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彤
摘要:王安憶在《長恨歌》中多采用環(huán)境塑造人物的敘事方法,在不斷變換的幾種環(huán)境中,如弄堂、閨閣、片廠、愛麗絲公寓、鄔橋,主人公王琦瑤由于所處時空與所遇之人的不同,她的心理與思想也處于不斷變化的過程中。《長恨歌》前后兩次提到愛麗絲公寓,王琦瑤身處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愛麗絲公寓,被勾引出的情緒千差萬別,小說的人物情感表達、敘事內涵以及敘事導向也隨之有所不同。
關鍵詞:重復空間;敘事內涵;敘事導向;《長恨歌》
弗蘭克在《現(xiàn)代小說的空間形式》中提出了“空間形式”的概念,在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博爾赫斯的《曲徑分岔的花園》和張愛玲的《怨女》中都建立了封閉性或非封閉性的空間架構。博爾赫斯的小說是虛構的藝術,他善用空間敘事來實現(xiàn)夢境和現(xiàn)實的轉換,從時間的虛無以及空間的切換中揭示死亡與生命的意義,由此形成了他獨一無二的標簽。在《死亡與羅盤》中,博爾赫斯設定了一個架空的時間段,建構了一個虛幻的、想象中的地下室,主人公在封閉空間里的摸索過程其實也是他整個思想的轉變過程。
《長恨歌》中也有“空間形式”概念的體現(xiàn),王安憶使用大量文字性的鋪敘來構建上海的空間環(huán)境,展示上海的空間形態(tài),以空間來體現(xiàn)時間。王安憶以空間轉移為主線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生的走向,王琦瑤隨著所處空間一次又一次的變化和發(fā)展,與一個又一個不同的男人產生愛恨交織的情感糾葛。王琦瑤一生中所遇到過的四個男人也是在空間變化的引導下發(fā)生交集、糾纏、離別。王琦瑤一生所到過的地方都是她人生的空間架構,在這種變化的空間架構中,能夠剝離出王琦瑤的女性意識與悲劇意識。
就像胡同可以作為北京的一種代表建筑一樣,弄堂是上海特有的地域建筑。過去,弄堂作為居住建筑在上海可謂隨處可見。《長恨歌》這部小說透過弄堂看過去時間中所發(fā)生的事,“站在一個制高點看上海,上海的弄堂是壯觀的景象。它是這城市背景一樣的東西。”[1]開篇,王安憶將弄堂從輔助性的建筑要素,上升成了全文的統(tǒng)一背景。作為中心人物的王琦瑤,與其他次要人物如蔣麗莉、程先生、李主任以及嚴師母之間產生的情感糾葛都是在弄堂這個背景之下展開的。愛麗絲公寓是弄堂的一部分,是王琦瑤居住過的“金權牢籠”,在王琦瑤的人生中是重要的空間標志。愛麗絲公寓的第一次出現(xiàn),以及“相似的愛麗絲公寓”的第二次出現(xiàn),分別預示著王琦瑤的人生即將迎來翻天覆地的變故,亦是王琦瑤在階段性沉淀之后與過去所作的訣別。
一、空間擬人化對人物命運的暗示
在《空間的詩學》中,巴什拉探討人類的生存空間,提出“家宅心理學”,對大到家宅、閣樓,小到抽屜、角落、柜子等空間分別進行了具體的描繪與闡釋,指出家宅是敘事作品中最為重要的空間意象。[2]王安憶筆下的弄堂便是巴什拉所提到的家宅,在她看來,“上海的弄堂是行行種種,聲色各異的”,“上海的弄堂是性感的,有一股肌膚之親似的。它有著觸手的涼和暖,是可感可知的,有一些私心的”,“上海弄堂的感動來自最為日常的情景,這感動不是云水激蕩的,而是一點一點地累積的。這是有煙火人氣的感動。”[3]王安憶將一種人性化的感知體驗附加于弄堂這個意象,對弄堂擬人化的描寫,實際上是對王琦瑤人物情感的表現(xiàn),王安憶透過弄堂的變化巧妙地折射出王琦瑤人生經歷的起起伏伏。王安憶用“性感”“涼和暖”“私心”等擬人化的修辭,賦予上海弄堂一種來自人性的生命力,讓整個故事展現(xiàn)的環(huán)境承載了敘事的人性內涵,也為之后故事的敘事導向提供了一定的背景暗示,冷和暖暗示著主人公人生經歷的起與伏,自私象征著在特定時代背景下現(xiàn)實對人性的殘酷打擊。
對空間環(huán)境的擬人化描寫,不僅僅是對王琦瑤人生某個時間段的情感總結,更是塑造王琦瑤情感線的重要因素。王安憶筆下的弄堂并不是一種對空間中所存在的事物、空間構造的簡單描寫,字里行間看似是在描寫空間,其實是對主人公王琦瑤心路歷程的一種表現(xiàn)。“從這種弄堂的房屋看上去鱗次櫛比,擠擠挨挨……它們阡陌縱橫,是一張大網(wǎng)。它們表面是袒露的,實際上卻神秘莫測,有著曲折的內心。”[4]心作為人的器官,在這里被王安憶施加到弄堂的性格特征中,暗指著王琦瑤與蔣麗莉、程先生之間的情感關系恰如一張大網(wǎng)曲折復雜,仨人都難以在復雜的三角戀糾纏之中找到各自傾瀉情緒的源頭。在這段感情中,蔣麗莉是追隨者,她孜孜不倦地追求著一顆不屬于她的心;程先生是守護者,他以一種默默耕耘的方式守護著自己對王琦瑤的愛情;只有王琦瑤是前進者,她在感受程先生愛意的同時走進下一段與李主任的感情中。
王安憶這樣描寫王琦瑤與李主任的感情:“弄堂里橫七豎八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帶有點兒私情的味道;花盆里栽的鳳仙花、寶石花和青蔥青蒜,也是私情的性質,屋頂上空著的鴿籠,是一顆空著的心;碎了和亂了的瓦片,也是心和身子的象征。”王安憶用“私情”來形容衣物、寶石花、青蔥青蒜,看似荒謬,獨特新穎,卻是在暗指王琦瑤與李主任這段感情的私情本質。王琦瑤是愛麗絲公寓中的等待者,無盡地等待最終無果,愛麗絲公寓成了一座空了的鴿籠。碎了和亂了的瓦片,也點出王琦瑤與李主任這條感情線的破裂。
王安憶這種擬人化的空間鋪陳敘述,給讀者預先構建了人物的命運線索和人物的心理世界,這是王安憶嘗試西方現(xiàn)實主義小說敘事手法的成果,即從注重外在敘事形態(tài)轉變?yōu)閺娬{內部文化表現(xiàn)的一種敘事轉變,這是她在寫作方面的突破,也是《長恨歌》敘事手法的特色所在。龍迪勇在《空間敘事學》中提道:“地志空間確實是人物性格生成的具體場所及其人物形象的最佳表征。”[5]王安憶從看似平常的環(huán)境直達情節(jié)的深層內涵,為情節(jié)的后續(xù)發(fā)展提供了直觀性的敘事導向,使章節(jié)結構連貫統(tǒng)一,前后自成整體,表現(xiàn)出層次感更為飽滿的人物特性。
二、自空間折射出的敘事導向
王安憶善用空間中的家具或物品來引導敘事的發(fā)展方向,在《愛麗絲的告別》部分,王安憶選取梅蘭芳唱片作為敘事導向轉折的象征物,片段中多次提到梅蘭芳的唱片,唱片每次的出現(xiàn)都有不同的含義。“這話使蔣麗莉也有些觸動……窗戶全黑了,客廳里開了燈,亮堂堂的,留聲機上放了一張梅蘭芳的唱片,咿咿呀呀不知在唱什么,似歌似泣。”[6]留聲機中的梅蘭芳唱片好像在為王琦瑤與蔣麗莉友情的曲折迂回而哭泣,也為身處愛麗絲公寓為了物欲、情欲而放棄自我的王琦瑤所折射出的女性悲劇而哭泣。身處愛麗絲公寓的王琦瑤是與李主任有流言的女人,她在動蕩的時代充當情婦,甘愿成為男人的附屬品,梅蘭芳的唱片所哭泣的還有在當時歷史背景下女性群體的悲劇。愛麗絲公寓中的政治空間變化也由梅蘭芳的唱片所表現(xiàn),“還有的夜晚他睡不著,一個人悄悄起來,坐在客廳里,藏住心里的疲憊,輕輕地放一張梅蘭芳的唱片……而面對梅蘭芳的聲音,他卻是徹底地解除武裝,軟弱下來。”[7]李主任是當時國民政府的高官,故事發(fā)生的年代正是戰(zhàn)爭動蕩的時期,李主任伴著梅蘭芳唱片在客廳中呆坐,表現(xiàn)出作為男人的軟弱,這一方面暗示著政局的不穩(wěn),另一方面也潛映著李主任與王琦瑤兩個人愛情的悲觀走向。“那公寓里,白天也須開著燈,晝和夜連成一串,鐘是停擺的,有沒有時間無所謂。惟一有點兒聲氣的是留聲機,放著梅蘭芳的唱段,伊伊哦哦,百折千回。”[8]此處的空間敘事沒有人物的參與,時間的無謂、唯一的聲音卻直射出中心人物的心理活動。王安憶對空間意象的每一次具體描寫都有其深層次的內涵,梅蘭芳的唱片是王安憶為引導故事導向在所處空間環(huán)境中選取的代表意象,它將敘事走向串成了連續(xù)性的線索。
王琦瑤與李主任的愛情以悲劇告終,之后她回到了鄔橋。在鄔橋度過了一段平淡的生活后,王琦瑤又回到上海,住進了平安里三十九號三樓。她在拿到注射執(zhí)照以后開始了與之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模式,也有了新的社交圈。王琦瑤在這個階段的社交圈以嚴師母為中心,她與王琦瑤有著上流社會生活經歷的共同之處,也有著個人價值觀的差異之處。“王琦瑤一舉一動,一衣一食,都在告訴她隱情,這隱情是繁華場的。”[9]這是嚴師母對王琦瑤的心理評價,王安憶用次要人物的心理感知突出了王琦瑤身上所載負的人生痕跡,這些斑斑劣劣的痕跡將王琦瑤作為女性個體的氣韻、氣質塑造得更為豐滿,更具有層次感,也更有味道。
同嚴師母成為朋友的經歷,也暗含著在整個故事中王琦瑤的心理成長,嚴師母家富麗堂皇的老上海富人階級的裝潢、陳設,勾起王琦瑤對舊事的回憶。龍迪勇在《空間敘事學》中敘述了歷史場景與往昔記憶情感的關系:“那么承載著各類歷史事件、集體記憶、民族認同的空間或地點變成了特殊的景觀,成了歷史的場所。生命可以終止,時間可以完結,時間可以流逝,但只要歷史發(fā)生的場所還在,只要儲藏記憶的空間還在,我們就能喚起對往昔的鮮活的感覺。”[10]愛麗絲公寓以及相像的愛麗絲公寓承載著王琦瑤對李主任的情感寄托,容納著王琦瑤在特定空間中的心理波動。特定空間包容并負載著王琦瑤人生特定階段的記憶,空間將不同歷史節(jié)點的人物的情感通過記憶實現(xiàn)了時間上的共通,即在此刻的時間節(jié)點能夠感知過去時間節(jié)點上的情感。在愛麗絲公寓生活期間,王琦瑤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她感受過極盡的奢靡,也感受過極致的絕望。雖然隨著時間的流逝,原來的生活已經離她遠去,但是生活在她身上磨刻的痕跡卻永遠不能消散。
前后兩次在愛麗絲公寓的王琦瑤,無論是個人價值定位、思想觀念還是生活方向、金錢觀念都是不同的。王琦瑤與愛麗絲公寓第一次訣別后,她回到了鄔橋,空間發(fā)生了轉向,王琦瑤的故事導向也發(fā)生了變化。她在鄔橋選擇了沉寂,將自己封閉于鄉(xiāng)村安逸的空間之中,她想用新的環(huán)境抹去上海的悲劇記憶,但多次嘗試仍無濟于事,遂再次回到上海,故事導向再一次隨著空間轉向發(fā)生變化。第二次處在愛麗絲公寓時,王琦瑤恐懼面對過去的記憶,她選擇讓自己堅強起來,獨立起來,努力使自己成為新時代的獨立女性。自此,王琦瑤的故事又轉入新的方向。王安憶駕輕就熟地使用多次空間的轉向,使得王琦瑤的故事導向潛移默化地發(fā)生改變,重復空間由于時間的斷裂性,在不同的時間點為故事帶來了新的拐點。
三、自空間抽離出的敘事內涵
愛麗絲公寓是王琦瑤人生序幕中的重要章節(jié),王琦瑤在這里接觸到了無風無波的靜、凝凍的靜,她在所謂“仙境”之中的生活猶如籠子里的金絲雀,一邊是現(xiàn)實物質世界的肉體享受,一邊是精神世界的虛無等待和煎熬。經歷決定性格,正是王琦瑤在愛麗絲公寓生活的經歷,讓王琦瑤的人物層次多了上流圈子的標記。
王安憶將愛麗絲公寓分為動靜兩面,鏡子是寫靜時的主要意象,王安憶這樣寫道:“愛麗絲還有一個特點,就是鏡子多,迎門是鏡子,梳妝臺上是化妝的鏡子,粉盒里的小鏡子是補妝用的,枕頭邊還有一面,是照墻上的影子玩的。所以,愛麗絲的人都是成雙……一個實,一個虛,一個假。”[11]鏡子中人影的反射是王琦瑤所尋求的虛假陪伴,在鏡子的世界中,她在真實的孤獨與自我慰藉之間來回。鏡子作為王琦瑤在愛麗絲公寓的情感寄托,承載的是她這段如夢的經歷,象征的是她為物欲所舍棄的精神自由,是王琦瑤自由的盡頭。
與愛麗絲的靜相對的是愛麗絲內部的騷動。王安憶著重用電話鈴相關的聲音動作來表現(xiàn)愛麗絲公寓內部的動態(tài)。“電話是愛麗絲公寓少不了的。它是動脈一樣的組成部分,注入以生命的活力。我們不必去追究是誰打來的電話,誰打來的都是一樣,都是召喚和呼應,是使愛麗絲活起來的聲音。”[12]與活著相對的便是死亡,死的狀態(tài)是愛麗絲公寓的常態(tài),也暗指王琦瑤在這段經歷中自我心性的消亡,短暫的動態(tài)來自外界的聲音,而不是王琦瑤自身內在所產生的聲音,這樣的騷動無疑是可悲的。一靜一動的對比為王琦瑤的“世外桃源”——愛麗絲公寓筑上了一道封閉的墻,將外界隔絕在外,將王琦瑤困在里面。外界政治格局的動蕩暫時波及不到王琦瑤,而愛麗絲公寓這個封閉性空間中蘊含的政治格局變化,卻最終從內部將愛麗絲公寓擊潰,也將王琦瑤再一次打入平凡人的生活。
在被現(xiàn)實打敗后,王琦瑤回到外婆的鄔橋生活。鄔橋是王琦瑤用來逃避現(xiàn)實的空間架構,也是王琦瑤人生軌跡中值得濃墨重彩的地方。鄔橋的存在讓她看清了自己內心對大都市一如既往地向往,并讓她堅定了再次回到上海的念頭。王安憶在描寫鄔橋生活以及阿二時采用了極為強烈的對比手法,進一步拉大了城市與鄉(xiāng)村的距離,為王琦瑤后來回上海作了伏筆性的導向。從鄔橋回到上海后,王琦瑤來到嚴師母的家,王琦瑤再一次走進了相像的愛麗絲公寓,這次她的心性卻是極為不同的。“嚴師母推開二樓的房門,王琦瑤不由怔了一下。這房間分為里外兩進,中間半挽了天鵝絨的幔子,流蘇垂地……倘若不是親眼所見,絕不會相信平安里有這樣一個富麗世界。”[13] “怔”一字精準地描寫出王琦瑤再次見到相像愛麗絲公寓時心情的跌宕不安,在不同的地點見到記憶中相似的愛麗絲公寓,王琦瑤在恍惚之中感到熟悉的親近感,但是此時已是物是人非,從鄔橋回來的王琦瑤不再是被國民黨高官圈養(yǎng)的金絲雀,她已經成為一名較為獨立的女性。王安憶對愛麗絲公寓兩次的重復描寫,同樣的奢侈、同樣的鏡子、同樣的富麗,而在同樣的環(huán)境之下,王琦瑤的心性以及空間架構的敘事內涵卻是極為不同。王安憶對空間意象、空間細節(jié)的特殊處理,讓人物性格在空間維度上達到了一種層次的變化性。
結 語
愛麗絲公寓在《長恨歌》中以重復空間的形式出現(xiàn)了兩次,都是上一段故事的結局與下一段故事的開始,對全文的敘事在空間上具有一種導向性作用。無論是獨立的空間——弄堂、片廠或愛麗絲公寓,還是空間中的意象——鏡子、梅蘭芳唱片,都隱含著多層次的敘事內涵,王安憶以這種空間變換式的線索實現(xiàn)了文本結構的統(tǒng)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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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0]龍迪勇.空間敘事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5:252,60.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