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怒江山

我二十五歲那年，在足跡遍布大江南北之后，踏上了“世界屋脊”青藏高原。我從青海翻越唐古拉山進入西藏，飽覽了雄奇瑰麗的山水后，于除夕當天，獨自騎車從拉薩出發(fā)，計劃用四十天穿越險象環(huán)生的川藏路和滇藏路，去西雙版納。途經(jīng)藏東八宿時，正值來年正月十五，天降大雪。我感受到了高原雪地的奇特魅力，也經(jīng)歷了一場生死考驗。

1

那天早晨醒來，透過旅館玻璃窗，我看見外面樹枝上落滿了雪。推開窗，雪仍在下，天地間白茫茫一片。今天的行程將非常艱難，因為要翻越一座大山——怒江山，因山路七十二拐而舉世聞名。

冒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我出發(fā)了。

路上積雪很厚，但騎行并不困難。雪花被風吹旋著，把人團團裹住，四望迷迷蒙蒙。就在我騎到一片比較開闊的地方時，突然看到前方雪地上隱隱透出一股紅光，是日出！紅光越來越亮，雪漸漸小了，我看見白皚皚的雪地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麓，陽光驅逐著陰云。

我停了下來，站在茫茫雪地上，站在陰晴的交界處，欣賞陽光與烏云在這片高原雪地里角逐變幻的詭譎景象：一座白雪覆蓋的峰頭高聳碧空，映著陽光，潔白耀眼，而山腰卻濃云密布，大雪紛飛，一只蒼鷹翱翔在風雪之上；雪中眠臥著很多野鳥，形如鶴，羽毛赭紅，宛如雪地上燃燒著點點炭火；一片樹林，幾頂帳篷，輕煙裊裊飄出，彌漫林中，帳篷旁的樹干上拴著一匹背上裹著厚氈的馬，不停用前蹄刨著地下的積雪，幾個小孩子用木板當雪橇，在雪地上嬉戲；當烏云完全飄散，碧空如洗，一片湛藍籠罩著這個晶瑩的琉璃世界，四周連綿起伏的雪山宛若藍色樂譜上跳躍的音符。

這是一個冰雪晶瑩而又帶著淳樸生活氣息的童話世界。

云散日出后，公路上的積雪開始融化。騎行越來越熱，我把鴨絨襖脫去，仍覺冒汗。停下休息時，車子前后擋泥板的下端和花盤框架上，竟凍結著好幾條長長的冰凌，幾乎垂到地面。

2

一路下坡，騎行四十公里，到達怒江大橋。

怒江發(fā)源于遼闊的藏北高原，匯集了唐古拉山南坡和念青唐古拉山北坡無數(shù)冰川雪峰上流出的涓涓細流，形成一條滾滾大江。至此，夾在伯舒拉嶺和他念他翁山兩座綿亙險峻的山脈之間，滔滔而下。

穿過一條在峭壁上開鑿的隧道，便是怒江大橋，橋頭如同焊接在萬丈絕壁上。山勢嵯峨高聳，江水深切直下，幽深的峽谷如同一把利劍，把崇山峻嶺劈成兩半。站在橋頭俯瞰，驚心動魄。江水如一條窄窄的綠帶，隨著山崖迂曲瀠洄，只見江水在黑色石壁上洶涌澎湃，卻聽不到濤聲。江邊有武警把守。一打聽，才知上山的路就從這里開始，一直盤旋上升近五十公里，才到達海拔四千六百五十八米的山口。

我稍作停留，便出發(fā)了。轉過一段彎路，道路便鉆進一個巨大的峽谷中盤旋上升，峽谷兩側，亂石崩云，赤裸的巉巖峭壁如猛獸蹲踞，對著道路虎視眈眈。趕了整整一個下午的路，黃昏時分，我還沒走出大峽谷。夜幕降臨后，一輪滿月升上了天空。峽谷籠罩在寒冷的陰影里，可西側白雪覆蓋的峰巒，映著月光一片白亮。路上的融雪開始凍結，如涂了層膠似的直粘鞋底。

當月亮緩緩升上東面的山峰，峽谷里頓時明亮起來。月光寒冷澄澈，皎潔無比，四周的峰巒、高聳的峭壁，就連石縫中的小草都清晰可見。峭壁陰影里，偶有禿鷲叫嘯，嘶啞的叫聲使峽谷里的空氣都顫動起來，飛落在石頭上，仿佛蹲著一個人影。

又上行幾公里，腳下積雪越來越厚，寒氣愈甚，完全凍結成光滑的堅冰，一不小心就會摔倒。每當從一個彎路轉過一個山嘴兒，強勁的夜風如同撲面猛吹一口寒氣，吹得我?guī)缀跽玖⒉环€(wěn)。我感到口渴，打開水壺，水早凍成了冰。雙腿累得軟綿綿的，心怦怦直跳，背一直在冒汗，可從谷口吹來的寒風使整個頭部如同浸在冰水里似的。猶如長長的一條繩子在巨石上繞來繞去，一只螞蟻沿著繩子漫無盡頭地緩緩爬動著——這就是我當時最深切的感受。

大山沉寂，冷月無聲，漫山冰雪在月光下閃著寒光。這真是一個終生難忘的元宵節(jié)。

雖置身于荒涼的大山，我并不感到孤獨，就在山腳，戰(zhàn)士們正堅守在崗位上，我們相距并不遙遠。此刻，他們是否像我一樣，正仰望著天空這輪滿月？像我一樣，在這冷寂的大山里，望著它想起了遙遠的故鄉(xiāng)和親人，想起了“花市燈如晝”的元宵之夜？在那遙遠的地方，在火樹銀花、笑語喧闐的節(jié)日盛會中，也一定有無數(shù)殷切的思念和祝福，隨著皎潔的月光飛向這片冷寂的高原……

我向山下望去，看不見那里的哨所，然而我能感到他們如雕像般剛毅的身影，正挺立在怒江邊的懸崖峭壁下。

我站起身，在冰雪中，在寒風里，繼續(xù)著艱難的行程。

到山口，已是后半夜。這里純粹是一片雪月世界，仿佛飄落人間的廣寒宮：碧海青天，明月高懸，皎潔寒冷的月光傾瀉在皎潔寒冷的冰雪上，白光璨璨，晶然一片?；赝麃砺?，月光下，逶迤的峰巒如隱隱波濤般滾向天際。我站在這遺世獨立的雪月之中，豪邁之情油然而生，上山時遙望著如天空星辰般的山峰，此刻就踩在我腳下！這時，我突然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另一個我仍在山下遙望，遙望著這座此刻我正置身其上的高聳山峰，兩個我之間隔著一條漫長的盤曲如繩索般的陡峭山路。

王貞虎：自由作者，各類作品散見于等數(shù)百家報刊，出版《植物秘聞叢書》5部。

編輯 閆清 1453337028@qq.com