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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世奇人新篇(六題)

2023-06-14 10:12:53馮驥才
臺港文學選刊 2023年3期

馮驥才

謝二虎

謝二虎的爹謝元春在靜海倒騰瓜果梨桃,用大車拉到天津三岔河口的碼頭上賣。賣水果在天津叫作“賣鮮貨”。買賣好做又難做。天津人多,嘴饞,愛吃四季新鮮的果子,這買賣好做。可是碼頭人雜,橫人多,強買強賣,強吃白吃,一個比一個厲害,這買賣又難做。

謝元春有三個兒子,大虎二虎三虎,自小就跟著爹來天津這邊賣鮮貨,常見爹受氣,卻惹不起那些土棍,只能把這口氣憋在心里。二虎暗暗立下大志,練好一身功夫,誰也不怕。謝家哥仨天生身體棒,人高六尺,膀大腰圓,從小好練,力大無窮。

謝元春歲數大了之后,不再賣鮮貨。三虎開一個糞廠,曬大糞賣給農人種地。二虎跟著大虎在白河邊當腳夫,憑力氣吃飯,背米扛活,裝船卸貨。哥倆能干四個人的活。人是鐵飯是鋼,能干活更得能吃。大虎疼弟弟,二虎能吃,就叫他敞開肚子吃。大虎一頓吃四個貼餅子,二虎吃八個。一次大虎拉他去南市增福飯館吃豬肉燙面餃子,解解嘴饞,大虎吃了三屜,二虎一口氣干了十屜。把增福飯館的老板伙計全看傻了。大虎喜歡看二虎狼吞虎咽,還有吃飽肚子兩眼冒光的樣子。哥倆賺的錢除去養爹媽,多半填進二虎的肚子。

天天吃得多,年輕不怕累,活兒重反倒練了身子。特別是二虎,漸漸比大虎高了半頭,骨強肉硬,賽虎似牛,走在街上叫人生畏。大虎總對二虎說:“咱們不怕事,但也決不惹事。”

二虎聽兄長的話,但碼頭這地方——你不惹人人惹你。

一天,打滄州來一個漢子,力蠻會武。二虎個頭比他高,他肩膀卻和二虎一邊寬;黝黑黝黑,一身疙瘩肉。那天,二虎干完活正要回家,滄州漢子攔道站著,揚著臉兒問二虎想比力氣,還是摔一跤。二虎見身邊正在碼苞米。一大包苞米一百八十斤,碼起來的苞米垛賽一座座大瓦房。二虎走過去,單手一抓,往上一提,沒見他使勁就把一人高的苞米包提起來,弓腰一甩手,便扔到苞米垛子上邊去。跟著手又一提,腰一弓,再一甩,很快地上八個大苞米包都扔了上去,好像扔上去的是煙葉袋子。完事他拍了拍手上的土,笑吟吟看著滄州漢子。那意思好像是說,你也叫我扔上去嗎?

只見滄州漢子黑臉變成土臉,忽然掉頭就跑,從此再也沒在碼頭上露面。

二虎的名氣漸漸大了,沒人敢惹,致使碼頭這邊太平無事。可是一天又一伙混混來到碼頭,人不少,五六十號,黑壓壓一片。

這群混混中間有個人物極是惹眼,大約四十多歲,不胖不瘦,也不強壯,長得白凈,穿得也干凈。別人全是青布衫,唯獨他利利索索一身白仿綢褲褂、皂鞋、黑束腰,辮梢用大紅絲繩扎著,像個唱戲的;可在眉宇之間有一朵烏云,好像隨時要打雷。他往碼頭上一站,混混就朝二虎這邊喊:“虎孫子出來!”

二虎人高馬大,誰也不怕,他沖著這白衣混混問道:

“你是誰?”

碼頭的腳夫中有見多識廣的,心想這不是天津衛數一數二的武混混“小尊王五”嗎?遇見他就是遇到禍。你二虎這么問他,不是成心找死嗎?

小尊王五看著二虎,嘴一咧,似笑非笑,神氣有點瘆人。

二虎見他不說話,不知往下怎么說。

忽然,小尊王五往地面上瞧瞧,找一塊平整的地方走上去,脫下褂子,腿一屈躺在地上,然后對身邊一胖一瘦兩個小混混說:“抬塊石板來!二百斤以下的不要!”

兩個小混混聞聲而動。二百斤的石塊太重,兩個混混抬不動,又上來幾個混混一起上手才把石板抬過來。小尊王五說:

“壓你爺爺身上!”

小混混們不敢,小尊王五火了,混混們便把這塊二百斤的青石板壓在小尊王五身上。這一壓要是別人,五臟六腑“撲哧”一聲全得壓出來。小尊王五卻像蓋床被,嚴嚴實實壓在身上,沒事。

小尊王五不搭理二虎。這是混混們的比狠和比惡。這狠和惡不是對別人,是對自己。而且——我怎么做,你也得怎么做。我對自己多狠,你也得對自己多狠。你敢比我還狠嗎?

二虎在碼頭上長大的,當然懂得混混這套,他不怕,也脫下褂子,像老虎一般躺下來。他要的卻不是石板,而是叫腳夫們搬一個大磨盤來。那時天津正修圍城的白牌電車道,用石頭鋪道,磨盤比石塊好鋪,碼頭上堆著不少大磨盤。磨盤又大又重,一個至少三百斤。大磨盤往二虎身上一放,都以為二虎要給壓成一張席子,沒想到二虎笑嘻嘻地說:

“一個磨盤不夠勁兒,再來一個。”

眾人覺得這兩塊磨盤很快就會把二虎壓死,二虎卻叫那兩個給小尊王五抬石板的小混混過來,一人抱一塊石頭放在磨盤上。這兩塊石頭再放上去至少七八百斤!二虎還嫌不好玩,又對那兩個小混混說:

“你們倆也別下來了,就在上邊歇著吧!”

下邊的事就是耗時候了。誰先認輸誰起來,誰先壓死誰完蛋。大伙誰也不吭聲,只見小尊王五臉色漸漸不對了,鼻子眼兒張得老大。可是他嘴硬,還在罵罵咧咧地說:

“我怎么看虎孫子閉上眼了呢,壓死了吧?”

眾人上去一看,二虎確實閉著眼也閉著嘴,一動不動,像是沒氣了。于是,兩邊的人一起上去,把兩人身上的石頭都搬了下來。

混混那邊把小尊王五身上的石板抬走后,只見小尊王五好像給壓進地面了,費了半天勁才坐起來。腳夫這邊將壓在二虎胸口上的石頭和磨盤剛剛搬下來,二虎忽然睜開眼,一挺肚子就生龍活虎躥起來了,一邊拍身上的土,一邊笑呵呵地說:

“我睡著了,夢見和大虎在吃包子呢。”

腳夫們只管和他說笑,再看小尊王五一伙人——早都溜了。

打這天開始,沒人再來碼頭上找麻煩。二虎的大名可就貫進城內外的犄角旮旯。

世人把二虎看成英雄,二虎卻嫌自己的武功不行,他從小練的是大刀鐵鎖石墩子,沒門沒派沒拜過名師,沒有獨門絕技。于是他求人學武,人家一看他的坯子,沒人敢教。他站在那兒像一面墻,老虎還用教它捕獵?他把城里城外、河東水西,直到小南河霍家莊——沽上所有武館的名師那里全都跑遍了,也沒人收他。最后經大虎一個朋友介紹,去見一位絕頂高手,此人大隱于世,只知道姓杜,不知叫嘛,六十開外,相約他在東南城角清云茶樓二樓上見面。

他按時候去了。樓上清閑,有三兩桌茶客喝茶,其中一桌只一位老者,但看上去絕非武林中人,清癯面孔,小胡子,骨瘦如柴,像南方人。他便找個靠窗的桌子坐下來,要壺花茶邊喝邊等著。

等了許久也未見人影,扭頭之間看到一個景象叫他驚愕不已。只見一直坐在那里飲茶的老者,竟然是虛空而坐,屁股下沒有凳子!沒有凳子,他坐在哪里?憑什么坐著?全憑這匪夷所思的功夫坐了這么半天?這是嘛功夫?

就在他驚愕之間,那老者忽說:“你給我搬個凳子來。”老者沒扭過臉,話卻是朝他說的。

他慌忙搬個凳子過去,放在老者屁股下邊,老者下半身挪動一下,坐實了凳子,手指桌子對面說:“你坐在這兒。”然后正色問二虎:“你要學功夫?”

二虎迫不及待說:

“我要拜您為師,跟您學真本事!”

不料老者說:“你學本事有嘛用呢?”進而對二虎說:“學武功,目的無非兩樣,一是防身,一是打人。你這么威武,還需要防身嗎?那你學武干嗎?想打人嗎?”

二虎搖著雙手說:

“我不想打人,從小到現在沒打過人。人不欺負我,我不會打人。”

老者笑了,說:“你這樣兒誰敢欺侮你。你再會武功,沒準去欺侮人。”他摸摸胡須,沉吟一下說:“有功夫不是好事。像你這樣,沒人欺侮才是天生的福分,我沒你這福分才練功夫。記著,比福多一點就不是福了!”說完,起身便走。

二虎起身要送,老人只伸一根細如枯枝的手指,便把他止住,他覺得胸脯像被一根生鐵棍子頂著。

二虎后來再沒見人有這功夫。據大虎說,這人曾是孫中山的保鏢,早退休不干了。

二虎就按這老人的話活著,沒再學功夫,也沒人欺侮他,快活一輩子。

齊眉穗兒

庚子那年,八國的洋兵聯手占了天津,幾百年花團錦簇般的老城被刀光劍影洗劫一空。洋兵還與官兵合力,將鬧事的拳民趕盡殺絕。幾個月前,滿城的紅頭巾紅兜肚紅幡旗全都不見,只有到處血跡斑斑。一時還要剿除紅燈照,見到穿紅衣的女子舉槍就打,一時津門女子不敢身穿紅衣。

洋人怕天津人再鬧事,憑借高高的老城墻與租界對峙,便扒掉城門樓子,把老城推了,填平護城河,好像給天津剃了光頭,換了另一番景象。在這改天換地的大折騰中,俞占山得了便宜。俞占山原本是侯家后一個大混混,靠著耍橫吃飯。現在洋人一來,他挺機靈,緊勁兒往上貼,給洋人辦事,討洋人歡喜,后來直隸衙門建立起來,衙門里洋人說了算,便賞給他一個官差,叫他掌管城北一帶地方的治安。這種使橫的差事對于他,再好干不過,還有油水可撈。俞占山手下小混混們成群,一個比一個兇,管起人來輕而易舉。這就把黑白兩道捏在一起,既有勢又有錢,比起原先單蹦兒一個混混厲害多了。

一天早上,家丁開大門時,見地上有封信,多半是夜里從門縫塞進來的。信封上用毛筆寫了“俞占山”三個大字,墨色漆黑,有股子氣勢,好似直沖著俞占山來的。打開一看,上邊只寫了幾句話:

“老娘等著用錢,包上二十根金條,今天后晌放在你家后門外的土箱子里,明天天亮前老娘來取,違命砍頭!”

沒有落款,不知是誰。

看信,一口一個老娘,老娘是誰?孫二娘還是扈三娘?這老娘兒們這么橫,居然敢找上門要金條,找死吧!他嘿嘿一笑,想出一條毒計。

等到下晌,他拿出二十根金條包成一包,叫人放在后門外小道墻邊的土箱子里。土箱子就是那時候的垃圾箱。

這小道不是路,是兩座大房子高墻中間極窄的一條夾道。城北一帶這種夾道挺多,都是為了防止鄰居失火,災禍殃及,相互留一條空兒。可是這種夾道極窄,五尺來寬,走不了車,最多只能走一個人。

高宅深院的大門都臨街,夾道里邊很少開門。俞占山的宅子大,挨著夾道開了一個單扇的后門,為了給傭人去買菜和倒臟東西。土箱子就在后門對面,靠墻放著。這種憋死角的地方,好進不好出,居然有人敢用。真若把金條放進土箱子,怎么來取?取了之后出得去嗎?叫人兩頭一堵,只有乖乖被拿下。這實際上是個捉人的好地界。這娘兒們,怎么偏偏選這么一個地方來取金條?找死?

俞占山叫人把金條放進土箱子,上邊倒些爐灰、臟土、菜葉,蓋上蓋兒,然后在夾道兩頭和后門三處的屋頂上安排了伏兵,總數大約十來個人,全穿黑衣,天一晚便混在夜色里,衣襟里裹斧藏刀,趴在房屋上不出聲。特別是潛身在后門上邊的幾個,身手都好,只等著來拿金條的人一出現,跳下來一舉擒獲。

整整一個晚上,俞占山都在堂屋里喝茶抽煙,不急不躁,等著“賊人”落入陷阱,可是他從午夜,數著更點,一夜慢慢過去,直到天亮,也沒見動靜。俞占山忽然眼睛一閃,好像明白什么,他說:“我給耍了,金條放在土箱子里,根本沒人取,也沒人敢取。這是成心耍我!”跟著,他派人到后門外,去把土箱子里的金條取回來。

可是取金條的人空手回來說,土箱子里的金條沒了!

怎么會?十多個大活人,瞪著大眼守了一夜,連個野貓也沒放過,一大包金條憑空就沒了?沒法信,也沒法不信。爐灰爛菜都在土箱子里邊,可就是沒有金條。

俞占山非要一看究竟不可。他跑到后門外,叫人把土箱子翻過來,箱子里除了垃圾嘛也沒有。俞占山眼尖,他一眼看到土箱子挨著墻的那幾行磚不對,磚縫的灰沒了,露出縫子。他彎下腰,用手一摳,磚是活的;他腦子快,再翻過土箱子,一拉箱板,箱板竟然也是活的。這土箱子里的金條是從墻那邊取走的!他立馬帶人走出夾道,轉身去到鄰家的平安旅店。

旅店的牛老板嚇壞了,天剛亮,怎么俞占山就帶人闖進店來,自己惹了嘛事?俞占山說他要查店里挨著外邊夾道的所有房間。牛老板就愈發不明白,為嘛要查這些房子?但俞占山誰敢戧,領著他們去查就是了。每查一間就連東西帶人大折騰一番,卻嘛也沒查到。牛老板說:

“后邊還有個小院,外邊也是夾道。”

俞占山一班人到了樓后小院去看,院里很靜,有花有草,墻上爬滿綠藤。他們扒開綠藤一看,就明白了。挨著地面的三行磚全動過手,磚是活的,拿下這幾塊磚,露出一個透著亮兒的小洞,外邊就是土箱子。土箱子靠墻的箱板也是活的,一拉就開。真相大白了!土箱子里就是有聚寶盆,從這兒也端過來了。

俞占山已經氣得嗷嗷叫,喊道:

“誰住這兒!”

牛老板說這院子只有兩間小房,不通樓上,全是下人住的房子。好久不住人了。

可是管柜臺的黃三說,前兩天住進過一個女子,單身,求安靜,想住到后樓,后樓人滿了,就在這后院收拾出來一間小房租給了她。她說要住五天,但住到昨天后半夜,她說有急事要走。人家住了三天,給了五天錢,再說住店隨便,不能攔著,這女人早就走了。

俞占山聽了一怔,果然是個女的。再問,并不像想象中的五大三粗,個子不高,歲數不大,身材爽利,像有點功夫的人。斜背一個包袱,頭上裹著藍布,模樣看似挺俊,可是她總低著頭,前額留著齊眉穗兒,下半張臉像蒙了半塊紗,看不清楚。

俞占山說:“嘛樣都說不清楚?你一個管住店的,能不看客人,能不記得人的模樣?這人是你勾來的吧!”

黃三差點嚇尿褲子,搖著雙手說:

“不不不,我哪認得。這人確實不太一般,齊眉穗兒特長,把兩眼都快遮上了。不過,現在一尋思,真不像一般婦道人家。”

俞占山只說一句:“放嘛屁!”便不再搭理黃三,派人樓上樓下,店內店外,街前街后,找這個留著“齊眉穗兒”的女子。直到晌午,也沒見到影子。

俞占山知道找也沒用,肯定早溜了。背著幾十條金子,還不趕緊脫身,人多半已不在天津了。漸漸他腦袋里浮出一個人影來:去年伏天拳民勢盛時,他的鍋伙在運河邊,一撥紅燈照女子來找他,問一個名叫余方勝的二毛子的事,這二毛子也是個有名的混混。為首的紅燈照挺兇,就是留著很長的齊眉穗兒。個頭不高,氣勢壓人。她甩頭時,雪亮的眼神在齊眉穗中一閃,宛如刀光,給他的印象很深。

這個女子豈不就是那個女子。如若不是,不會指名道姓地來找自己。她和自己打過交道,肯定知道自己的底細。現在自己在明處她在暗處,不能不防!凡事小心一點,手腳收斂收斂才是。

過了兩個月,俞占山從洋人那里聽說靜海一帶有紅燈照招人買槍,又要鬧事。可是不久官兵去彈壓,打散了。據說這伙紅燈照買槍用的錢是金條,那肯定就是這個“齊眉穗兒”了。現在被官兵打散了,該肅靜了吧。

再過些日子,外邊真的沒什么動靜。俞占山的牛勁又壯起來,一些缺德的事又開始伸手伸腳了。一天早上,他起來漱口洗臉,走到堂屋中間伸個懶腰,正打算喝杯熱茶,扭頭一見八仙桌上放著一件什么東西,拿起來看是塊黃布。俞占山在納悶中,忽地一驚,這不是半年前包二十根金條的那塊布嗎?怎么會放在自己家堂屋的八仙桌上?整晚上大門緊閉,屋門窗扇也好好關著,還有人打更巡夜,誰會幽靈一般進來,輕輕松松把這塊黃布放在這里,這人是誰?肯定就是那個奇女子齊眉穗兒!

秦六枝

咸豐庚申年后,洋人開始在天津開埠,設租界。一下子,天津衛這塊地便大紅大紫,擠滿商機,好賽天上掉餡餅。要想賺錢發財,到處有機可乘。于是,江南各地有錢的人都緊著往這兒跑。

這些江南富家大戶不僅有本事弄錢,還會享福。他們舉家搬來天津時,大多還帶上五種人:管家、賬房、貼身丫鬟、廚子和花匠。有這五種人,活得舒坦。管家管好家,賬房管好賬,丫鬟管好身邊事,廚師做好一日三餐,花匠養好屋前屋后的花花草草。江浙人把花看得重。花要養得美,養得有姿有態,養得精致。他們看不慣北方人,有點大紅大綠就行了。至于花園,不僅收拾得漂漂亮亮,還要有滋有味。

秦六枝是虞山人。虞山人自古都善畫。清初時,畫得最好的是王石谷,王石谷自己創立了虞山畫派,壓倒了當時畫壇所有名家。秦六枝自小愛畫,有才氣。人長得秀氣。六枝是他的外號,據說他很年輕就能畫好這六種枝葉:一是松枝,二是柳枝,三是梅枝,四是竹枝,五是寒枝,六是春枝。都說他畫畫會有出息,可是他命不行,他上邊幾代人全是窮花匠。富人善畫,可以出名,畫可以賣錢;窮人愛畫,難出大名,畫不能賣錢。家里沒錢養活他畫畫,他身上這點才氣打小就給憋住了。要想活著,還是和泥土花木打交道。他心里的畫漸漸就混進園藝中了。若是叫他拿花草樹石配個景兒,他干起來都像畫畫。

蘇州一位富人陳良哲搬到天津時,把秦六枝一家人帶來。秦六枝的父親秦老大在陳家干了半輩子花匠,為人老實巴交,花兒擺弄得好,把院子交給他放心,陳家遷到天津那年,六枝十八歲。

陳良哲把家安在北門里的府署街。那一帶全是深宅大院,灰墻黑門,古木縱橫。秦老大住在陳家大宅后邊一條小街上,兩間磚房,一個長條小院,院里還有口井。平民百姓,在天津有這么一個窩就很不錯了。陳家老爺在租界那邊還有一處花園洋房。秦老大父子要兩邊忙,租界老城來回跑,六枝常常給父親當幫手。后來兩邊事多,都離不開人,爺兒倆就分工,秦老大在租界那邊忙,秦六枝在老城這邊干,有空時幫著母親在小院養些小花小草,擺在家門口賣。

六枝人靈手氣活,花兒在他手里一擺弄就分外鮮亮。尤其是他養的草茉莉花,只要端一盆往門口一放,那香味就立刻勾住街上的人,被人請走。六枝愿意在家養花,不愿意去主家干活。在家養花由著自己,想養哪種養哪種。扶苗培花,修枝剪葉,全憑自己的眼光。一盆花若是養得有姿有態,婀娜招人,惹來喜歡和夸贊,他就像畫出一幅好畫那么高興。可是,在主家干活就不同了。你在花叢下邊擺一塊石頭襯一襯,主人家可能說看著堵心。你在亭子側面栽幾根細長的綠竹,添點情致,主人家會說“擋眼”。你呢,馬上就得改。

六枝懂畫,懂園林,人自負,可是不能違抗主家。園子是人家的,只能順從人家。一次,為了園子里種什么花爭不過主家,心里不舒服,禁不住跟父親說:“說什么我將來也得給自己造個園子,準是天下第一。”

父親罵他:

“天津城里有幾個爺造得起園子?你敢說這狂話?”

兒子大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了。

幾年過去,陳家老爺買賣做得好,外邊的事愈來愈多,官場商場的事多在租界那邊了,人也常在那邊,住在老城不方便,家就一點點挪過去了。手下的原班人馬跟了過去。秦老大和老婆也住到租界去。只留下六枝看守府署街這邊的大房子。可是東西一點點搬走,這房子便空了大半。六枝守著這高宅深院無事可干,就在這大院里養點花,養好了,送到租界那邊去。快過年時,他依照天津本地的習俗,養了金橘、蠟梅、水仙和朱槿牡丹四樣,各八盆,運過去。花兒葉子養得飽滿光鮮,正好除夕開花,叫主家一家十分歡喜。秦老大覺得臉上有光。

可是這種日子不會長,大房子不能總扔在城里當花房用。陳良哲是商人,商人手里不能有死錢,也不能叫任何一樣東西窩著,便把這房子賣給了一個住慣老房子的徽商。只留大院東邊一個院落,暫存一時難以處理掉的家具和雜物,以及大院中一些石雕的桌子、凳子、奇石。秦六枝去河邊找來幾個腳夫,足足用了一個月,把東西都堆在東邊一個小院落里。完事這小院落就歸秦六枝看守了。

自打頭一天,把大院石頭木頭的物件搬到這邊小院時,秦六枝就動了心思。他心中忽想,何不利用這些東西,在這小院里造出一個自己腦袋里的“園子”來?反正這些東西是要堆在院里的,怎么堆也沒人管。

他白天想夜里思,琢磨這些東西怎么擺、怎么攢、怎么配。他在腦袋里想,心中畫,紙上改。然后叫腳夫們把東西依照自己畫的圖紙搬放。這些腳夫不知為嘛非這么擺那么放,費了牛勁,才把這些死重的東西折騰好,完事六枝把門一關,自己一個人開始大干起來,干的嘛誰也不知,街坊們只是看到他在忙,或是扛一袋重重的東西回來,不知袋子里邊裝著嘛;或用小車推進去一棵老梅樹樁。房子都賣了,還種嘛樹?

反正他一個人沒人管,娘跟著爹在租界那邊,秦老大只知道他在這邊看守著老屋,養養花。逢到換季,用手推車往租界送些花,每次都是香噴噴、花花綠綠的一車。

轉年入夏,秦六枝送二十盆五彩月季到租界這邊,臨走時對秦老大說:

“爹要是哪天得空,到老城那邊看看。”

秦老大說:

“破房子破院看什么?”

六枝說:“自然有的看。”說完笑了笑。

秦老大不信這小子能養出什么奇花異卉,尋到了空兒,就去了老城。

秦六枝白天守著那個堆東西的院落,晚上還是住在原先小街上那兩間小屋里。秦老大許久沒回來,進去一看,屋外全是花,屋里老樣子,只是到處是些紙,畫著各式各樣山石花木。秦老大問他畫這些東西干嗎用。六枝沒吭聲,把他爹領出來,走到府署街,沿著老宅子側邊的高墻走不遠,一拐,來到一扇又窄又長的門前,六枝掏出鑰匙開鎖。

秦老大說:

“你得常來這里查看查看。這里邊的東西不怕偷,就怕火。”

六枝說:“我一天來好幾回呢。”說著門兒咔嚓一聲打開。

秦老大一邁進門檻,就聞到一股氣味,不是堆東西的倉庫味兒,而是一片清新、濃郁、沁人之氣撲面而來。他是一輩子花把式,知道這氣味兒只有深山里有。這老房子里怎么會有這種氣味?待推門進了屋子,里邊堆滿舊家具,窗戶全關著,但是山林的氣味反而更加深郁更加清透,還有種濕涼的氣息。六枝知道父親心里疑惑什么,他上去把臨院子的十二扇花窗“嘩啦”打開。秦老大突然看到一幅絕美的山水園林的通景,立在面前!只見層層峰巒,怪石崚嶒,巉巖絕壁;還有重重密林,竹木競茂,蒙絡搖綴。再往縱深一看,中有溝壑,似可步入。不知不覺間,秦老大已經給六枝引入院中,過一道三步小橋,橋有石欄,橋下有水,水中有魚,怡然游弋。橋頭一洞口,洞上藤蔓垂拂,洞畔花枝遮翳;澗流清淺,綠苔肥厚;這淙淙水流從何來?

六枝引父親穿過石洞。洞雖小,極盡曲折;路不長,宛轉縈回。待走出石洞,人已在高處,完全另一番景象;再拾級而上,處處巧思,許多興致。秦老大看見一塊石筍后邊,有個木頭亭子,兩邊竹篁相襯,頭上梧桐覆蓋,坐在其中,別有情味。再看,這巨大的梧桐是從鄰居院中伸過來的。秦老大說:

“你這‘借景借得好。”

父親是夸自己,六枝心里得意。說:

“我這亭子,是把您原先在大院東北角做的那個‘半亭挪過來的。”

“看到了,你這里的東西,都是巧用原先大院子的東西,真難為你了。這小院不過半畝多地,叫你做出這么多景來!”秦老大不禁感慨地說,“當爹的最不該小看了兒子!”

秦六枝聽了這話,“噗噔”給他爹跪了下來。

事后,秦老大想辦法,將陳家老爺請到老城這邊來,看看六枝造的這個園子。陳老爺看得大驚大喜,呼好呼妙。說他看了太多園子,卻“無出其右”,“可以‘一覽眾園小了”。老爺的隸書寫得好,給這園子題名為“半畝園”。當即刻匾、懸匾,叫人把房中堆放的雜物清理出去,收拾好待客,還不斷邀請朋友來觀賞,友人無不稱絕,從此六枝和他爹受到老爺另眼看待。

然世上的好事難以持久。三年后,庚子變亂,英國人的一顆炮彈落到半畝園中,園子成了一堆野木亂石。陳家老爺避難于上海。避難用不著帶著花匠。秦老大一家只能逃回上虞老家。但這一走,從此音信皆無。

田大頭

辛亥后那些年,天津城里出了一位模樣出奇的人。個子不高,頭大如斗;不是頭大,而是大頭;肩上好賽扛一個特大的三白瓜,瓜重扛不住,直壓得后背微微駝起來。腦袋太大還不好扭頭,要扭頭時,只能轉身子。再有,腦袋太沉,頭重腳輕,不好快走,走不好就向前一個大馬趴,一個“大”字趴在地上。這樣的人走在街上誰不看上兩眼?

大頭本名叫田少圃,但除去他爹,沒人知道他的名字,都叫他田大頭。田大頭是富家子弟。祖上能干,賺錢興家,買地蓋房,成了南門里一個富戶。長輩興業發家,后輩坐享清福,不用干活,吃好穿好,有人侍候。田家祖上的家底太厚,田大頭的父親就一輩子嘛也沒干,也沒坐吃山空,到了田大頭這一輩接著再吃。可是這個人走起路來都晃悠,還能叫他干什么,反正家里有米,鍋里有肉,腰里有銀子不犯愁就是了。

田大頭沒嘛心眼兒,天性平淡,人憨厚,從來不想出類拔萃,也就沒愁事。活得清閑又舒服。他平生就三大愛好。一是好吃,一是好聽玩意兒,一是好玩抓鬮兒。有人說他沒主意,所以碰事就抓鬮兒。

天津是九河下梢,水陸大碼頭,東西南北的河都通著天津,各地好吃的,好看的,好聽的,人間百味,民間百曲,世間百藝都會不請自來。天津人有口福,也有耳福和眼福。田大頭在天津能活得不快活?

人要有錢,過得好,活得美,就會圍上來一幫人幫吃幫喝,陪玩陪看,哄笑哄樂。城里一些浪蕩公子和有閑清客就涌了過來。一起陪著他把天津城內外大大小小酒樓飯店挨著家吃。天津衛的飯館滿街都是,不管魯菜粵菜蘇菜閩菜湘菜川菜浙菜徽菜潮汕菜還是滿漢全席,要嘛有嘛。你一天最多也就吃一個館子,一年最多不過三百個館子,天津衛現有的飯鋪夠你一天一個吃上十年二十年,還有數不過來的要開張的館子排著隊等在后邊呢。更別提那些戲園子里數不過來的聽的看的演的——戲曲說唱雜耍馬戲名班名角名戲名段子了。

田大頭最喜歡的事是,在館子里酒足飯飽之后,乘興決定晚晌到哪個戲園子里聽戲聽曲聽快板或說書。每到這個時候,一準要拿出他最歡心的游戲——抓鬮兒。抓上什么去看什么。

有個白白胖胖的機靈小子,叫梅不虧,整天在田大頭身前身后跑來跑去。他只要一聽田大頭說抓鬮兒,立即起身跑到柜臺,從賬房那里要一張紙,裁成小塊。今天吃飯幾個人,就裁成幾塊。分別寫上本地最叫座的幾個戲園子的名字。每個園子演的戲曲說唱都不一樣,演出的節目和演員也天天更換,但是沒有梅不虧不知道的。

梅不虧更知道田大頭喜歡聽哪種戲、哪出戲、哪個角兒。每當梅不虧把寫好的鬮兒放在一個空碗里,大家就嚷著叫著讓田大頭第一個抓。那些鬮兒上邊寫的戲目和節目都是田大頭喜歡的,無論抓起哪個,打開一看,田大頭準都會高興。大家便說他手氣好,他抓的都是大家最愛看最想看的。他替大家抓了,大家便都不抓了。

反正哄他高興、掏錢,大伙白玩白樂唄。

這伙人和田大頭還玩一種抓鬮兒。就是每當吃一頓大餐后,該付賬時,就抓鬮兒。一般的飯錢全由田大頭付,吃大餐錢多,抓鬮兒合乎情理,也刺激有趣。這個鬮兒還是由梅不虧去做。抓這種鬮兒的規矩是,只有一個鬮兒畫著“圈”兒,表示花錢;其余的鬮兒都是空白,不花錢。誰抓上畫圈兒的鬮兒誰掏錢。

每次抓鬮兒時也是大伙嚷著叫著讓田大頭第一個抓。但奇怪的是,不管田大頭怎么抓,打開一看,鬮兒上邊準畫著一個墨筆的“圈”兒。

既然他抓上了,別人就不抓了,再抓一定全是白紙。

每次田大頭抓到畫圈的鬮兒,都站在那兒傻乎乎地笑,然后晃晃悠悠去到柜臺付錢。

如果有人跟他客氣,爭著付款,他都擺擺手笑道:

“應該的,我手氣好。”

他付錢,好像理所當然。誰叫他錢多,就該他花錢。吃大頭嘛!原來天津衛“吃大頭”這句話就是從田大頭這兒來的!人家田大頭呢,天生厚道,傻吃傻玩,樂樂呵呵,從不計較。

他怎么也不想想:為嘛自己每次抓的鬮兒都畫著圈兒?為嘛從來沒有抓過白紙的鬮兒?

他一直這么糊里糊涂、美滋滋地活著。直到父親去世后,沒人給他錢花了,這才知道父親留給他的,原來不是吃不完用不完的金山銀山。錢是有數的,花一點少一點。

他自然不再由著性情往大飯莊好菜館里跑了。嘴饞了,就去街上的小館里要幾個炒得好的小菜。這一來原先圍在他身邊混吃混喝的浪蕩公子們全瞧不見了,只有梅不虧時不時露個面兒。

這天梅不虧來他家,一直坐到下晌吃飯的時候還不走,明擺是等著田大頭拉他到外邊吃一頓。直叫田大頭坐不住了,站起來對他說:

“南門外新開一個館子不算大,可是挺實惠,專吃河蟹,實打實七里海的河蟹,現在七八月,頂蓋兒肥,你去嘗嘗鮮嗎?”

梅不虧白胖的臉兒笑開了花,他說:“只要陪著您,蝎子都吃。”隨后就連蹦帶跳跟田大頭去了。

一大盤子的粉肚青背的大河蟹,沒多少時候,就叫田大頭和梅不虧吃得丟盔卸甲,一桌子殘皮爛殼。朝這堆東西中間一看,便知哪些是梅不虧吃過的,哪些是田大頭吐出來的。梅不虧決不叫一點蟹黃膏脂留在甲殼里,田大頭向來連皮帶肉一起嚼,嚼過就吐。梅不虧對大頭說:

“這銀魚紫蟹可是朝廷的貢品,老佛爺也不舍得還帶著肉就吐了。”

兩人吃得滿腹河鮮,滿口蟹香,再加上直沽老酒上了頭,美滋滋暈乎乎。梅不虧覺得這個田大頭人真的挺好,像一碗白開水,幾十年來總一個勁兒,從不和人計較什么,該付錢時準由他付,自己沒掏過腰包。想到這兒,他身上不多的一點義氣勁兒冒了上來,說:

“今兒的河蟹我請了。”

田大頭搖搖手笑著說:“不跟你爭,如果你想付,還是得按老規矩,先抓鬮兒。”然后一指柜臺那邊說:“還是你去做鬮兒。”

抓鬮兒?已經多年沒玩過了,現在一提,觸動了梅不虧。梅不虧心里邊有一點事,雖然這事過去了多年,此刻禁不住還是說出來:

“有個事在我心里,一直弄不明白,我得問問您——就是抓鬮兒這事。當年我們一起吃飯,到了該付錢時候,您干嗎非要抓這個鬮兒不可?”

“我好喜,好玩唄。”田大頭說。

“為嘛每次您都要頭一個抓?”

“你們不是叫我頭一個抓嗎?”田大頭說。

“可為嘛每次畫圈兒的鬮兒都叫您抓上?您想過沒有?”梅不虧說完,兩只小眼盯在田大頭臉上,認真等著他的回答。

“手氣好唄。我娘說過,我打小命就好,手氣好。”田大頭說,說得挺得意。

顯然,梅不虧心里的問號還是沒解開。他接著往下問:

“您每次抓上那個畫圈兒的鬮兒之后,為嘛不打開看看別的鬮兒?”

“看別的鬮兒干嗎,一定都是白紙了!”

“每次的鬮兒都是我做的。您就不怕我把所有鬮兒都畫上圈兒,叫您無論抓上哪個鬮兒,都得付錢?”

“你不會。”田大頭說完,擺擺手,咧開嘴傻乎乎地笑了。

梅不虧兩眼盯著他,疑惑不解。田大頭是真不明白,還是裝糊涂?他為嘛裝糊涂?但他今天似乎非要弄明白不可,接著再問:

“您現在不想問問我嗎?”

“問你干嗎,那些飯咱早吃過了,錢也早付完了。”

“您就從來沒疑惑這事嗎?”梅不虧已經是在逼問了。現在就差自己把實情說出來。

“疑惑個嘛呢。你們不就是叫我請吃個飯嗎?抓鬮兒不就是為了一樂嗎?不抓鬮兒我也一樣掏錢——”田大頭沉吟一下,說了一句很特別的話,“叫別人掏錢,我過意不去。”

這句話叫梅不虧怔住。

如今,田大頭這樣的人沒有了。這樣大頭的人也沒有了。

侯老奶奶

天津衛,闊人多,最闊要數八大家,就是無人不知的天成號韓家、益德裕店高家、長源店楊家、振德店黃家、益照臨店張家、正興德店穆家、土城劉家和楊柳青石家。有的由糧發家,有的販鹽致富,有的養船成豪。這些豪富們高樓巨屋,山珍海味,穿金戴銀,花錢當玩。

人闊了就要招搖。官家要炫勢,闊人要擺闊,名人要揚名。

闊人總得有闊事。于是,辦起紅白喜事,你從東城鬧到西城,我從城里鬧到城外;開粥廠濟貧,你一連七天,我一連三個月。可是這些事多了就不新鮮。既然是闊事,總得要人記得。不然花錢也是白花。有人說海張五家掏錢修炮臺,算一件闊事。可是細想想,他修炮臺這事,不過是為了向官府討好,哪個生意人不諂媚于官家?這算不上純粹的闊事。

咸豐十年夏天,西城的侯家干了一件事,不僅八大家無人能比,古今沒有,空前絕后。

馬上侯家的老奶奶要過八十大壽了,全家籌備,忙上忙下,以賀老壽星的耄耋之喜。眼瞅著家里家外給鮮花、燈彩、壽幛裝點得花花綠綠,漸漸熱鬧起來。老奶奶坐在那里,卻忽然掉下淚來。大家不知為嘛,大老爺過來一問,老奶奶才說:

“我這輩子嘛都見過,可就沒看過火場,連救火的水機子嘛樣也從來沒瞧見過。二十年前小儀門口那場大火燒得天都紅了,在咱家屋里也照出了人影兒,城里人全跑去看。你爹——他過世了,我不該說他——就是不叫我去看。我這輩子不是白來了?”

說完臉蛋子耷拉著挺長。

大老爺心想,老人的事只能順不能戧,若要不叫老奶奶看一次火場,眼前這生日無論怎么籌劃,也難叫她高興起來。可是著火的事哪能說來就來。侯家中的二管家鮑興機靈能干主意多,他對大老爺說:

“這事您就交給我辦吧。我保管叫老太太樂起來。”

大老爺問他有嘛好主意,他說出來,大老爺笑了,叫他快去辦,一定要在老太太生日之前鬧出這一出,否則要想把八十壽誕弄好了,別的嘛法子也不靈。

鮑興拍馬就去辦。先到西門外小楊莊買了二十多間房,有磚瓦房也有茅草屋,有的房子連里邊的家具物品也出高價買下。跟著跑到北城朝陽觀那邊的清遠水會,拜會了會頭韓老七。天津衛人多,房子擠,著起火來就燒一大片。救火就得靠水會,城里邊最大的水會是清遠水會。鮑興把上門來請韓老七幫忙的事一說,韓老七滿臉的褶子全垂下來,對鮑興說:

“你這不是叫我去演救火?我是救火的,又不是戲班子。”

鮑興笑道:“這事您要不干,叫別人干了,您可就虧了。”說著把一沓銀票撂在桌上。看著這些銀票,韓老七不吭聲了。

事情說好之后,鮑興便找人在小楊莊外一塊空地上用葦席杉篙搭了一個棚子,擺好座椅和八仙桌,像每年天后誕辰富人家看皇會用的那種大棚,又寬敞又舒服。這一切鮑興安排得很快,前后只用了四五天時間全擺平了。大老爺夸他,鮑興說:

“哪是我能干,是因為您有錢,有錢能叫鬼推磨。”

這天黃昏,老奶奶正在房里喝茉莉花茶、嗑醬油瓜子、嚼京糕條,忽然鮑興跑上來,一邊叫道:“老奶奶,西城著大火了,我接您去看。大老爺在門口等著您呢!”這興奮勁兒像是去看大戲。

老奶奶說:“可看著火了!”一高興,差點栽一跤。

到了門口,大老爺站在那兒迎候。門前停了一排六輛棗木包銅的轎車。老奶奶給人扶著上了車,一路威風十足出了小西門,很快就看到前邊火光閃閃。老奶奶下車,上了高大的席棚,棚子正面對著火場。她也沒問這棚子是干嗎用的。

老奶奶一落座,火勢即起,火苗躥起三丈,火場大得出奇;濃煙滾滾,火光奪目,不僅照亮了天,把老奶奶這邊也照得雪亮。老奶奶扭臉左右一看,不僅全家老小都來齊了,后邊還坐著一些平時家中的常客,好像陪她看戲。

隨即大鑼響起,一隊人馬由遠而近,都穿著黃衣衫、紫坎肩,用墨筆在前胸后背寫著兩個大字“清遠”。為首一老者,辮子纏頭,銀髯飄拂,身形矯健,步履如飛,帶著十萬火急的架勢。一手提著一面井蓋大的大銅鑼,一手執槌不停地敲,聲音連成串兒。他圍著火場,轉一大圈。

鮑興跑到老奶奶跟前俯下腰說:

“這是咱天津最大的清遠水會。敲鑼的是會頭韓老七。現在他敲的這鑼是‘傳鑼告警。天津城內外各水會聽到,全都會趕來救火。他跑這一大圈是‘下場子。他圈定的火場,只能水會進,其他任何人都不能進。”

老奶奶說:“干嗎不叫人進?”

鮑興笑道:“怕有人趁亂拿東西——趁火打劫呀!”接著說:“救火這就開始,各大水會的人已經全趕來了。”

不一會兒,耳聽著一串串鑼聲由遠而近,跟著就看到各水會揮旗而至。他們服裝不一,顏色分明,各列長隊,手執鉤叉,縱入火場,齊刷刷勇不可當。老奶奶終于瞧見了水機子。一個重重的大木箱子,四個壯漢抬著,箱子上邊的木架子橫著一根壓桿,兩個身穿號服的人一頭一個,像小孩打壓板那樣你上我下,你下我上,一條銀白色的水龍便噴射出來。很快就有十幾條長長的水龍飛入火海。熊熊烈焰加倍升騰。

在火場前,各會的會頭與韓老七好像合唱一臺戲,手中鑼聲相答互應,居然就把各水會調度得你東我西,你出我入,你前我后,你退我進,配合得天衣無縫。好比打仗布陣,井然有序。一時火光照天,濃煙翻騰,火星飛濺,人影騰躍。這種兇猛又驍勇的場面,戲臺上是絕看不到的。火勢最猛時,都感到熱浪撲面,好像大火要燒到身上。老奶奶忽指著大兒媳婦叫道:“火在你的臉上呢!”她像一個小孫女看戲那樣大喜大呼傻了眼。她周圍的人一邊連喊帶叫,起哄造勢,一邊夸老奶奶有眼福,都說跟著老奶奶就是有福!

眼瞅著火勢漸漸被壓了下來,火苗小了,火光退了,一些水會開始“倒鑼”撤人。南風起時,有些火星子刮過來。鮑興上來問:“老奶奶盡興嗎?”這話是請老奶奶起駕回府。

老奶奶起身時說:“我這輩子值了!”

大老爺在旁邊聽了,心里的石頭落了地,這么一來,下邊壽誕的事全好辦了。轉天叫鮑興給清遠水會送去滿滿兩大車桂順齋的點心,其余各會也分別以點心酬謝。給各會犒勞點心,是天津衛的規矩。

到了六月二十三火神祝融的生日,水會設擺祭神,侯家又送去厚厚一份“份子”,而且從此年年如此。這一來,侯家老奶奶花錢看著火這事也就給人傳了下來。

查理父子

自打洋人進了天津,長相像洋人的人也成人物了。

查家老二又胖又壯,鼓腦門兒賽球,肚大賽豬,臀肥賽熊,鉤鼻子賽鷹,深眼窩賽猩猩。胳膊腿兒還有毛兒,更賽洋人。要在平常,這長相還不叫人嘲弄取樂?現在洋人有錢有勢,他這長相也變得金貴、吃香了。有人說他是水西莊查家的后人,查家都是地道的文人墨客,哪來這種神頭鬼臉?查家哥仨,唯獨他這個長相,難道他是個野種?

可是人家查家老二不覺得自己這副長相別扭,相反看準自己這長相有用,反其道行之,索性裝起洋人,留起鬢角,蓄足胡須,學說洋話,舉手投足各種做派全學洋人;而且還穿上洋裝,穿得分外講究。比方褲襠要短,才好叫前邊滾圓的肚子凸出來,后邊的屁股翹上去。他說,國人的屁股垂著,洋人的屁股翹著。所以洋人看起來精神。

他在洋行管海運,外出辦事時常常叫人誤當作洋人。這種誤會給他的感覺極好。洋行里的同事便打趣給他取一個洋名,叫查理。查字與他的姓氏同字。他喜歡這名字勝過本名。以后熟人就叫他查理,真名便沒人知道了。

查理剛五十,腿腳爽利,卻喜歡執一根洋手杖。多半時間,不是拄著,而是拿著。他愛喝咖啡,但他兒子說他在家從不喝咖啡,喝大碗的花茶,喝咖啡睡不著覺。他出門不坐火車,愛坐飛機;那時洋人出遠門多坐飛機。他常把“我明天飛上海”,或者“我剛飛回來”掛在嘴邊。他給兒子取的名字叫查高飛,小名飛飛。

他坐飛機遇過一險,聽了叫人頭發倒立。

那次他在上海出差辦事,辦完事后便買張機票,想快快回家,和兒子飛飛親熱親熱。到了機場后覺得事情還留著個尾巴,應該辦圓滿了再回去。他掏出票來想退,又有點猶豫。這時跑過來一個中年男人,臉消瘦,氣色暗,謝頂。急急渴渴對他說:

“您要退票吧,給我吧。這班機沒票了,我急著回去!”

當時查理心里還有點猶豫不決。這謝了頂的男子拉著他的胳膊說:“我娘病了,快不行了,一連三個電報催我馬上回去,怕晚了就見不到了。您得幫我!求您了!”他說的是天津話,鄉音近人,叫查理動了心。

查理便把票讓給了他。這人掏出一把錢塞給查理,也不算錢,千恩萬謝急匆匆走了,中間還停下來回頭對他喊道:

“我住東門里大街三十七號,姓華,您在中國有事找我!”

查理覺得自己幫了人家,人家還把自己當成洋人。他自我的感覺挺好。隨后他又想這人真是急糊涂了,自己若是洋人,怎么會聽懂他的中國話?

他回到旅店重新住下,轉天就聽說他昨天回天津要坐的那架飛機出了事,滿滿一飛機的人全喪了性命!

他的命實實在在是撿來的。

等到他人回天津,全家人,還有整個洋行上上下下人都為他慶幸,夸他命大,大難不死,才是大福。那天若不是那個謝頂的男人買走他的機票,說不定他就上了飛機,一命黃泉。

為什么就在他上機前的最后一刻——心里還在為是否退票而猶豫不決時,這個人突然出現了?這不是替他一死嗎?洋行里的同事們圍著他對這事議論紛紛時,他忽然說:“這人姓華,他告訴我他家的地址,我記得!我得到他家去看看。”

同事們說:“你可不能去,人家不知道原先是你的票。要知道,還不吃了你?”

查理說:“這可不怪我,是他死活非買我的票。是他該死,我該活!”說到這兒他有點得意。

事后,行里一位年紀大些的同事對他說:

“這該死該活的話你以后就別說了。你和這人的命里有結。你不能咒他,小心‘父債子還,一命償一命。”

這話叫他聽了后背發涼,心里發瘆。

另一位同事在旁邊看他的神氣不對,說:“別信什么冤結報應,這都是中國人自己嚇唬自己,洋人從來就沒這套,你不是查理嗎?”這話引得大家笑了,他也笑了。

一件事不管多強烈,日子久了,便被重重疊疊的生活埋起來,漸漸也就忘了。十多年后,飛飛都已成人。但飛飛一直還沒結婚成家,他迷上一位影星。這位影星分外妖嬈,連嬌里嬌氣說話的聲音都撓他心。可是這影星大他七歲,也從來不認識他。他對她是單相思,完全不沾邊,他卻非她不娶。一天飛飛聽說她在杭州舉行新片的開拍儀式,執意去見她一面,誰也攔不住他。他瞞著查理跑到老龍頭車站,當天沒有去杭州的車次,掉頭又到機場,去上海的飛機兩班,上一班飛機票賣完,只有下一班的飛機,可是下一班飛機到上海已是半夜,從上海到杭州還有一段路程,時間不趕趟,他費了老大勁,找到一位上一班飛機的乘客,死磨硬泡要跟這人換票。他心里好像有一股勁,好像中了魔,非要上這架飛機不可。最后又加上兩倍的錢,才把這班飛機的機票弄到手。

他上了飛機。誰會知道飛機會出事,誰會知道他居然會和當年那個謝了頂、替爹去死的男人一樣。可他是替誰去死?

事情過去許久,家里人也沒把這件事的實情告訴查理,只說飛飛為了追求一個女人出了國。他們以為成功地瞞住了查理,但哪里知道查理早就知道這件事并查明了真相。查理不捅破這事,是因為他領略到命運里因果這東西的神秘和厲害。

(選自《北京文學》2023年第1期)

原刊責任編輯:師力斌 侯 磊

本刊責任編輯:練建安 楊 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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