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有一年,參加《西部》組織的活動,與張映姝來回乘一輛車。那時,漫無邊際的薰衣草讓我想到了女性與植物之間存在著天然的類似于命運呼吸般的關聯。張映姝的這本集子“她”“花”系列詩歌恰恰非常顯豁地對應了女性與植物(花)這兩個極其特殊的精神通道,恰如心臟的左右心室。女性的群體肖像與以花為代表的植物之間形成了彼此交織、相互打開的精神分析結構,它們對應于自我、環境、社會以及世界幽微不察的景深和女性視界的回響。這也有力地印證了詩歌的自我發現和精神啟示的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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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詩人與空間之間的深度對話關系。張映姝多年在西部生活、工作和寫作,她對那些渙漫的日常人事和細微之物卻投注了如此多熱情的凝視和探詢的目光,這是發現與勘問,也是自我的對視和盤詰。
圍繞著“她”展開的系列形象的抒寫,張映姝讓我們看到了一個個小小的精神宇宙和纏繞的情感星云,甚至有時候她們之間也是充滿了如此眾多的差異和不對等,而這正是生命體本身的運動軌跡和精神淵藪使然。她們身份各異、命運有別,置身于一個個生存的現場和大大小小的空間網格,私人空間、自然空間、公共空間、城市空間以及西部空間不斷疊加出一個個女性的面影以及生命內里。是的,“她們”置身于真切而又恍惚的場景、細節之中,置身于幽微的心理波動、戲劇化動作以及寓言敘事的框架之中。在時間的潮汐、人世倥傯以及社會云圖間,“她們”一次次從背景走到前臺,讓我們一次次審問女性的命運紋理和靈魂的內質。
這個女人,悠閑地蹬著自行車
穿行在濃蔭籠蓋的筆直的鄉村路上
仿若回到三十年前
一個背著人造革書包的女孩,飛馳
在白楊護衛的林蔭道
這個騎自行車的女人有點恍惚
她單腳支地,張開雙臂
然后,緊緊擁抱住自己
——《騎自行車的女人》
長久以來,閣樓和鏡子直接對應于女性自我,這不只是性別意義上的“我是誰”式的認知,而是帶有普遍意義上的生命意識和精神圖示。對于張映姝而言,有時“她們”并不是外在的,而是內化為一個又一個差異性的“自我”,也就是“她們”還與不同時刻的精神境遇、命運情勢有關。在張映姝這里,“她”既是旁人也是主體、自我,是一個個不同的時間節點下差異性自我的對視、確認、不滿和疑問,是分裂和背離中一次次找回自我原點的白日夢或烏托邦,“從那天起,開始喜歡黑夜/那幻景,只在烈日下,成像//從那天起,不再相信眼睛/那虛無,曾經聚焦于視網膜中央//從那天起,對世界產生懷疑/她不再糾結,平行世界的存在//從那天起,她對透明的東西/保持警惕,比如玻璃、空氣//她怕,一不小心/就會闖入另一個空間//可是,那天,她多渴望/從朦朧的蜃景中,找到//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觀蜃的女人》)。這一個個蜃景、點陣、針尖和鏡像也正是慣性向前或循環的歧路上斑駁的命運本身,“她就像重新經歷了一次/甚至經歷得更深刻、更精微”(《微醺的女人》)。
也許,只有女性最了解女性自己。張映姝是站在不同的時間、空間,感受一次次面對自我以及其他的一個個女性命運的,她由此就充當了“講故事”的角色。這種敘說方式既是沉浸的又是疏離的,這使我想到了“沉浸在情感的波濤之中,我也許只是無話可說。正因為如此,我回到了間接的自我表達方式,即,我開始為各種人物素描與事件登記造冊,而不是談論我自己。”(《米沃什詞典》)以“她們”為中心的敘說既是經驗世界、現實世界的又是情感世界、修辭化的世界以及想象的性世界,這是對“自我”以及旁人的激勵和喚醒,是一次次精神映照的主觀能動的時刻,是真實與虛無、苦痛與歡欣、此刻與過往時時交織的悲辛莫名的時刻,也注定是一次次自我撕裂以及療愈的時刻……
人生就是感受、想象、回溯和自挽的結果。詩人在尋找,也在一次次喪失,詩人一次次建構又一次次自我拆解。這時,我們就格外清晰地聽到了一位女性的疑問:“誰的命運能由自己掌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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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優秀的詩人對自己的寫作必須具有自我觀照和整體反思意識,而能夠具備整體感和方向性的寫作意識就更為難得。近年來,張映姝一直在強化以“花”為中心的植物學抒寫,“詩語”與“花語”構成了強大的精神隱喻系統。現在看來,張映姝的這些“花詩”已經蔚為壯觀——這本詩集收入了近70首相關的詩作,也建立起詩人專有的精神標識物和風格學地標。
張映姝的這些“花詩”讓我想到了華萊士·史蒂文斯的詩句——
好審問的植物學家,
和啞默而處女般的新條目的
綜合詞典編纂家,此刻凝望自己
流行的說法是每一片樹葉的正面和反面都已經被詩人和植物學家反復掂量和查勘過了,但是事實卻遠非如此。對于詩人而言,發現能力變得愈發緊要。一些樹木的復雜面貌并沒有越來越清晰,這恰恰是印證了人類經驗仍存在著不可彌補的局限。在人格分析心理學家榮格這里,植物尤其是樹木近乎原始地承擔了“神界”的功能,“植物界則受制于其生長地的興衰,它不僅表現出神界之美,而且表達出神界的想法,不抱什么企圖,沒有背離。尤其是樹木神秘莫測,讓我覺得直接體現了生命令人費解的意義。因而,人在森林里最為深切地感受到生命的深意和駭人的影響。(《榮格自傳:回憶·夢·思考》)”
植物在神話原型上更接近人類的樂園。樹木和植物天然地通向了宗教和原鄉記憶,它們是特殊的時間見證者,它們擁有著亙古的神秘。
顯然,張映姝已經寫出了以花為核心的一本植物學詞典。
她以審問的姿態化身為語言和修辭的“植物學家”,在凝視、探問與辨認中,差異性的“花花世界”打開了一個個嶄新、陌生、新奇的精神空間,也是個體主體性予以一次次精準對位的能動性時刻。
幸福樹開的是幸福花
這世間的認定,充滿欲望、自我
我看著這第十朵花
心,又開始疼
比第九次疼得又深了一毫米
——《幸福樹》
隨之,詩人的生活邊界和語言邊界得到了雙重拓展與更新。這是以植物、花系為中心的精神分析學,幽微、深入、動情而又引人深思。值得注意的是,這也是原初視點下的“大地倫理”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這對應了人們深層的原初心理結構和精神視界,“大地是擴大了共同體的邊界,把土地、水、植物和動物包括在其中,或者把這些看作是一個完整的集合:大地。倫理學的研究對象要從人與社會這兩個領域擴展到大地。”(《沙鄉年鑒》)極為難得的是,張映姝已然將視點從可見的地面移到了隱秘不察的根系、土壤以及更深的幽暗表情之中,“陽坡上,綠意已呈現傾泄而出后的疲倦和懈怠,這是百草盛極而衰的表征。只有爬地柏不動聲色地匍匐著,像專注的狙擊手,伺機發出致命的一擊。這樣的沉默是眾所周知的轉移視線之舉,它的根正分分秒秒圍獵、絞殺其他草本植物的根系,貪婪攫取草皮下土壤的養分。”(《空白之地》)
在張映姝這里,這些花系和植物既是時間和空間的自然原生屬性,又是精神構造和心理投射,這是一種化學和光電反應式的獨特眼光和靈魂悸動。這是詞語和求真意志彼此求證和相互打開的過程,也是在悖論、否定、疑惑中詩人尋求和解、安慰和舒緩的時刻,“有些時候,你找不見自己了/有些地方,你看不清自己了/有些場合,你認不出自己了/這么多的你,都不是你了//長風,冷云,蕭蕭落木/這株長春花,會不會是你?”(《長春花》)。與此同時,這是“綠色的語言”生成的時刻,涉及“詩歌之真”;這是沒有經過污染、校正的原生態的言說方式。
植物也是最容易讓人滋生幻覺和想象的場域,這是一次次驚詫、欣喜的時刻,詩人的感官、神經以及想象力被最大化地激活。
張映姝深諳紛繁的花事正是波動不已的心事與人世,而“花朵”與“她們”顯然又是精神同構意義上的存在。這是精神視線得以一次次牽引、抬升的對話,“順著你的牽引/我漸漸走向高處”(《金絲桃》)。因此,世界和自我也一次次被放大或校正。一個個花朵和植物構成了女性的精神氣象學和不可磨滅的記憶圖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