嘔吐,清楚心里一方凈土被玷污了。她感到無與倫比的卑賤,覺得身體骯臟不堪,皮膚起了雞皮疙瘩,擰開水龍頭拼命清洗著,想沖刷掉身上污穢,水珠順著她身軀不斷流淌下來。
居室里有種難以置信的寂靜,除了單調的水聲,所有的聲音仿佛靜止了。她忽略了這種不應有的寂靜。
她倉促地穿上衣服,從衛生間沖進臥室,更大的不幸等待著她:嬰兒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墊在邊上的枕頭覆蓋在臉上——他餓醒后,嘶啞哭鬧,小手抓到枕頭朝嘴邊移動,窒息而死。她怔住了,瞬間感到腳下在塌陷,整個世界在分崩離析。
她一直陷入自責、不能自拔的痛苦中。辦完嬰兒事情的第二天上午,她和男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男人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朝北客廳光線有點暗淡,增加了這種凝重的氣氛。他詢問她那天晚上發生了什么。她清楚這是個繞不過去的問題,她不想隱瞞事情真相,毫不掩飾地告訴了他。
空氣仿佛凝固了。
男人臉上仍然沒有太多表情。她從他沉郁的眼神還是窺視到了某種憎恨或譏諷,那眼神只是一瞥,卻刻在了她心里。他明顯受到巨大打擊,不愿接受這樣的事實。他神情黯然,沉默了一會兒,仍然沉默著,隨后站起身,繞過她身前,一言不發地離家走了。她能預料到這一切。她心里一下子空了。
那天晚上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她呆立在床前,后悔無以復加。她沒有哭泣,把嬰兒緊緊摟抱在懷里,就像嵌入自己的體內。他在她子宮里待了近十個月,在這世上僅存活了五個多月。她難以接受這一現實,感到撕心裂肺般疼痛,像一塊肉活生生被扯下來,整個心被痛楚與不安吞噬。
她在床上躺了三天,心里一片混沌,神情變得委頓,滿腦子充塞了嬰兒的影子。她不斷想起和嬰兒在一起的場景,而現在這種真實的畫面消失了,像生活中至關重要的情節被徹底抹去。她感到生活靜止了,生命失去了動力,在毫無目標地漂泊。她每天不再需要給嬰兒喂奶、洗澡、換尿布、清洗衣物,半夜醒來后哺乳,倉促地忙碌家務。
她陷入痛苦里,像掉進陌生世界,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她知道這一切不可能改變,失去嬰兒的那一刻,便失去了整個人生。她寢食難安,失魂落魄,變得羸弱,心被一種巨大的空虛攫住。她倏忽間,會聽見嬰兒的聲音,陡覺驚醒了嬰兒,連忙側轉身去,床上則是空的。
她晚上難以入眠,緊緊抱著嬰兒的遺物,潛入半睡眠狀態,迷迷糊糊被嬰兒的啼哭聲驚醒。她條件反射地坐起身,習慣且嫻熟地撩起衣襟,隨之手在胸前停住了,不由自主地漸漸松開,衣服從胸前滑落下來。
她獨自坐在那里,將嬰兒剩余的尿不濕打開,接著又折疊起來,反復地打開折疊起來。她浸透在暗夜里,忽然有種想哭的欲望,想就此躺下去的念頭。男人走了,她能理解,更多的是一種麻木。她一直會思念嬰兒,這些思念綿延不絕,卻因為失去而倍感絕望。
她不知道是怎么挨過一天的。她走在街上,心里惘然,眼前的一切變得陌生,有種不屬于自己,夢魘般不真實的感覺。朝前過去是地鐵站。馬路旁公交車停靠站臺,等待乘客上下車,關上車門緩緩駛離。
她游移的目光瞧著熙來攘往的行人,看見年輕母親抱著嬰兒,或推著嬰兒車經過,她癡迷的目光緊盯著嬰兒,有種想親吻與摟抱的沖動。看見人家投來驚詫的眼神,臉上呈現出尷尬與無奈,心里充滿了惆悵。
她站在路旁,恍惚良久,產生起幻覺,看到每個嬰兒,感覺回到十月懷胎狀態,聽見嬰兒在心底里呼喚。她落寞寡歡,變得煩躁,甚至有些慌亂。她會站在街上很久,看著過往行人,聽著車輛駛過的嘈雜聲響,期待有一個母親抱著嬰兒出現。
她懷疑自己得了抑郁癥。太陽在緩慢滑落,將樹影映在路面上,斑駁而迷離。街市融在暮色里,如籠著虛幻的夢。
她記得初次和男人在咖啡館見面,她和他坐在一起感覺有點滑稽。
誰都難以預料面前的陌生人,或者下一次再下一次的約會,將會是陪伴自己人生的人,這對任何人都是未知數。她是經人介紹抱著隨意的心態去約會的。他長得并不帥氣,五官還算端正,穿著西服,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
看得出他很拘謹,顯得謹小慎微,有些手足無措,大部分時間不敢直視她,目光緊盯著桌上的咖啡,或盲目地逗留在別處。她起先有些不自然,但很快從容了許多。他不屬于夸夸其談的人,甚至讓人感到有點木訥。她憑本能相信他是個本分的男人。她和他相處二十來分鐘,很快結束了第一次約會。
她對他沒有特別好或不好的印象。她大學畢業后,并不缺乏異性的追逐,包括親戚同事朋友的介紹,甚至是父母越俎代庖的愿望。她不是個高不成低不就的人,她在這方面一直不太有心計。
她和他來來回回交往了一年多,最終還是和他生活在了一起。對此許多熟人頗有微詞,婚姻有時很難說得清楚,就像在某個拐角偶爾相遇,她也有些驚訝,怎么會選擇他,心里卻有種踏實的感覺。
婚后,她能夠想象得到,生活平淡且乏味。她和他基本上沒有浪漫的故事,從認識至今的每次情人節,他沒有給她送過一枝玫瑰花,他也很少會陪她去逛街,即便有也是屈指可數,兩人很久沒有去看電影,一年或者更久,她記不得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男人繼續在穩定的單位工作,除了上班和下班,月底將工資如數交給她,或間隔幾個月時間,偶爾到鄰省出差,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她每天下班回家,將替換下來的衣服扔進洗衣機,然后忙碌著做晚飯,順便把凌亂的居室收拾干凈。晚上,她會躺在床上看一會兒書,有節制地玩一會兒手機,他則喜歡看新聞聯播節目,足球比賽和其他體育賽事,將時間在各自的沉默里打發掉。
她有時覺得,他的存在是天經地義的,又是可有可無的。日子周而復始。她生活得并不闊綽,每個月還銀行貸款,有了嬰兒辭退工作,經濟上更入不敷出。她時常會為月底幾天的囊中羞澀感到難堪。
她和他有了房子后,沒有感到由衷高興,心里反而有種負擔,覺得辛辛苦苦,背負巨額房貸,未必物有所值,日子變得艱澀且庸碌,冗長得盼望不到盡頭。
有時熄燈以后,他面孔朝著她,燃起熾熱的目光。她明白他的意思。她感到心情壓抑,盡量挪開他的手。并不想和他水乳交融。當她被他壓迫著的時候,會莫名地生出煩亂,反而容易激起他的占有欲。他是她的男人,她會容忍他的魯莽和笨拙。她用冷漠抵御他的欲念。他變換姿勢,試圖刺激她,在未生育前,她會和他一起燃燒起來。
窗簾沒有拉嚴,微弱的光亮漏在地板上,一直延伸到床腳旁。她有些麻木,任其擺布,更像敷衍了事,想盡快結束這種事情。他動作緩慢下來,略感詫異地瞧著她,隨即顯出窘迫神情。
她心情復雜,想責怪他的粗魯,又感到有些愧疚,腦子里閃過混雜念頭:如果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會是怎樣的生活狀態?只是這種心緒一晃即逝。
休息日,男人會裝模作樣走進廚房,單手撐在廚房門框上,或兩手抱在胸前,看著她燒飯炒菜。
她明白他心思,輕聲調侃地說:“你想學著做飯?”
他說:“白天,你趁嬰兒睡著時,也盡量瞇一會兒眼睛。”他的聲音漂浮在廚房里,沒有太大實質性意義,但她明白他是關愛自己。
她知道他不善侈談,平時說話言簡意賅。他拐彎抹角地會偷偷學著做家務,或在廚房里笨手笨腳露上一手,盡可能挑選最小最差的水果吃……諸如此類事情。
她心知肚明,知道他是個循規蹈矩的人,沒有太多的欲望,事業上也不太可能出人頭地。她依稀會看到他臉上的笑意,這種笑意背后蘊藏著的暖意。他是一點點滲透進她心里的,她像熟悉這座城市一樣熟悉了他。
他依然是早出晚歸努力工作,當然,經濟上的壓力、責任感會更重。她有時候會想,想要的生活是怎樣的,平淡中也并非全然沒有喜悅。他每天上下班,她在家等待他,半夜醒來他在身邊,不用去操心他在干什么,或者明天會怎樣,日子過得安穩踏實。
吃過晚飯,他在臥室里抱著嬰兒,左右搖晃哄著嬰兒,逗得嬰兒手舞足蹈,嘴里發出“咿咿呀呀”的笑聲。她心里愉悅,嘴上埋怨他,這樣嬰兒會越來越難帶。他抱著嬰兒顯得笨拙,之后會變得有模有樣,眼神里便存了一份幸福。
她清楚他究竟還是個顧家的男人,這種輕松和快樂會沖淡或緩解她的壓抑。有時候,他和她在床上做完那種事情,他喜歡摟抱住她,輕輕撫摸她光潔的后背,親吻她柔軟的頭發。她臉頰紅了,這種微小動作讓她心生感動,營造出兩人的秘密與愛的感覺。
其實,她知道他愛這個家,溫情篤厚地愛她。
落日在窗欞上隱褪,天色漸漸黯然下來,臥室里光線更加暗淡。她陷入在巨大的孤獨與寂寞中,心里被纏綿的回憶和莫名的感觸滿滿地占據,生命中這段平凡的日子不經意間變得刻骨銘心。
她試圖回到之前度過的時光,一些過去的畫面,一些生活的瑣事,像電影片段清晰地呈現。她和他在一起久了,一成不變的生活之后,習慣了這種家的感覺,每當想起家,想到的就是這種熟悉的氛圍,在其走動的空間和景致。也許這就是生活本質的東西。
她仍然一個人呆坐在臥室床旁,等待著黑暗從窗外潮水般涌入。她原以為聚會很快會結束,短暫的交替時間,男人會按時到家。
她在頭腦里假設過這樣的情景:她回到家推開房門,男人抱著嬰兒在燈影里迎接她,她臉上呈現欣慰與短暫的歉意,這會讓她感到溫馨。她也推演過其他可能:如果沒有接聽那個電話,如果糾結后放棄去聚會,如果……她沒有想到他加班,更沒有注意到短信,生活像不期然開了個玩笑,她難以置信不幸那么簡單地發生,突如其來不經意的意外,輕而易舉地將一切擊碎。
她感到讓人心生暖意的東西正在日漸遠去。她想生活總有落幕的一刻,能放下這一切不是很好嗎?她這樣想著痛苦會緩解一些。她期待平靜而簡單,能安居樂業的生活。她不知道是自己迂腐,還是這個世界變了。
這個季節的陽光被風吹得很薄,天氣時陰時晴,變得飄忽不定。小區樓下照例有人在遛狗或閑聊,有孩子在追逐嬉鬧,間歇有枯葉飄落在地上,增添了幾分蕭瑟秋意。她凝視著灰撲撲的天空,目測著窗外和地面的距離,產生起一躍而下的沖動。她對自己的這種想法,并沒有感到太多驚訝,更接近于無動于衷狀態。
她想只要搬張椅子放置在窗臺下,順著椅子能夠爬出窗口,或站在椅子上摒棄雜念,閉上眼睛俯身就能撲出窗外。小區依然顯得空寂。她感覺自己猶如一粒隨風而逝的塵埃。
午后,她疲倦地獨自走出家門,來到附近的菜市場。菜市場里很嘈雜,有賣蔬菜、魚蝦、豆制品、家禽肉類的,也有賣水果的攤位,夾雜著熟食店和賣鍋碗瓢盆,睡衣內褲,各種生活用品的廉價小雜貨鋪,彼此間吆喝聲混雜在一起。
她好些天沒有來菜市場,經過攤位時,有攤主不失時機地招呼著。她無暇顧及,朝菜市場里小雜貨鋪走去。她買了一包鼠藥。店主是個中年婦女,長得有點肥胖,似是而非地看著她。
她內心略微一緊,隨即從口袋里摸索著掏出錢,遞給店主徑直離開了菜市場。風從街上倏地掠過,撲向遠處,天氣已感涼意,正在步入這個季節深處。夜如約而至。臥室里充塞著黑暗,她有種縹緲的感覺,很多東西涌入腦海,似乎又都很虛無。
開始和結束只是一個過程。她想這就是自己的人生?人生永遠是個后悔的過程,每個人最終都將殊途同歸。
她想應該離開了。她不再想回憶過去,一切恍若只是場夢。
她沒有開燈,她將電話線掐斷,發現手機電池板已經沒有電,處于停機狀態。她雙手哆嗦著打開小紙包,將白色粉末倒進嘴里,食道有種黏附而變得嗆人的感覺,她拿起杯子喝了口水,將黏附物吞咽下去。她穿著干凈衣服,靜靜地躺到床上,一切安靜而又讓人難以忍受,眼前的場景接近于抽象,整個畫面變得很不真實。
她感覺到疲憊不堪,只想睡覺,就這樣一直睡下,她渴望安靜地離去。有那么一刻,她心如止水。
她感到藥性在體內發作,意識在潛入半迷糊狀態,耳旁隱隱聽到有種聲音,縹緲、悠遠,在暗夜里緩慢地流淌,空氣一般沁入心肺,一塵不染地在黑暗中縈繞。城市的喧囂,塵世的凡俗,被心曠神怡的聲音所覆蓋。時間在悄無聲息地流逝。
她感到奄奄一息,生命正在耗盡,一切在漸行漸遠。夜被寂靜浸透。忽然,她心里有種清潔感,有種解脫后的輕松。她意識變得模糊不清,心朝下沉,那晚的記憶依然清晰。她閉上眼睛,黑暗涌了上來。
她沒有死。
第一縷晨曦漫上窗簾,臥室里的光線還很暗。她身體輕輕蠕動,感覺從深海里漂浮上來,一時間無法分清置身何處。意識在逐漸清醒過來,耳旁隱約又聽見熟悉的聲音,那種聲音似乎是生命的延續,穿過黑暗,穿過夢境,像是采擷大自然的氣息,清新純凈,在她心里舒緩地流淌彌漫開來。
她依稀記憶起來,小時候聽過那首曲子,母親摟抱著她輕輕地搖晃,哼著這首曲子哄她入眠。曲名是“生命之源”。
天籟般聲音抵達心靈,像母親在對她述說:“孩子,活下來吧,活著才有明天,活著才有希望,勇敢地面對未來。”剎那間,她被感動了,眼眶漸漸噙滿淚水,心里跳躍起一團火苗,躥動在胸腔四壁。
她感到了一種暖意。她完全清醒過來,微微睜開眼睛,臥室里的一切影像模糊,在原來位置呈現出大概輪廓,默默佇立在那里。她明白是吃了鼠藥,猜測吞服了假藥,她心里有種沉重感覺。她瞧著正在泛亮的窗口,恍若從死亡邊緣回來,陡地生起活的欲望。
她默默地安慰自己活著吧。她想人活著就是一種意義,她不清楚怎么會有這種想法,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下來。她有種虛脫的感覺,意識到了饑腸轆轆,本能地想尋找吃的。她支撐著從床上爬起來……
這天上午,男人回家拿替換衣物,打開房門看見她面色慘白,臉緊貼著地面,身子呈蜷縮狀態,側身趴在廚房間門旁。從臥室沿著客廳到廚房,地上有明顯匍匐后的痕跡。他驚魂未定地撥打了120急救電話。
醫生診斷:她是身體虛弱低血糖引起的休克。病房里彌漫著消毒液和其他難聞異味。她感覺像在夢幻里漂浮,眼前空白且模糊,逐漸聚焦起具體的影像。她徹底蘇醒過來,微微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病床上,左手插著針管在輸液。針管里液體在注入體內。
她眼眶濕潤,視線模糊了,猶如生命在某個交叉點再次重疊。她有些激動,目光逗留在天花板上,各種思緒紛至沓來,現實的和未知的走馬燈般涌現。所有的記憶,瑣碎的片段,每一個細節,像顯影的底片清晰呈現,在心里晃蕩開來。她知道生活并不僅僅是種感覺,還包含著責任與信念,哪怕是經受絕望也是一種財富。
她嘆了口氣。有護士在病房里進出。她側過臉,目光飄移到窗外,很快又收回目光。
她發現病床旁杯子底下壓著一張紙條。她猜想是男人把她送到醫院的。她支撐著側過身,用另一只手拿起紙條,心情復雜地瞥了一眼——上面簡短地寫著幾行字。
這個季節的陽光一如既往地映照在窗外。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