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兼斌

“硬科普”這個概念是比較新的,此前相關的報刊、文章里也有提到,但是各自表述、理解很不一樣。我想和大家一起來探討的是,我們怎么去理解“硬科普”這個概念,硬科普的科普效果又該如何進行評價。
目前大家對硬科普的定義,都是基于與軟科普相比較而得出的。
在果殼CEO姬十三的理解里,硬科普是為硬科技服務、為前沿科技服務、為科技產業化服務的,比如涉及新材料、合成生物學、芯片、先進制造等領域的解釋和傳播;而軟科普通常是我們說的生活科普,面向普通老百姓。“硬”有兩層含義:一是這些內容本身比較硬核;二是相對來說,受眾比較狹窄,就有點“硬性科普”的感覺。
第二種理解,如在張迪、吳一波的文章里有提到,硬科普是對具體知識的科普,軟科普是對觀念、精神的倡導,比如推廣科學的世界觀、人生觀、科學精神和思維方法。顯然這種理解是值得商榷的。
第三種理解,來自一位科學網上的博主呂陳君。他提出,所謂軟科普是面向公眾尤其是青少年的知識型科普,硬科普是面向同行的思想性的科普。這種理解有兩個核心:第一,硬科普對象其實是面向同行或者大同行,即科普對象本身也是科技工作者或者有比較高的科技素養的人;第二,強調向同行們介紹自己的思想創新,把理論創新中的創意和思路,清晰簡潔地講清楚。這種“硬科普”實際上是科研活動的一部分。
對硬科普,一定還有別的理解,不過以上這三種是比較典型的。
我們對“硬科普”的理解是這樣的:第一,硬科普是對前沿新科技、科學新發現背后的機理、原理及其潛在的社會和產業影響進行清晰的介紹;第二,硬科普的對象是公眾中具有較高科學素養的人,如具有大學文化程度、對數理化基本的原理和知識有了解的人。換言之,高效的硬科普可以包含較多的大學教學中所涵蓋的常用數理化概念和術語。
一種誤解的消除,很多時候有賴于人際傳播,有賴于身邊有懂科學的人可以求證問詢。硬科普就是通過影響那些有影響力的人,使有影響力的人再在自己的生活或者工作場景中,影響其周邊的人,如此一級一級普及新知。

硬科普的意義,一言以蔽之,是可以讓一個人的認知和態度形成從邊緣路徑改換到中心路徑。
從“硬科普”的對象來說,是有大學文化程度的、具有一定科學素養的人士。硬科普實際上是站在一個較高的知識和邏輯素養的起點上、以具有較好科學素養的人為對象來設計講述方式的,強調其內在的邏輯和原理,即知其所以然。這一點非常重要。
我們通常對一種科技的認知和態度形成有兩種路徑,一種叫邊緣路徑,基于信任;另一種叫中心路徑,基于理解。
所謂邊緣路徑,就是說其實我對這個東西背后的原理不清楚,我離這個知識很遙遠,所以我基于我信任的人的態度,來決定我對這個事物的態度。比如說轉基因食品可不可吃,普通人對生物科技了解得很少,但是如果是我信任的某個科學家或知名人士認為轉基因食品沒問題,為此背書,那我就也對轉基因食品采取積極、可接受的態度。所以邊緣路徑是基于對人的信任,通過對所信任的他人態度的采信來形成自己的態度。
而中心路徑實際上是基于自己的理解。如果自己對這件事的基本原理和背后的邏輯有清晰的理解,就可以基于自己獨立的理解和認知來形成判斷和態度。
通過硬科普,一個人的認知路徑就可能從邊緣路徑升級到中心路徑。因為他理解了這背后的原理,不一定十分精確詳盡,但至少理解了背后的邏輯。而一旦改換到中心路徑,一個人的認知態度就會比較穩定。
邊緣路徑形成的認知通常是不穩定的。某個科學家認為轉基因食品吃下去以后對你身體是沒有問題的,你可能就會購買。但你稍后可能又遇到另外一個科學家,他認為這個東西是有問題的,提醒你現在沒問題并不代表以后沒有問題,你一聽有道理,態度可能又有了變化。這就是邊緣路徑的不穩定性。
但如果你是通過中心路徑建立起來的認知和態度,你對這個東西的態度就會穩定得多。這幾年我在不少場合談及轉基因話題,如果聽眾里有父母和孩子,通常是孩子更好溝通。原因之一是,現在有關轉基因的基本知識,是嵌入到中學的化學、生物教材里面的,所以孩子們對這背后的原理有一些了解,在這樣的情況下,孩子對轉基因食品的態度和認知通常更為穩定。
其實很多時候,如果公眾周邊有一些能求教、求證的科學方面的意見領袖,科普的效果會好很多。這些能夠擔當公眾科技意見領袖的人,實際上通過自己的日常言行,默默起著遏制流言和謠言的中流砥柱的作用。但他們同樣也需要一些硬科普來讓他們對前沿科技保持基本的了解,這正是硬科普的意義和價值所在:影響那些有影響力和傳播力的人。
硬科普跟生活科普肯定是不一樣的。硬科普有明顯的門檻,對科普主體有較高要求。科普者對于所普及的主題要有非常深的理解。深入才能淺出,這是被反復證明的硬科普的必要條件。當然深入不一定能淺出。科學家不一定天生就是合格的、好的科普工作者。但是你要作為好的硬科普工作者,你對科普的內容還是要有非常透徹的理解,所以是有門檻的。
硬科普的策略非常多。很多時候我們要抓大放小,不要用無關宏旨的技術細節遮蔽你對創新里面最重要的機理、原理的關注和理解。我們也經常可以采用類比、可視化的方式來提升闡釋的效果。
比如在談論轉基因食品時,經常會有一種想當然的說法,認為食用轉基因食品會影響人們的基因。對此,我經常會引用“碎紙機”的比喻:所有食品里面的DNA,進入人體后都會無一例外分解為4種核苷酸,而不管你吃的是有機食品還是轉基因食品。DNA分解的這個過程就像碎紙機一樣。如果你理解了這一層面的含義,你就不會認為吃了轉基因食品會影響自己身上的基因或者其他的東西,你會覺得從原理上講那是根本不可能的。這樣一種敘事對中學生來說是非常容易接受的。適當簡化、通過諸如類比的方法把原理背后的邏輯講清楚,就是硬科普可以采用的策略。
當然“抓大放小”也不能濫用,這里有一個反面的例子。如果大家回頭看一下2014年6月到8月的媒體報道,不少新聞都在報道清華大學顏寧教授團隊發現一種治療癌癥的新路徑——“餓死癌細胞”。這是媒體對顏寧教授團隊科研成果的簡單化誤讀,引發生物學界、醫學界同行的關切,誤導了公眾,也讓顏寧教授一度對于和媒體打交道十分排斥。顯然,“餓死癌細胞”這樣的理解,是對顏寧教授團隊成果里所發現的核心機制及其效果的一種誤讀。因此,我們用類比的時候,也要慎之又慎,切忌想當然。

最后講一講怎么評價硬科普的效果。我要特別強調,硬科普在評價的時候不能以短期效果——比如說流量、點擊、觀看、點贊、轉發、評論——這類指標來衡量。
輿論學里面有個概念叫二級傳播。實際上不光是二級傳播,還可能是多級傳播。一種意見的擴散通常是一層一層在社會、在民眾間釋放的。當然現在通過社會化媒體平臺,我們可以直接面向最廣大的公眾進行傳播。但是傳播學告訴我們,一對多的大眾傳播在告知方面很有效,在改變人們態度方面并不有效。一種誤解的消除,很多時候有賴于人際傳播,有賴于身邊有懂科學的人可以求證問詢。硬科普就是通過影響那些有影響力的人,使有影響力的人再在自己的生活或者工作場景中,影響其周邊的人,如此一級一級普及新知。
正因如此,硬科普所影響的受眾本身需要有一定的科學素養,他們實際上擔當著前沿科技、新科技的重要轉譯者的角色。這樣的人散布在各大平臺中。你寫的文章、做的硬科普視頻材料,一旦被他看到并吸收了以后,他可能就成為一個種子,在適當的時候會以自己的方式,釋放出來很多為周邊人答疑解惑、正本清源的社會效能。他們可能是普通的大學生或科技工作者。當他們身邊出現一些誤解、曲解前沿科技的說法時,他們可能就會站出來,成為遏止流言的智者。
正因為硬科普影響的是科普領域里的意見領袖,所以我們不能通過數人頭、看流量來衡量硬科普效果。做個類比:硬科普就像金雞獎一樣,效果好不好,關鍵看同行、專家的意見,看有一定知識水平的潛在科技意見領袖對你的認可。它不像百花獎,可以由全體用戶通過投票來決定。
◎ 來源|果殼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