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
那個夏天到來之前,城市一直在下雨。雨水沿著玻璃淌下,似乎要將整個房間淹沒。
下雨的周末,我將舞蹈比賽的報名表丟進垃圾桶,然后盯著鏡子發呆,希望鏡子后方的門會被打開,媽媽會來看我。
我已經一個月沒有媽媽的消息了,是否正如爸爸所說,媽媽已經拋棄了我?
小時候,我總是喜歡聽媽媽給我講童話故事。如今,我已經不再相信童話。至少,媽媽離開這個家之后,我不再相信童話故事會發生在我身上。
“媽媽會來接你的。”離開時,雨很大,媽媽的行李很少,聲音很輕。
媽媽無法像爸爸一樣為我提供大房子、豪華轎車以及優質的教育資源,但她依然堅持在外打零工,盡可能支付我的撫養費。也許離開這里,她會更開心,只是,我再也不能天天見到她。
漸漸地,我變得沉默寡言,那些每天想和媽媽說的碎碎念,只能說給空氣聽。
臥室里,鏡子前,我閉上眼,練起了舞蹈。耳邊,響起海浪有節奏地拍打船身的聲音,一陣陣,好似一首遙遠的催眠曲。
當我睜開眼,發現地板上竟然變得濕漉漉的,聞起來真的有海水的味道。幸虧我的平衡感一直是班上的佼佼者,否則肯定摔個鼻青臉腫。
海浪聲依然從鏡子里傳來。
我搖了搖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鏡子里涌現出了五彩的魚群,有一兩條沖破鏡子,筆直地落到臥室的地板上。
我趕緊將它們裝到水桶里。如果再多幾條,恐怕我的房間就要變成水族館了。
“有人嗎?”鏡子里傳來一個女孩的聲音。
“沒有!”我轉身反鎖上門。我不想惹上什么麻煩,更不想向爸爸解釋我遇到的麻煩。他只會指責我是個把地板弄臟的謊話精。
“連接成功!人類女孩,快把我從鏡子里救出來!”鏡子里逐漸浮現一個陌生女孩的樣子:綠色的微卷短發,紅色的眼睛,一身破爛不堪的裙子。
“你是哪位?”我警惕地后退一步。
“實不相瞞,我是被封印的海洋公主——新月。恭喜你,有機會可以拯救我!”
“不救。你去找王子救你。”我從未見過穿著如此破爛的公主。
“剛剛你也在跳舞,對嗎?我們在不同的空間,對著同一面被分割成兩塊的鏡子跳舞,就連線上了彼此。只要你能將我救出鏡子,我可以送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她指了指掛在脖子上的一塊狹窄的鏡子碎片,爽快地給出了優厚的條件。
“送我去見媽媽也可以嗎?”我的好奇心立刻涌上心頭。
“分秒必達。我也有一個失聯多年的妹妹,我能體會你的心情。”她眨了眨眼睛。
“我救。要怎么做?”我迅速向鏡面中的女孩伸出手。
“為我跳舞就可以,超簡單的。”她揚起嘴角。
我跟著她的節奏舞蹈,旋轉、跳躍,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一陣海浪從鏡子里涌過來,我嚇得暈了過去。醒來時,周圍一片沉寂,柔和的光線透過鏡子填滿我的臥室,仿佛這是一個小小的船艙。
不,此刻我就在一個小小的船艙里,航行在汪洋大海之上。
綠頭發的新月就在我的旁邊,為我做早餐。她若無其事地問我:“小鬼頭,你的雞蛋要單面煎還是雙面煎?”
“我不餓。”我撇過頭。話音落下的一分鐘后,我吃完了一碗雞蛋面。
天空陰云密布,新月將船駛入淺水區,我們在這里落了錨,等待潮水退卻。她邀請我一起去沙灘上走走。
“不是跳個簡單的舞,就能解除你的封印嗎?”我感覺被騙了。
“我們在這里稍作休息,為前往惡魔之舌做準備。”她朝我眨了眨眼。
“惡魔之舌?”我隱約感到有些不對。
“女巫詛咒了我,必須找到一位女孩為我在惡魔之舌上起舞,才能解除封印。”
套路真多。
回到船上,周圍沒有船只來往,我的耳畔只有船帆在風中獵獵作響。
“鏡子里的世界真大。”我感到不可思議。
“一切美景都是虛幻的,時間也是隨意切換,極夜和極晝全看女巫的心情,海水可以將一切淹沒,烈日也能將魚兒曬干。女巫會不斷擴大鏡子的邊界。其實這里除了空虛,一無所有。”新月嚴肅地說。
“你被封印在這里多久了?”我問她。
“記不清了。最初,我在蒙面女巫的誘惑下離家出走,以為能學習到新的魔法,讓我的父母刮目相看。現在,我才明白,無論我是否擁有強大的魔法,愛我的人永遠會愛我。”她雖然看起來和我年齡相仿,思想卻非常成熟。
“真的?”海風中,我第一次主動拉住她的手。
“什么?”
“愛我們的人……永遠會愛我們?”我經常在書里看到愛這個字,卻對它理解不深。
她往我的手里塞了一杯熱紅茶,笑了:“永遠。”
我喝了一口熱紅茶,想起了不知身在何處的媽媽,打起了精神,眺望遠方的峽灣,下定決心:“為了能讓你和媽媽早日相聚,我們去試試吧!”
無名的沙灘、峽灣和漁村,像一只溫柔的手,撩撥著我的神經。可當我們接近惡魔之舌時,轉眼,大雨傾盆。
新月扛著帳篷,招呼我下船:“這里是鏡子的邊界,我們只能走上去了。”
帳篷里,我朦朦朧朧地睡到清晨,被雨點打在帳篷上的聲音吵醒。
之后,雨勢漸小,空氣清新,我深吸一口氣,精神為之一振。
遠處的海面藍得更加深邃,我找了一個面朝峽灣又背風的地方坐下,聽風吹過,看海浪落下。
“我想一直坐在這兒。”
“我可以把早飯給你端過來,但這里有不少狼,我不知道它們喜不喜歡吃瘦弱的小孩。”新月一臉真誠地看著我。她的幽默感和氣溫一樣低。
從營地到惡魔之舌的路途并不困難,不過狂風和大雨讓我們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鉛灰色的天地間,只有我和新月兩個單薄的小點慢慢前行。
遠處,一塊扁平細長的巖石如山妖的舌頭一般,從峭壁中突兀而出,懸于海面上的高空。它看起來比薯片厚不了多少,一副隨時會斷的樣子,令人膽戰心驚。
這可比在濕漉漉的地板上跳舞困難多了。
“如果能夠克服內心的恐懼,它就會變得比云朵還要柔軟。”
我往前走了幾步,踩著幾塊濕滑的巖石,吞了吞口水,退下陣來:“我需要訓練。”
新月嘆了口氣,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撫我:“當然。”
她在地面上插上一面小小的旗子,拍了拍手:“我在這里等你,小丫頭。等你練好了,回來找我。”
“怎么找你?”
“敲敲鏡之門,敲擊一個四三拍。”她掀開帳篷的門,我的臥室就在門后。
回到臥室,眼前的鏡子還是普通的鏡子,只有水桶里的魚兒提醒我,一切都曾發生過。
之后的一個月,無論白天黑夜,我苦練舞蹈,跌得渾身是傷也沒放棄過。
即便是專業的舞蹈老師,也無法在惡魔之舌上舞蹈,更何況我這樣一個不自信的孩子!
夜里,我輾轉難眠,起身到客廳倒水喝,聽到爸爸和房產中介打電話——他決心將房子賣掉,帶我出國。
爸爸看見門后的我,掛斷電話,招呼我進去。
“這對爸爸來說是個難得的升職機會。我們會擁有更大的房子,還有巨大的花園和游泳池,你也會很快交到新朋友。”爸爸的語氣很柔和,似乎在懇求我。
“媽媽知道嗎?”我問他。
“媽媽有媽媽的事情,我也聯系不上她。”他嘆氣。
“有個女孩告訴我,只要我能將她從鏡子的封印中解救出來,她就能幫我找到媽媽。”
爸爸摸了摸我的頭:“早點睡吧。”
我并不討厭爸爸,他是一個總為自己考慮的大人,但這并不代表他有錯。
媽媽也從未和我說過爸爸的壞話,只是告訴我,她和爸爸想走不同的道路。
下著雨的夜,臥室的時鐘似乎旋轉得更快了。睡不著的我,起身,用發帶綁起了頭發,在鏡子前舞蹈到天明。
雨過天晴,當陽光落到我的臉上時,氣喘吁吁的我上前一步,敲響了鏡之門。
這么久了,新月依然在帳篷里等我。她的衣服看起來更破了。
這個帳篷里總能冒出讓人意想不到的東西。她遞給我一杯熱牛奶,又往火堆里丟了兩塊柴火。
外面一片煙雨朦朧,宛如一幅潑墨山水畫。當我們抬起頭,只見一道彩虹掛在了惡魔之舌的方向。
“準備好了?”新月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點點頭。
“如果打破魔咒,你就能見到蒙面女巫真正的樣子。如果你不想跳這支舞……我也會送你去見媽媽。除了不能走出鏡子,這點小事我還是能辦到的。畢竟……你是我的朋友。”她握住我的手。這回膽怯的人變成了她。
“我們都會見到彼此的家人。”我將她的手拉開,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撫她。
爬上陡峭的惡魔之舌,播放心中的音樂后,我單腳旋轉,狀如陀螺,忘記了一切煩惱。
舞蹈中,我看見天空中出現了藍色的大海,一群神秘的女巫如幽靈一般,悄無聲息地列隊而出,手里舉著忽明忽暗的蠟燭。
她們目光炯炯,似乎能看透我的靈魂。接下來,夜色漸濃,我眼見上千點火光照亮通往海底火山的入口。
我在舞蹈中忘記了時間,直到打頭的女巫拿下帽子,我才看清她的臉。
在和她對視的瞬間,周圍的一切變得支離破碎,我又一次暈倒在地上。
紅茶的香味中,我慢慢醒過來。這是我的臥室,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新月守在我的床邊,她把露營的裝備擺滿了我的臥室,并為我做了許多吃的。
“你見到女巫了?”新月問我。
“嗯……她……”我支支吾吾。
新月苦笑:“果然……和我長得一模一樣嗎?”
“她是?”我想起了女巫和新月一模一樣的紅色眼睛,那里面,寫滿了恨意。
“她是我的孿生妹妹。感謝你的幫助。現在,該是我自己直面恐懼的時候了。”她故作鎮定。
新月轉頭望向已經殘碎不堪的鏡子,對我說:“想象你媽媽的樣子,輕輕敲擊鏡之門,還是四三拍,你就能見到她。”
我凝住呼吸,敲擊了鏡之門。門再次被打開。
媽媽在一間空蕩蕩的小房子里,背對著我,粉刷墻面,身上滿是油漆。
“媽媽!”我喊道。
她回頭,看見我,放下了一切,露出笑容。
原來,媽媽在消失的日子里,一直在努力為我準備新家。
“房子有點破,沒有電梯……但它是我能買得起的最好的房子了,可以嗎?”她的臉上寫滿了歉意。
“它比別墅還要美。我愛你,媽媽。”我確信地點點頭。
媽媽蹲下來,抱住我:“我更愛你。”
后來,我搬去和媽媽一起住。媽媽聽了我和新月的冒險故事后,和我一起祝福她和她的妹妹。
我也從垃圾桶里翻出那張舞蹈比賽的報名表,鋪平它,鄭重寫上了我的名字。
我和爸爸還是會保持聯系。畢竟,他從來不是童話故事里的壞人。
天晴時,我提著水桶,帶著魚來到河邊,將它們放回河流。
河面上,是我清晰的倒影:一個瘦弱的女孩,一頭黑發,一雙對未來充滿期望的眼睛。
新月說的沒錯,我們都要直面自己的恐懼。
雨季結束。夏天,也終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