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飛
如果讓你描繪當下的美國,它是什么模樣?經濟發達、科技領先,美國人享有前幾代人夢寐以求的物質富足、教育機會和個人自由,同時貧富差距日益拉大,黨派極化愈加嚴重,種族問題持續惡化,經濟與政治權力交疊纏繞,很多普通人深陷“絕望之死”的困境。這幅美國浮世繪,其實是美國政治社會學家羅伯特·帕特南在其收官之作《浮沉世紀》(與謝琳·加勒特合著)中,對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鍍金時代”美國景象的描摹。
是的,美國的當下與之高度相似,不少學者因此將當代美國稱為“新鍍金時代”,并力圖探究其成因。美國政治學者拉里·巴特爾斯認為,這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以來美國政治失靈,尤其是共和黨對經濟議題操控的結果;哥倫比亞大學法學者吳修銘主張,是七十年代以來美國的反壟斷措施走上錯誤的軌道所致;勞工運動組織者簡·麥卡利維則歸咎于美國當代社會運動追求的利益太狹隘、目光太短淺,失去了“偉大社會”時期的群眾力量,無力推動有意義的社會變革。盡管歸因不一而足,但大家有個共識,那就是美國在六十年代走上“偉大社會”的巔峰,遠比“鍍金時代”經濟更平等、政治更協同、社會更團結、文化更包容,而在那之后就開始走下坡路,逐漸變得更不平等、更極化、更支離破碎、更個人化,最終走到了第二個“鍍金時代”,釀成了當下的困境。
帕特南對“新鍍金時代”的研究頗有些與眾不同,為了防止人們沉湎于懷舊,他跳出了對二十世紀美國歷史的傳統敘事,不再把新政和“二戰”作為分界線,而是拉長了歷史視角,拓展了分析維度,放眼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一世紀初的一百二十五年,品味美國一個多世紀的浮浮沉沉,尋找讓美國重回“偉大社會”的涅槃之路。在這段世紀浮沉中,十九世紀末與當下首尾相顧,進步時代(一八九0至一九二0年)是爬坡登峰的上行轉折點,六十年代是盛極而衰的下行轉折點。這段美國歷史就像一條倒U 型曲線,而其背后所展示的則是一個從“我”到“我們”后又重回“我”的故事,這條滲透美國生活各個角落的弧線將美國歷史變成了一個鐘擺,在個人主義與社群主義之間來回擺動。過去一百二十五年間,美國如何沿著這條鐘擺曲線運動,哪些因素推動過去的美國走出“鍍金時代”,以及能否讓當代美國走出“新鍍金時代”,就是《浮沉世紀》想要回答的三大問題。
帕特南的倒U 型鐘擺曲線,借助了美國人的居住選擇、投票模式、家庭模式、流行文化、嬰兒起名和代詞用法等維度的豐富數據。新舊兩個“鍍金時代”都在倒U 型曲線的谷底,從十九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美國向著經濟平等、政黨協作、社會內聚、文化融合持續攀升,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達到頂峰之后,各個方面都開始走下坡路直至當下。同時,這也是一個從原子化的個人主義向著更包容的社群主義拉升,而后又向著日益膨脹的個人主義急劇下降的過程。
“鍍金時代”既給美國帶來了巨大的物質進步,也帶來了不平等、兩極分化、社會混亂和自我中心文化。面對“鍍金時代”的腐敗墮落,進步時代的改革者開啟了全方位的社會實驗,在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上取得了豐碩的成果。進步時代是鐘擺曲線的上行轉折點,這時的夢想家和實干家們,創造了包括公立高中、工會、聯邦稅收體系、反壟斷法、金融監管、最低工資等制度機制,讓美國走上了經濟平等之路,為延續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大趨同”奠定了基礎。所以,帕特南將進步主義視為美國社會改革的根本動力。
為了彌合巨大的政治裂隙,早在十九世紀八九十年代,州和地方層面就開啟了跨黨派合作的進步運動,西奧多·羅斯福在一九0一年意外就任總統又讓這場運動獲得了國家權力。盡管跨黨派聯盟在“繁榮的二十年代”(一九二0至一九二九年)陷入停滯,但在新政時代重新恢復并得到加強。進步運動、新政改革,以及“偉大社會”倡議所催生的主要法案,都獲得了兩黨多數派和相當多少數派的支持。因此,兩次獲得共和黨總統候選人提名的托馬斯·杜威說過這樣一句話:“各黨派的相似性是美國政治制度的核心力量。”
公民組織的建立、教會的發展、工會入會率和家庭組建率等社會團結的主要符號,也都是從進步時代開始走出低谷的。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是美國公民組織的生發期,政治社會學者茜達·斯科克波等人指出,美國歷史上最大的群眾性會員組織,有一半是在一八七0至一九二0年的五十年間成立的。從“鍍金時代”到進步時代,“組織的種子”頑強生長,在接下來的六十年里開花結果,形成了一個很托克維爾的美國,即一個“參與的國度”。在二十世紀的前三分之二時間里,美國人有組織的宗教參與也越來越多,許多教會不僅是信眾的禮拜場所,而且成了社區的聚會中心,這推動人們從個人主義轉向社群主義。人們不僅在工會里更團結,而且在家庭生活中也更積極,從“鍍金時代”的晚婚不婚、少生少育、交易婚姻,走向強調早婚、多生多育、伴侶婚姻。
在文化方面,十九世紀末期,推崇個人主義的邊疆文化與大洋彼岸傳來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兩相疊加,令許多人認為“鍍金時代”的弊病是進步的必然代價。新興科學與古老偏見融合,放大了“人人為己”的叢林法則,富人理所應當,窮人活該遭殃,倫理秩序禮崩樂壞。物極必反,進步時代的思想家強烈抨擊這種叢林法則,他們認為正是個人主義背叛了美國價值觀,導致諸多經濟社會危機,所以他們努力構建社群主義的現代化敘事,將美國的富人與窮人、外來人與本地人結合在一起。這也是社群主義在文化議題上的重要體現。
這場朝向理想社會的進步運動,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前半段達到頂峰,之后卻戛然而止,世紀早期許多推動進步的體制改革創新開始消退甚至發生逆轉,六十年代后半段因此成為美國鐘擺曲線的下行轉折點。一九六五年前后,教育的增長開始暫停;六十年代中期,減稅政策開始導致稅收結構加速倒退;一九七0年開始的放松監管,加快了收入不平等的步伐,等等。自此以后,美國進入了“大分化”時期。七十年代初,盡管整個經濟持續增長,但工人的實際工資卻開始了長達近半個世紀的停滯。同時,在六十年代末,人們曾津津樂道的跨黨聯盟幾乎成了一個貶義詞,美國政治學會在《走向更負責任的兩黨制》報告中,嘲諷兩黨是“雙胞胎”黨;喬治·華萊士抱怨兩大政黨“沒有一毛錢的差別”。黨派部落主義隨之重現并加速發展。到了奧巴馬和特朗普時期,國會中的兩黨合作幾乎不復存在。美國政治學家尚托·延加頗為憤慨地表示: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二個十年,美國最重要的斷層線不是種族、宗教或經濟地位,而是黨派歸屬。社會組織的發展也類似,會員數量在六十年代初達到頂峰,從一九六九年開始直至二十一世紀的前二十年持續下降。一個多世紀的公民創造力消失殆盡,美國人成群結隊退出了有組織的社群生活,不僅對有組織的宗教活動迅速失去興趣,而且家庭組建模式也重回“鍍金時代”的個人主義婚姻。在美國人的文化心理上,個人主義迅速取代了社群主義,七十年代美國進入了湯姆·沃爾夫所謂“自我的十年”,人們不再渴望修復社會而只考慮修復自己,影響持續至今。
總之,帕特南發現,在過去一百二十五年中,美國的經濟、政治、社會、文化變遷都呈現出倒U 型趨勢,先從“鍍金時代”強調個人主義的“我”,上升到六十年代注重社群主義的“我們”,再折返回“新鍍金時代”個人主義的“我”。盡管這里的“我們”具有鮮明的種族主義和性別主義色彩,但并未將黑人和女性徹底排除在外。在美國大部分地區邁向更強烈的“我們”之際,美國黑人也在一些重要方面相向而行。但當美國歷史的鐘擺轉向“我”的時候,黑人首當其沖被排斥在外。性別平等方面亦是如此,絕大多數進步并非始于六十年代的女性運動,在那之后也沒有得到加速。但在美國歷史的鐘擺曲線從“我”轉向“我們”的進程中,女性明顯獲得了更多的平等和包容,并在六十年代到達頂峰,而在那之后,隨著“我們”又回到“我”,發展速度明顯放緩,甚至有些方面(比如性別平等態度)出現了停滯或逆轉。
長期以來,帕特南就像拿著手術刀的醫生,通過社會資本、宗教和教育問題,細致入微,層層剖析著美國肌理。作為其多年美國研究的總結,《浮沉世紀》既與他的《自娛自樂》《宗教如何分裂和團結我們》《我們的孩子》等遙相呼應,又通過在超長時期內跨越多個維度測量社會變遷的廣角延時方法,揭示了美國歷史的鐘擺運動。那么,是哪些力量推動了歷史的擺動?帕特南不再像他在《自娛自樂》中那樣執著于探究前因后果,而是主張任何單一因素都不足以解釋這一鐘擺運動,它是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等因素互為因果,相互激蕩碰撞的產物。
但是,文化幾乎是最顯見的推動力,盡管無法證明其是首要因素,卻可通過文化的變遷發現鐘擺的運行邏輯。不同時期的美國文化對個人和社群的重視程度各不相同,鐘擺因此不規則地在兩個極點之間來回擺動。在從“我”到“我們”再到“我”的鐘擺曲線中,“我們”的時代注重群體生活,共享價值觀,相信通過勤勞努力可以實現種族和經濟平等;“我”的時代關注個人“權利”,人各為己,堅持身份認同的文化戰爭。知識史學家珍妮弗·拉特納·羅森哈根曾經這樣說過:“在美國歷史上,不同時期的不同思想家,都想在自我私利和社會義務之間找到恰當的平衡,都因此掙扎糾結過。”
“人人為己”的原則在“鍍金時代”大行其道,進步主義者因此希望通過各種民主實踐將美國文化的規范準則拉升到社群主義一邊。到了五六十年代,人們又開始擔憂天平向社群主義的過度傾斜會壓抑個人精神,那時出版的《孤獨的人群》《組織人》《穿灰色法蘭絨套裝的人》等批評集體壓抑個體的大部頭作品,相繼成為暢銷書,整個社會開始為“回擺”積蓄動能。這種“積蓄”體現在很多方面,比如在社會心理學中,經典的“阿希從眾實驗”顯示,五十年代之前的個體更易在群體中受從眾壓力影響,而六十年代之后,從眾壓力的影響已經極大減弱。再比如給嬰兒起名字的變化,五六十年代之前,嬰兒名字的重合度很高,之后就變得“異彩紛呈”。還有代詞“我”與“我們”在美國出版物中的出現頻率,從一九〇〇到一九六五年,“我”字出現的頻率越來越低,“我們”越來越高。但在一九六五年之后,這一趨勢發生逆轉,“人人為己”的原則就這樣死灰復燃。披頭士樂隊在六十年代上半期還在高唱團結,下半期就開始謳歌個性。在樂隊解散各自單飛之前,喬治·哈里森為他們撰寫的最后一支歌這樣唱道:
我所能聽到的是,我我我的,我我我的,我我我的。(AllI can hear, I me mine, I me mine, I me mine.)
這首歌就像一篇墓志銘,見證著六十年代“我們”的死亡!
艾恩·蘭德(Ayn Rand)于一九五七年出版的《阿特拉斯聳聳肩》,在美國被認為是二十世紀讀者最多的書,僅次于《圣經》。這本書引申出一個影響二十一世紀的模因(meme,近似于中文的“梗”):社會由“制造者”和“接受者”構成,接受者通常利用政府權力從制造者那里獲取東西,制造者就像古希臘擎天巨神阿特拉斯一樣承擔著整個社會的重量,只能對無能的接受者們“聳聳肩”。一九六四年,蘭德在接受《花花公子》采訪時說的那句“我不為自己犧牲他人,也不會為他人犧牲自己”,很大程度上成了美國保守主義思想復興的號角。
當然,文化不是推動鐘擺的唯一動力,文化只是為決策者打開了“奧弗頓之窗”。美國政治學者約瑟夫·奧弗頓(Joseph P. Overton)認為,政策的可行性,取決于特定時期主流人群在政治上可以接受的范圍,而不是政治家的個人偏好,政治家只能在這個范圍內做出選擇。“奧弗頓之窗”可以讓一些政策更有希望、更容易獲得認可,或者至少可以想象。比如,隨著文化從社群主義向著個人主義擺動,重新分配稅賦這類基于“我們同舟共濟”假設的政策變得不可想象,放松監管這類相反的政策就變得合理。因此,文化不只是歷史大潮的浮萍,不只是文人墨客或流行文化鑒賞家的品評對象,也是政治、經濟和社會生活的積極動力。正如馬克斯·韋伯所言,物質利益支配著人們的行為,但“觀念”所創造的“世界形象”,常常像扳道工一樣,決定著利益動力所推動的行動軌跡。
美國歷史的鐘擺,就這樣在社群主義與個人主義兩極之間來回擺動,也促使人們對平衡力孜孜以求。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爾伯特·赫希曼將鐘擺的兩極界定為私人利益和公共行動,將“失望”作為反作用力,當人們對某種思維方式不再心存幻想,就失望地轉向另一種思維方式。
六十年代是普通民眾都能感受到的轉折期。上升下降都可能無聲無息,但轉折卻鑼鼓喧天,從一九六四到一九七四年,幾乎每年,甚至每月都有一本重要書籍以“改變美國”“震撼世界”或“一切都變了”為主題。整個六十年代繁華與凋敝共存,前半段是“希望的歲月”,后半段變成了“憤怒的日子”。少數族裔對緩慢的社會變革步伐和落空的民權承諾失望,白人對正在失去的安全與榮耀失望,個人解放運動催生的自我中心主義對“共同夢想”的壓抑失望,凡此種種,醞釀了一九六五至一九六九年美國百年來最嚴重的城市騷亂,與肯尼迪兄弟、馬丁·路德·金等人被暗殺事件一道,沉重地打擊了美國人的信心。六十年代下半段,就這樣成了美國歷史鐘擺的下行起點。不僅如此,如果人們繼續拉長這一百二十五年的歷史,再向前推半個世紀,也就是托克維爾所看到的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的美國,那時的美國人通過結社克服私欲,共同解決集體困境,遠比歐洲更平等、更富活力,但其后不到半個世紀美國就進入了物競天擇的“鍍金時代”。就此而言,美國的發展史不止一個倒U 曲線,美國似乎在個人主義與社群主義之間陷入了宿命般的浮沉循環。
但是,帕特南不同意這種借助失望的悲觀主義思想方式,也不認為這種歷史循環必然無解。他們認為社會生活與物質世界不同,不是在重力法則作用下追求機械平衡,人的能動性和領導力至關重要,歷史的鐘擺終究是人的力量推動的,并非不可擺脫的宿命,美國在六十年代的轉折也并非不可避免。要想讓六十年代中期掙脫鐘擺引力逆勢上揚,就需要李普曼所呼吁的積極、有創造力、有紀律的公民,來“駕馭”那個“放任”的時代,學習進步主義的衣缽傳人,推動影響深遠的社會改革。這些人不是某些聰明的上等人,而是普普通通的美國人,他們是受到三角襯衫廠火災的震動,為改善女工權益奔走呼告的弗朗西斯·帕金斯;是與伙伴成立扶輪社,致力于提供社會服務的保羅·哈里斯;是揭露南方私刑,為保障黑人權益無所畏懼的艾達·威爾斯;是反思資本主義的貪婪,為提升人們的公共生活而不懈奮斗的湯姆·約翰遜……他們在各自范圍內積極爭取社會進步形成的溪流,匯聚成社會巨變的大江大河,推動“我”走向“我們”。這些人憑借共同的命運感組織起來,推動了“鍍金時代”的轉折,盡管沒能成功將六十年代推向持續上升的軌道,但是,如果人們滿懷阻止國家繼續下滑的強烈意愿,如果人們相信普通公民也大有可為,就很可能會推動“新鍍金時代”的轉向。
“凡是過往皆為序章,未來將由你我開創”,帕特南寄予厚望的,正是那些失望的人們能夠重新燃起希望,如果每個人愿意從共同的命運感出發抑制個體私欲,在保障個人的利益、權利、自主,與維護強烈的整體意識、共同目標、共同命運之間找到恰當的平衡,從“我”走向“我們”,克服時代的放任,駕馭自身的命運,縮小“老家伙們”(OK Boomer)與年輕一代的代際鴻溝,設定更清晰的公共議程和戰略選擇,仍然可以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形成打破歷史鐘擺的必要力量。不過,可以想見,對于當代美國而言,這絕非易事,仍是一個不確定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