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書店

郭曉東

當我回到縣城老家休假的第二天，我聽說小王書店的老板小王死了，心中莫名的傷感。小王老板跟我沒有任何親戚朋友關系，他僅僅是一家書店的老板，而我以前是他書店里的一名顧客，僅此而已。我本用不著傷感的，但我還是傷感了。我父母知道小王死了，只是提了一嘴而已，對小王這兩個字沒有任何感情。縣城里的其他和他不相干的人怕也是如此。

我專門去了一趟小王書店，發現店門關著，應該是老板走了的緣故，后來的兩三天也是如此。小王書店以前很少見關門的情況。

縣城里只要有人傳誰誰死了，那人肯定就是死了。聽說小王活到了七十五歲，這個年齡不算高壽。小王其實早就變成老王，只是大家還是習慣地稱他為小王。

當小王還是小王的時候，我那時才上小學五六年級。我媽給我在小王書店訂閱了一本兒童益智類雜志，名字叫什么，我忘記了。有一天放學后，媽媽騎車載著我到了小王書店，讓我去小王書店取雜志，我膽小，不敢一個人去。

小王書店開在電影院旁邊，小王聽見我和我媽媽的對話，便笑著說：“來來，小朋友，你害怕什么呀？以后這雜志就你一個人來取，你媽來取我不給她。”小王說著，把雜志遞到我手里，我拿著興高采烈地跑了出去。

之后我媽媽又在小王書店訂閱了兒童益智類報紙，都是我一個人去取。我對小王書店熟悉起來，有時放學后，我就待在里面看書，看作文書。后來我又看文學名著。

新華書店對待客人不太友好，我去的時候，不能待在書架前時間太長，太長了，服務員就走過來盯著你，或者她看到書的包裝有些損壞，就會懷疑是不是你搞的。因此，我不大喜歡去新華書店。

而小王書店里的小王待人友好，誰站在他書店里看書，時間稍微長點他也是不會說的。新華書店對客人不友好，原因除了怕你損壞書籍外，還怕你偷書，但小王似乎不怕。大概因為小王書店空間狹窄，小王坐在那里，顧客的一舉一動都收在他眼里，所以也沒人敢偷，就是偷了也能被他輕易發現。

據說小王書店里的文學類書籍是盜版書，不過那時我對盜版書還沒啥概念，覺得能站在那里看書就是一種幸福。后來我對盜版書有了點概念，我也覺得無所謂。

日子就這么過著，我從小學升到了初中，又從初中升到了高中。這其間，我一直都會去小王書店。

小王書店里的小王，日子也不是一直平平淡淡的，也有波折。上初三的時候，我聽說小王離了婚，新娶了一個比他小十幾歲的女人當老婆。據說他是因為在外面有了女人才離的婚，離婚后跟外遇結了婚。我媽跟我說，男人有錢就變壞。不過我想，開書店也能掙很多錢嗎？我不知道小王除了賣書，還有沒有其他發財渠道。

有一天，去小王書店，我站在里面看了沒多久，就有幾個人站在書店門口罵。這幾個人有男人和女人，他們罵小王忘恩負義，罵小王在外面搞女人。他們跟圍觀的群眾說：“你們看看，這就是你們眼里的小王，他老婆跟他風風雨雨這么多年，還給他生了兒子，他說不要就不要了。他在外面搞別的女人，把女人肚子搞大了，藏不住了，便提出了離婚。你這個沒良心的。”

小王氣得發瘋，說：“他們血口噴人，你們不要聽他們胡說。我是先離婚再找的別的女人。”小王一邊說著，一邊拿著翻蓋手機打電話。不一會兒來了幾個警察，把那些鬧事的都驅離了。

說實話，小王長得一點都不帥，他有些胖，頭也大，有小肚子。不知道這樣一個男人為什么還會有外遇，或者女人就是圖他的錢。那時有翻蓋手機的人的確不多。

小王因為這事兒，書店里的生意受了些影響，不過那都是暫時的，三天后，他的書店又熱鬧起來。比小王小十幾歲的老婆，我沒見過，不知道她漂亮到何種程度。

小王或許在道德上存在一些問題，但他不算一個惡人。據說離婚的時候，他把房子給了他前妻。

有一天放學后，有幾個同學追著我打。他們是學校里的幾個小混混，經常逃學去外面打游戲，打游戲的錢用光了，就找其他同學借錢用，誰不借打誰。當然，說是借錢，其實他們是不會還的。不知怎么的，他們就盯上我了，讓我借錢給他們。

放學路上，我繞了遠路，想避開他們。最后我還是被他們發現了。我拼命跑，他們緊追不舍。最后他們追上我，把我摁倒在地，打我，一邊打一邊問：“拿不拿錢？”我說：“我沒帶錢，下次一定帶。”他們說：“你說了幾個下次了？”他們繼續打我。

就在這時，小王出來了。小王大喝一聲：“你們干什么？”小王長得較胖一些，一米七幾的個子，站在那幾個小混混面前，威武雄壯。再加上那一聲喝，特別有氣勢，把那幾個小混混嚇跑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跑到小王書店門前的。

“小伙子，你沒事兒吧？”小王看著我站起來，問道。

“沒事兒的，叔叔。”我拍著褲子上的土。

“他們為什么打你啊？”他問。

我把原因說了。我這一說就摟不住了，我把其他事情也說了。我說我除了被這幾個小混混欺負，我在學校里還經常被同學欺負。

小王說：“進書店里說吧，書店里沒人看著不行。”然后我就跟小王進了書店。

不過這時正值學生放學，書店里的人比較多，小王得招呼客人，沒時間聽我在那里說。小王忙活了一陣后說，你明天上學前來吧。

第二天上學前，我去了小王那里，把我在學校被欺負的前因后果說了一遍。這我還只是把大概情況說了說，細節我都省略了。小王聽后建議我：“你應該把你被欺負的事情報告給你的班主任啊？”我說：“學習成績不好的，老師也不愿管。”小王說：“那你報告給家長，家長總不會不管吧？”我說：“我爸忙，沒時間管。我媽倒是不太忙，但她教育過欺負過我的同學后，那些同學也就老實了幾天，幾天后，他們接著欺負我。”小王捏著我的胳膊說：“你看你的胳膊細的，你得加強鍛煉啊。你的肌肉發達了，別人欺負你，你才能把別人打趴下。現在呢，別人一看，你又瘦又小，欺負你不用付出任何代價，他們就肆無忌憚。你看看我。”說著，小王把袖子擼了起來，擼到肩膀上，露出強壯的肱二頭肌。

小王的外表看著虛胖，但實際上很強壯。

我被小王鼓勵了一番后，心情愉悅地去上學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小王的那一番話，我不但面對同學的欺負能夠進行有效回擊，而且我的學習成績也越來越好。成績好的學生，班主任也看重，混混也不會欺負學習成績好的學生。

兩年后，我去外地上大學，一年回不了幾次家。學校圖書館藏書豐富，我讀了不少書，即便是回家，我也不會去小王書店。漸漸地，我把小王書店都忘了。

上大二的時候，有一次我回到家里，心血來潮地在縣城里轉了轉。因為在外面待得太久，回到縣城卻覺得陌生，在街上逛的時候有一種故地重游的感覺，我對這里是既熟悉又陌生。

我先是在中學校園里轉了轉，然后我又去縣城的街上逛。我突然想到了小王書店，想去看看，但是我在電影院旁邊卻找不到。

縣城影院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就已經消失了，影院那個位置先是被一家百貨商店取代，后來百貨商店又被一家小超市取代。而小王書店一直在它們旁邊。

但是現在，小王書店也不在那里了。難道小王書店也消失了？我騎車繼續往前面走，終于在一家大型超市對面看到了小王書店。

我興奮地把自行車停在店前，然后大踏步邁了進去。小王書店的店面比以前大了不少，書籍的整理也比以前有序了許多，每個書架的頂上還掛了一個牌子，牌子上分門別類地寫著少兒類書籍、文學名著，然后又是學生輔導類書籍等等。人在書架與書架之前穿梭，沒有太大阻礙，方便舒服了許多。

我期望看到小王，想象年輕的小王，現在得變成什么樣了，但是我在小王書店并未看到小王。

小王書店里有一個中年婦女，這個中年婦女長得比較胖，一米六幾的個子，身材和臉蛋哪一樣都不占。我想起多年前小王有外遇的事兒，難道面前這個胖女人，就是當年小王的外遇？如果這是真的，那我真的要大跌眼鏡了。一個男人出軌，出軌對象即使不是絕色美人，但起碼得有點姿色，誰會出軌一個長得不好看的女人？如果說當年那個美女已經變老了，那她也得有點年輕時的漂亮輪廓，但眼前這位，跟這些都不沾邊。

也許這個胖女人，僅僅是小王書店里的店員吧。

“你想買什么書？”這個中年胖女人走過來問。

“我就隨便看看。”

我拿了本《讀者》看了看。小王書店里以前有《小說月報》《百花園》《十月》等文學雜志，但是隨著互聯網時代的到來，大家的娛樂方式越來越多元化，這些文學雜志漸漸被冷落了。大城市仍然是文化重地，但是像縣城這樣的地方，書店里有本《讀者》就已經不錯了。文學名著在這里僅僅是一種擺設，價錢不貴，而且肯定也是盜版書。

現在大家都不看書了，那么小王書店靠什么生存？實際上，小王書店一開始，就把業務定位在學校教輔類書籍上，來這里買書的人，一般都是家長帶著孩子，買些諸如“黃岡試卷”之類的。大家看書更多的是功利性的。不過我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只是我認為，除去教輔類書籍，所謂的課外書也是具有功利價值，只不過多數人認識不到罷了。

我看了一會兒就走了。我騎車去了一家中型超市，在超市里，我聽到有兩個人在議論小王書店里的小王，便假裝看東西，聽他們的議論。

據這兩個人說，小王的兒子考上了個大專，讀計算機專業。他兒子本不想去上的，說大專文憑比不上本科，出來也找不著工作，但是小王說，大專文憑總好過高中畢業，有比沒有強，而且我有關系，到時候畢業了我讓你去政府部門工作。就算去不了政府部門，沒準你還可以當老師。雖然你不是師范畢業的，但是政策總在變化，學歷高一點總有好處。

他兒子聽了他的話就去外地上大專去了，可是上了兩年，就退學了，說自己報的計算機專業學不會，看書就跟看天書似的，所以他不想學了。這下把小王氣得病倒了。他辛辛苦苦供他讀書，錢也花了，時間也浪費了，到最后連個大專文憑都弄不回來，后悔當初讓兒子去上大專了。

其中一人問，小王有幾個子女啊？另一個說，三個吧，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大兒子是前妻生的，現在不但有了兒子，就連孫子都有了，小王升級成了爺爺。

我本還想繼續聽下去，但怕別人誤會，便離開了。

后來我離開了縣城，繼續在城市里讀書。讀了四年畢業后，我便留在本地找了個工作，因為工作繁忙，我比以前在學校里的時候回家更少了。偶爾回一次家，我也不會在縣城街上閑逛。

時間一晃，七八年過去了，有一次我回到縣城，早晨去鍛煉的時候，在友誼公園看到了小王書店里的小王。

小王在友誼公園的廣場上練太極拳，動作就跟我在城市公園里見到的老頭練的一模一樣。小王老了不少，頭發大部分都白了，但體型還是以前那個體型，高高的，胖胖的，有小肚子。他兒子退學的事情已經過去好多年了，看來那件事并未摧垮他的身體。小王現在的老，是正常的老，想來他和我父親的年紀差不多，應該七十了吧。

我沒去跟小王打招呼，因為小王未必會認出我。我只上初三的時候，跟小王有過交流，后來我只單純是他店里的一名顧客。

又過了五六年，也就是現在，我聽說小王死了，心中頗為傷感。我并非完全傷感于小王的死，而是傷感于時光的流逝。因為我爸媽也老了，我也快奔四了，我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圍著父母跑的小孩子了。然后再過幾十年，我也會老成爸媽的樣子，老成小王的樣子。那時也許也會有一個少年，見證我從年輕變成老的樣子，他也會寫一些回憶錄啥的，記錄我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老頭的半輩子。

小王書店還開著，只是沒了小王。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